一入江湖三十春(六)
方艷青在峨眉住了下來。
雖然她沒能如願見到父親,但就像師伯風陵師太說的,既然她承認自己是峨眉弟子,峨眉也承認她。
那麼總不能對自家的武功絕學都一問三不知。
儘管父親從前教過她一些,但他們往年連相見的日子都短暫,連訴說彼此的思念都覺不夠又哪裡顧得上什麼武功。
再者不提武功,與峨眉派的同門多相處親近些也好。方艷青想想師伯說的都於情於理,便聽話地留下了。
於是從寒意料峭的初春到新枝吐芽,綠葉森森后便是處處蟬鳴蛙叫的炎炎夏日,彷彿白駒過隙轉瞬便已在峨眉過了數月。
清晨,霧氣未散。
峨眉派的練武場上,方艷青一如既往早起來這裡做早課,她近日主要都在練習峨眉劍法。
「方師妹!」「方師叔!」
一路上遇到許多其他弟子不斷與她打招呼,方艷青少與人來往不善言辭,回應不及但也一一頷首示意。
她的名字是早在她出生時就寫在宗門譜系圖上的了,風陵師太介紹了她是師叔方評的女兒后,身份便沒有什麼異議了。
而按照輩分她是峨眉三代弟子,雖然才十五歲的韶齡但四代弟子們自然要尊稱她一句師叔。
這段時間方艷青在峨眉派待地也如古墓里那般舒適。
風陵師太對她分外慈愛,大師兄孤鴻子亦十分照顧她,宗門內儘管弟子眾多關係複雜,但沒有人為難初來乍到的她。
……甚至倒不如說她們對她實在過於熱情了。
方艷青走到校場上一處無人的空地,站定后還未拔劍練習便已感受到周圍暗暗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熱切卻又無惡意。
她有些無奈,但還是故作不知開始練劍。
古墓派武功里也包含了劍法,其中以玉女劍法,以及和全真劍法合練的玉女素心劍法為著,前者方艷青早已爐火純青。
一法通則萬法通,更何況大抵是因為兩派祖師皆為女子,峨眉劍法與玉女劍法同樣都是講究飄逸輕靈,以柔克剛。
方艷青一邊練著峨眉劍法,一邊體悟著與玉女劍法互有相通之處和各有不同之處,一時心神不禁已完全沉浸其中。
凌厲的劍光與雪白的衣袂齊齊翻飛,纖腰婉轉身姿輕盈,一招一式既美不勝收又可見劍氣逼人,堪稱盡態極妍。
有時如文姬揮筆,有時又似素女撣塵。
本就是絕一代之麗的如斯美人,亭亭靜立時已是如畫,如此執劍翩然而舞更是說不盡地綽約多姿,動人心魄。
一開始圍觀的弟子們還能分辨出是峨眉劍法里的哪招哪式,到了後面已是全然陌生,但這也不妨礙他們的目不轉睛,以及眼裡越來越激動熱烈的崇拜和仰慕。
直到劍停,風止,方艷青執劍靜靜站在原地似有所悟,好一會兒才重新有了動作歸劍入鞘,弟子們這才蜂擁而上。
「方師叔越來越厲害了!」
「師叔的劍法好美!」
「師叔剛才用的好像不是峨眉劍法,看著也很不凡……」
或清秀或嬌俏或活潑可愛的少女們圍著容貌盛極的白衣少女眼裡都閃爍著仰慕崇拜的光,又都是韶華正好的年紀。
滿身的活力當真是如百花齊放,爭奇鬥豔。
大概是因為峨眉兩代掌門都為女子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如今世道女孩總比男子艱難,門派里所收的弟子也多為女子。
古墓里同樣沒有男子,方艷青倒很習慣這樣的環境,只是不同於從前素來安安靜靜,淡漠如水的師姐妹們。
……峨眉派的女弟子們有些過於活潑了。
方艷青倒沒有不喜,她能感受到她們滿滿的喜愛和善意,因此雖然開始有些不習慣但數月來倒也越來越適應了。
她一如既往對那些讚美的言語回以默然淺笑,而那些有關於劍法的疑問和討教便耐心則認真地回答,
「的確不是峨眉劍法,是我自己突發靈感想的幾招,你們若是想學可以等我將之完善好……」
她又一一回答了幾位弟子們關於峨眉劍法的不解之處,或是內功的修習不暢的指點,直到傳來一聲溫柔清朗的呼喚。
「師妹……」
方艷青還未來得及轉頭看去,一旁就有個女弟子捂著嘴偷偷笑了笑帶著幾分她不理解的促狹提醒道,
「孤鴻子師叔又來找方師叔了。」
練武場旁邊身著灰色道袍的少年相貌斯文清俊,微微蒼白的面相似乎略有病氣,但神情溫雅和煦,令人如沐春風。
不是峨眉首徒孤鴻子又是誰?
孤鴻子雖年紀比這些女弟子們大不了多少,但他是峨眉派里掌門唯一的親傳弟子,是他們的師叔亦是未來掌門。
換作往日即便他再如何溫和好說話,弟子們也是不敢開他玩笑的,但看多了這幾月來他唯獨在方師叔面前臉紅局促的模樣實在讓人忍不住打趣。
「孤鴻子師叔從前來校場可沒這麼勤……」
「是啊,師叔一直很忙的。」
「再忙也沒有方師叔重要……」
人群里竊竊私語著,以方艷青深厚的內力自然盡收耳底,明明都是些平常的話語但她們說著還會相視一笑。
眼裡是某種你知我知唯獨她不懂的意味深長。但她們往日里總是這般,方艷青雖略覺異樣但還是沒有放在心上。
和她們說了一聲,她便走向不遠處等他的孤鴻子,素來情緒寡淡的霜雪玉容尚且殘留了幾分淺淺的笑意。
「師兄。」
「師妹,師父她有事尋你。」
孤鴻子原本自覺這次已是做足了準備,但見到微微一笑容貌越發嬌美靈動不同以往冷清的師妹還是不爭氣地紅了耳垂。
只能儘力平復著怦怦亂跳的心,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可當真看著她果然一無所覺的模樣又不禁有些失落。
兩人一路沿著山道往大殿的方向而去,空氣里是山間的清晨獨有的草木清新,露水深深。
方艷青不是熱絡言談的性子,孤鴻子不出聲后兩人便陷入了沉默,安靜的山林間只能聽見兩人輕細地幾近於無的腳步聲。
方艷青其實並非毫無所覺。
她的確不通情愛世故但不是懵懂無知之人,只是從小接觸的事物太少以至於看起來過於單純罷了。
相反她聰慧又敏銳,比如此時她就察覺到孤鴻子似是心情不愉,心中便立刻轉過好幾道彎。
師兄是孤兒那定不是家人的原因,近來宗門和師伯也無事……
一一排除后,方艷青想到方才小弟子們說的話,身為下一任掌門的孤鴻子的確早就開始著手負責宗內的庶務。
「師兄如果很忙的話,讓其他人來喚我即可。」
方艷青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語氣又一貫是那般清泠泠,聽在本就心虛的孤鴻子耳里便不免覺得有些過於冷淡。
「我不忙!」
他立即有些忐忑她是否察覺到自己的心思有意疏遠,「何況只是幾步路權當走動走動而已……」
方艷青看著師兄有些急切的解釋還是覺得有些異樣,但他既然如此說那便是如此吧,若是不能說的原因也沒必要追問。
孤鴻子很快就從方艷青一如既往的神情看出是他多想,再問起原因聽她轉述小弟子們的話又不免覺得有些羞赫失笑。
「她們平時玩笑隨意慣了,有時候口無遮攔,師妹不用放在心上,你是師叔該管教時不必太縱容她們。」
他用溫文鎮定的話語掩飾著自己被所有人都能發現的從眼神到面上細微的神情到身體的每個動作都無法掩飾的情意。
但方艷青只是搖搖頭,淡淡一笑道,「無事,她們都很可愛又好學勤勉,只是我沒見過這樣的熱情不適應罷了。」
別說她沒見過,就是孤鴻子從小到大在峨眉山上這麼多年也沒見過這些弟子們有對哪個人態度這般親近熱忱。
他看著她溫煦笑著輕輕道,「她們很喜歡你。」
雖看著清冷拒人於千里之外,但稍久些便能知道她性情其實很是平易近人,既無倨傲驕縱亦不敏感多思。
這樣的人相處起來本就很令人舒服,更何況她還生了一副清麗脫俗,出塵絕世無論男女都為之驚艷晃神的容貌。
並且這樣耀眼卻不具有攻擊性的美還難得只讓人自慚形愧卻很難升起不適嫉妒來,只覺任何不好的心思都是褻瀆。
若說這還僅僅只是人對於美好事物的好感。
等親眼目睹見到方艷青在幾日之內便將峨眉劍法融會貫通比他們學了十幾年都還要出神入化,且不吝惜於教授任何人。
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這樣美麗強大又殊為高潔的存在,又如何不打心底里感到崇拜敬慕,又如何不讓人越來越喜愛無法自拔亦不想掙脫呢?
短短的一段路,兩人的交談並不算多,但孤鴻子的心情卻已歷經幾番從雲端落到谷底又回到如履平地的變化。
正站在大殿前等待他們的風陵師太,就看著這雙小兒女並肩而行著走來,他的喜怒哀樂全部繫於身側的她一身。
「鴻兒,青兒。」
聽到師父/師伯呼喚,孤鴻子和方艷青紛紛抬頭望去,微微加快步伐來到她面前,就見她向來嚴肅的神情泄出一絲喜意。
「師弟他終於又有消息了。」
聞言方艷青明眸立刻亮了起來,而不等她開口說話,孤鴻子便已急她所急問出了她此時最為關心的問題。
「那師叔他可還安好?」
「好,好,好!」
風陵師太一連說了三個好,顯然生性沉肅的她此時也是難得的心情激動喜悅,從她等不及走到殿外等他們也可見一斑。
而後風陵師太也不多做絮言,直接領著他們進了大殿把方評寄來的信給了方艷青看,在她看的過程邊說道,
「信是他年前便寫好的,不知怎麼回事直到過了大半年如今才寄到峨眉,但我可以肯定這字跡是他的,至少寫信時他應是安好的。」
的確,那時他還在信里說要去終南山陪妻兒一起過年,等出了年關便帶著女兒來給師伯拜年。
方艷青逐字逐句看的清楚,一看完她便抬頭看向風陵師太,從來好似淡漠地萬物不縈於心的人此時無比堅定,
「師伯,我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