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行色匆匆為哪般

第七十三回:行色匆匆為哪般

江岸上,一切又復歸於平靜,除了成片倒塌的樹木,和乾涸了的血跡,好像這裡只是在午後,小小的發生了一點改變,在整個山林和大地演變的歲月中,顯得微不足道,待過幾年之後,這裡便會依然生出茂密的灌木,繼而長成參天的大樹,只有那些猶如蝴蜉般的生靈,甚至連一聲嘆息都沒有發出,無怨無嗔,便消弭在天地之間。

梁宗麗,一邊詢問趙大慶他們怎麼又折返回來,一邊心神恍惚的想著剛才,那名為常遠博的石國校尉,盯著自己的炙熱眼神。

對於那些騎軍,如何隱沒於土地之中消失不見,梁宗麗倒是沒有太多的意外,想必對方自有手段,只聽「囚靈」兩字,還有對虹娘使出的那種歹毒術式,石國那邊膽敢屢犯姜國,覬覦齊州,一定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手段。

趙大慶和於永強相互看了看,兩人推搡了彼此幾下,眼見梁宗麗開始顯得有些不耐煩,還是於永強說道:「梁校尉,本來我們都看到禾泰城的城門了,只是,只是……」於永強看了看周圍的兄弟,自己也覺得說出口,有些不可思議。

趙大慶一把推開於永強,繼續說道:「進城休整的前一晚,兄弟們不知道咋回事,居然全夢到了兩個渾身散發著白光的高大怪人,讓我們沿江而下速速返回,甚至告訴我們就在這裡上岸,如若慢了,梁校尉的性命倒是沒有什麼危急,就是以後會影響很多事情的,那個說法叫啥來著。」

「途流!」

「對對,叫什麼途流,俺們也不知道啥意思。反正大傢伙,都驚醒過來后,不敢耽誤,也沒跟那個姓李的太子說,就下了船,直到這才遇見你。」

於永強接著說道:「兄弟們還好來得及時,不然還真的就怕見不到梁校尉了。」眾蝴蜉軍們眼中閃爍著光芒,紛紛嘿嘿笑著。

餘下的這幾十個人,彼此的情誼,儼然早已超過了行伍的同袍,共同經歷無數次的風浪后,每個人在他人的心裡,都是不可磨滅的羈絆存在,尤其是身先士卒的梁宗麗,對於眾人來說,更是眼前的一座山峰,只要跟著看著,心裡就很踏實,即使前方是屍山血海,兄弟們也無二話,只管赴死便是。

就好似之前,梁宗麗什麼也沒說,帶頭沖向那群騎軍,身後的蝴蜉軍們也沒有任何猶豫,紛紛跟上陷陣。

梁宗麗也露出久違的燦爛笑容,面對這群少說也要比自己大上幾歲的漢子,尚未及冠的自己,竟然有些難為情。

無需多說什麼豪言壯語,梁宗麗只是沖所有人點了點頭,此時,阿樂手中的虹鱗花,正巧剛剛變作青色,日頭已經開始向西山落去。

眾人準備在這江岸旁就地休息,雖然那群騎軍已經消失,但是梁宗麗還是放心不下身邊的阿樂和東野芝,以及那條逆江而上的虹娘。

萬一再次發生意外,臨近東橋江,順江而下也更快些。並非自己過於謹慎,畢竟剩下的人,能不傷便不傷,能全乎的回家才是此行的目的。

好在這幾日,梁宗麗和東野芝東乞西討的糧食很多,一些祈福的山民和農夫也主動送了些林中的獵物和野蔬之類的東西,營地旁就是水源,所以幾十個人的飯食就變得非常簡單。

東野芝絲毫沒有嫌棄這群漢子,用頭盔熬煮的肉菜粥羹,接過梁宗麗遞過來的雜食,輕輕吞食了兩口,自然是比不得在村子里婆婆的手藝,好在果腹足夠了。

這時候,趙大慶等人,從懷裡掏出水袋,遞給梁宗麗,接過來聞了聞,竟然是酒香撲鼻。

臨倉促的登下雲波船前,本來是想著到了禾泰城,掏空那李姓太子的藏酒,只是剛剛和幾人裝滿幾水袋,就突然下了船來尋梁校尉。

吃飽喝足后,眾人就趕緊撲滅了炊火,相互背對背靠坐在一起,看著日頭慢慢隱沒在西山之中,夜空中,開始閃爍著點點星光,江中的虹鱗鱲,偶爾躍出水面,閃爍著多彩的光芒,呼應著天空中的斑斕,然後又簌簌的落回江中。

東野芝靠著梁宗麗,撫摸著懷抱里的阿樂,不禁輕輕的哼起了兒時聽婆婆哼唱的童謠,隱隱約約,好似翎羽般,蕩漾傳遞在林中。虹娘伏在東野芝的腳下,聆聽者歌謠,偶爾緩緩的扇動兩下魚鰭,身上不斷蛻出新的鱗甲。

「木頭梁,你們到了禾泰城后,就回到那個什麼安東城嗎?」東野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梁宗麗始終看著西南邊,好像視線穿過江西山,沿著綠江,回到了香麓村,牽著栗子的小手,和阿雲在江面上相互追逐嬉戲著。突然被東野芝問道,思緒一下又被拽回到現實中。

「嗯,除了我們這支隊伍,還有兩支走其他路線的朋友,不出意外,應該比我們更早回到了村子。如果接下來的路上還比較順利,再從禾泰城回到香麓村,乘上快馬走驛道,也要月余吧。」

「香麓村?是山下的村子嗎?」

「算是吧,是江西山下,靠近江邊和一條小溪的村子,每年初夏,那段時間是整個村子最好的時節,無風也無雨,栗子樹就像曬飽了日頭,忍不住開滿了白頭髮,這是栗子說的,哈哈,漫山遍野白絨絨香噴噴的栗子花,簇簇的掉落在栗花溪里,再匯到綠江中,好像一條鹿奶色的長線,從山頭到山尾,蜿蜿蜒蜒不緩不急……待一場夏雨過後,栗子花全都掉落乾淨,就可以開始到綠江下水摸魚了。江邊有處將近兩丈高的石台,我們幾個孩子,都喜歡從上面紮下去,或者潛泳在江面下,突然竄出來,嚇唬那些在江面錘著衣服的嬸嬸們一大跳……等入了秋,江面上就開始熱鬧起來,姜國和高國兩遍的百姓,都聚在一起,將各家的小漁船漂浮聚攏,擺開江市,或者兩邊相互換些東西,或者賣點銀錢填補家用,如果高國那邊沒發生變故……」

東野芝耐心傾聽著梁宗麗打開的話匣子,默默看著腳下的虹娘,想著自己離開村子,也有很長的時日了,心裡特別理解梁宗麗思鄉的那份念想,娓娓道來情不自禁。

多數人,都開始靜靜的沉睡過去,偶爾還會有幾聲呼嚕傳來。自從第二次出征離開簸箕村,梁宗麗許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還是面對一個剛剛認識不久,卻彼此捨命相救的「陌生人」。

在說到高國時,那些美好的回憶,彷彿被塗上了灰色,然後重重的被揉碎成破敗的過往雲煙,好在,村民們又在簸箕村重新安頓下來,只是,想到了阿雲,還有後來的司徒菁,梁宗麗不得不止住話頭。

「你呢,別光聽我說……」梁宗麗還沒說完,就後仰著倒了過去,轉身一看,發現東野芝已經站了起來,即使腳下沒有了虹娘的馱浮,竟依然能夠閑庭信步的輕鬆走在江面上。

今晚正是下弦月,被「咬去」半個的月光輕輕的灑在東野芝的身上,依稀還有幾尾虹鱗鱲,在青黑色的江面上時不時跳躍閃爍。

「我和婆婆的村子,可能很小很小,小到還沒有山澗里的一顆石礫大,也可能很大很大,大到現在我都沒有逛到過村子的盡頭。」東野芝一邊墊著腳尖,一邊在江面上踩出漣漪,身上隱隱有青色的微光泛出,如果是一年多前的梁宗麗,是根本無法分辨更別說看出異常的,但現在,落入他眼中的東野芝,竟然有幾分沁人心脾的怡人之感,那種本來是嗅覺上的清爽,卻在眼中得以體驗,甚是奇怪。

東野芝狡黠的笑看著梁宗麗,「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我的村子看看?」

梁宗麗笑了笑,問道:「遠嗎?」

「還好吧,過了禾泰城,再往北進入牛仰山脈就差不多到了。去不去呀?」

「去!」「我去!」「去啊!」

那些裝睡的蝴蜉軍,尤其是趙於兩人,早就等不及了,紛紛齊聲替梁宗麗回答道,沒成想,原來大家都在裝。

梁宗麗環顧了一圈,聽聲音就知道誰是誰,明早天亮了再和他們算賬。只是故意咳嗽了兩下,回道:「等我們到了禾泰城,先跟泰王打聽下那兩支隊伍的近況,現在我還不能保證可以隨時遊山玩水。」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梁宗麗總是感覺,高國那邊的事情還沒完,而且越往後,麻煩越大,甚至有可能連朱魚都應付不來。畢竟自己還在軍武之中,而且村子就在江西山內,如果發生變數,自己肯定還會繼續回去,哪有心思去遊山玩水。

東野芝聽言,只是低頭用腳尖撥動著空無一物的江面,輕輕回道:「哦,這樣啊。」

剛說完,東野芝又馬上恢復到了往日的那份天真和開心,只是身上的微光已經收束了起來,重新回到岸上,抱起阿樂靠著梁宗麗的後背,繼續哼唱著剛才的童謠。

除了沉睡中的虹娘,微微有些感應外,兩人卻都沒發現,原本寂靜不動的夜空之上,赫然在四方,出現了十二顆嶄新的燦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寂滅無蹤。

霊墓城。

曾經的大地,變作了浮動著極光的星空,雲海則成為「大地」。天祇們,在悠悠的幫助下蛻變完成,十二座,曾經作為掩埋靈獸厚藏棺槨的倒豎靈清山,紛紛化作碎石,隨著天地倒轉,各自匯聚於城內八方四面,形成了類似十二隻靈獸形神的山嶽塔城,微微的各色光芒和紋路,籠罩著恢復生機的山體,流轉不息,彼此相呼應,從極遠的高處俯瞰,十二處光點彼此串聯又好似一副循環交織的星圖,恰好連成「兲」字。

每一座山城內,都好似內藏胎動,隨著心跳聲,也跟著發出或強或弱的光芒。大地變作天空,雲海變作大地,那些被悠悠以元木枝為承載而喚醒的靈獸之體,自然也成為了山嶽般的實物存在。

十二人,也好似回溯時光,變作了嬰孩,正在新的靈清山中,孕育生長。

栗子在接住從空中隕落的悠悠瞬間,便感覺蒲蘆界內,為數不多的元炁正在被失去意識的悠悠牽引,於是還來不及與白林、金哥打招呼,更別提知會丘和桑,任憑意念調動元炁予悠悠。

半空之中,朱魚還在試圖從超過自己計劃的巨變中,思考對策或者說未來的行動。旁邊白林與金哥,則環顧四方,玩味的看著熱鬧,曾經只是依稀猜測到,卻依然變成了它們兩個也不太理解的全新事物。

所以,三人都沒有注意到,剛剛落入雲海中,栗子那邊的變化。

可能很短,只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可能很長,長到栗子好像看到了自己從降生到如何身處此地的情景。

總之,在雲海中心,突然一聲好似爆破的悶響發出,一圈漣漪從中傳盪出去,待朱魚三人反應時,只見悠悠昏迷著,旁邊是一顆半人高的石蛋,發懵的長譽和恢復正常的童童則呆坐在旁,而句靈在遠處的某座山城下,剛剛爬起來,甩了甩腦袋,還不知道經歷了什麼。

金哥閃身來到悠悠身旁,看著那顆原本存在栗子蒲蘆界的道種,此時不僅打了幾圈,甚至直接出現在了外界,而栗子卻消失不見。

白林圍著那顆石蛋打轉,看著正在思考的金哥,出奇的沒有急著發問。

朱魚緩緩從空中落下,然後坐在雲海廣場中,一塊凸起的石台上,對於悠悠的所作所為,還有栗子的變化,她則沒有太多的擔心,也不會糾結此中的原因,她的注意力,只有也永遠在南邊,曾讓她折戟的高國那裡。

金哥摸了摸那石蛋,又觸碰了下悠悠一處恢復生機的皮膚后,緊皺的眉頭才得以舒緩,暗自慶幸,還好自己和白林出來看了會熱鬧,這要是被裹挾進去,還不得扒層皮,不過就是苦了丘和桑了。

白林還是忍不住問道:「栗子到底是怎麼了?」

金哥只是說道:「翻過去罷了,沒事。」

「翻過去?什麼翻過去?翻過去是什麼?」

金哥無奈的看了看白林,於是手起一副袖珍幻象,是一個寸高的靈獸,晶瑩剔透,體內有枚內丹懸浮,隨著金哥的變幻,那小小靈獸的影子收束進內丹之中,好似一個皮球翻了面般。

金哥解釋道:「大概是這麼個意思,只是通俗的與你解釋,實際上更複雜,生靈畢竟不是簡單的物什,我也只是猜測此中的道與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就不曉得嘍,只能等栗子回來,再問問這小子。」

隨後,白林與金哥,便將悠悠幾人,帶出了霊墓城,回到了雪山中的木屋,朱魚仍留在城內,守著那十二座山城和其內正穩定心神與體魄的天祇,句靈則老老實實的待在朱魚身旁,之前和童童喧賓奪主的一番纏鬥,好在朱魚沒有翻賬,事後金哥也沒有再給自己胸口來上一槍,只要相安無事,句靈也樂的在旁老老實實候著。

期間,金哥感到東邊有人手腳不老實,自覺無聊便出手一次,幫著虹娘解決了那個小麻煩,沒想到,居然誤打誤撞見到了曾經在雲海大戰過後消聲滅跡,如今竟然在石國混的風生水起,其中一個叛逆的後世子孫,這就有趣極了,金哥對於這些小打小鬧完全不放在心上。

和朱魚正面應對不同,金哥思量的是更長遠的準備,甚至是反侵。無論問題有多麼棘手和麻煩,總歸也只是問題,是問題就會有解決的一天,而到時,臨陣抱佛腳便來不及了。

為了不重蹈覆轍,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蹈,金哥力求一勞永逸的辦法。千年前,在自己那近乎於接近兲的妖界內,自己也記不清演算了多少次,終歸是不得要領,總是在自覺獲得了最優解之後,又將其否定,直到遇到栗子,金哥才恍惚發現癥結所在,任自己千算萬算,終究不及一個偶然所達成的結果為真,自以為聰明透頂,其實是糊塗至極。

所以,作為推波助瀾的參與者,栗子目前發生的變化,金哥並沒有白林那般著急,甚至覺得可能是好事,這小子一次次表現的意外,遠超想象的結果,只要遵循著那個玄之又玄的兲道途流而行即可,無非是或早或晚到達彼岸罷了。

話雖這麼說,道理也是如此,但是現實的最大問題,還是時間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充裕,不然,朱魚也不會兵行險著利用曾經背叛的人族,甚至是一群懵懂的少年赴死一次才初步完成心中的設想。

急也沒用,金哥只能這麼安慰自己,既然栗子現在是這樣的狀態,東西兩邊大陸又需要自己和白林分擔一下,盡量可以拖延時間。雖然沒有恢復全貌,但是起碼一半的實力在當前的狀態下,足以應付那些黝魔。

悠悠醒來的前一天,白林與金哥,便分頭行事,只要栗子這邊恢復如常,兩人即可心神感知立時返回。

飲海寨。

議事廳內,達吉布正在將意識,遠遠散布在三盤中一處村落中,只感覺嗡的一聲,好似撞在了一堵厚牆,心神恍惚腦袋痛到差點沒昏過去。

達吉布緊張的跑出大廳,一邊喊著不好了不好了,一邊朝著這次留在寨子里的付玉和磨盤幾人過去。

對於這位寨子里新晉擢升的小軍師,付玉幾個算是同齡人的少年,都很是佩服,不用下山真刀真槍帶頭衝鋒,就能運籌帷幄,甚至連寨主白立業都要事事先徵詢一遍達吉布的意見。

留守少年們,聽完達吉布磕磕巴巴的說完自己心算之後的情景,不由分說,抄起傢伙匆匆就下了山。

阿雲從廚房中走出來,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看著夕陽下,漸漸消失的少年們的身影,不禁又看向高國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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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林與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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