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220 途中
第二百二十章
「相公心中想必十分不舍吧。」河水滔滔,柳賀立於船頭,望著京城風貌越來越遠,逐漸成為小小的一團。
自十三歲穿越以來,他八年在鎮江府讀書備考,還有八年在朝為官,對京城的熟悉之感反倒勝過了鎮江城。
柳賀離京時,一眾知交好友要來送他,柳賀卻全部推拒了,他並非貶官,自然沒有秋風蕭瑟的凄涼之感,既然要暫退官場一陣,他亦不願再興官場上那一套。
且讓他安穩度過就是。
「也沒有不舍。」柳賀道,「我日後又不是不回了。」
柳賀雖暫離了官場,但他心中清楚,這離也離不了太久,朝堂內外還有許多事他牽挂不已,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這個時節坐船顯然是極妙的,風不冷不熱,人在甲板上走,吹一吹風,再欣賞欣賞沿途的風光,或陪自家閨女說說話,這時候不該稱之為趕路,而應是度假才對。
可惜楊堯仍是不太適應坐船,知兒又小,柳賀不能和自家娘子一道欣賞美景。
潘季馴任河道總督之後,黃河沿岸的水情得到了控制,自吳桂芳在南直隸治淮始,張居正當國這幾年,黃、淮都未發生大的水情,沿岸百姓生活稍安,黃河雖非柳賀治理的,但看到潘季馴治理過的河景,柳賀心中也有與有榮焉之感。
「相公,你瞧那邊。」柳賀還在凝神思索,忽然被楊堯叫住,他順著楊堯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見河岸邊不遠處長著一片綠油油的葉子。
他辟過一片田種甘薯,自然能夠認出,這長在堤岸邊的正是甘薯。
此時早已過了京城地界,到了河南境了。
柳賀當即令船家將船駛得更靠岸邊,那一片翠綠的場景更是清晰,果然,長在此處的正是甘薯,明明此時已是九月,甘薯卻依舊長得茂盛。
甘薯田邊正有一老農在,柳賀派左右詢問道:「老人家,這是何物?可能賣我一些?」
老者見柳賀幾人衣著光鮮,頗為拘謹道:「這是甘薯,朝廷說它長勢旺,扛餓,老漢就種了一些。」
「這甘薯滋味可好?」
「滋味好的,在粥湯里煮煮也能吃,生吃也能吃,甜滋滋的。」
老農給柳賀稱了幾斤,價錢要的便宜,柳賀給錢也大方,這老農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照他的說法,他們這片原先是沒什麼人種甘薯的,朝廷剛開始推廣甘薯的時候,他們一里只有一兩戶人家種,可這甘薯種過之後,產量比稻麥高了數倍,種著方便,要收的時候只要去地里挖挖,洗洗就能吃。
放在往年,交過夏稅之後百姓們便惦記著秋糧,縱是一年有些結餘,他們也要把錢好好存著,唯恐第二年發生災荒,可這甘薯他們卻是能敞開吃的,實在吃不完也能晒成干存著,甘薯藤還能餵豬餵雞。
老農不知《育言報》之名,卻聽里甲中的秀才說,朝廷辦了份神報,報上什麼都有,里長甲長領了報回來,便將報上記載的藥物等報予鄉里百姓知曉,因《本草綱目》記載的許多都是田裡的野草,遇上些小傷小病,百姓們便按報紙所記載的那般用草藥自己看,效果也不比找大夫差許多。
柳賀道:「看病還是要找大夫的。」
老農笑道:「後生你就不清楚了,咱們哪有錢請大夫?就算能請,也得到人快不行了的時候,否則就是多餘。」
柳賀帶了些甘薯回船上,到了晚上便煮了碗甘薯粥,他平日山珍海味吃慣了,難得吃一回甘薯粥,反倒覺得十分清爽。
紀娘子道:「我從前覺得家裡日子難,可自坐過幾回船來京城,我長了見識,才知道許多地方的老百姓比我們家難多了。」
「是啊。」
「所以賀哥你當了官,就要叫百姓有好日子過。」紀娘子看向柳賀,「你爹從前也與我說起過,若當了官要如何如何。」
「娘,我明白的。」
紀娘子畢竟不懂官場上的彎彎繞繞,「讓百姓有好日子過」一句是最樸素、最簡單的道理,卻是最難實現的,官員入仕前幾乎都抱著這樣純粹的志向,然而,在官場上浸淫久了,便漸漸忘卻了初心。
柳賀心想,他此次回鄉,恐怕也要細想一番,自己當官究竟是為了什麼?
船到了徐州地界,因柳賀要求,航行便慢了一些,此時剛過夏日不久,水位線很高,河岸邊卻沒有樹木被洪水侵蝕的景象,比之柳賀剛來徐州治水時是完全不同。
「堤壩新築過,河底似也清過淤。」顧為道,「這些樹也才栽過一兩年,徐州府的主官應當是懂治水的。」
柳賀輕輕點了點頭。
他上任揚州知府時,當時的淮安知府便因不力剛被換掉,結果潘季馴任河槽總督之後,淮安知府又被彈劾治河不力,還是潘季馴親自上疏要求朝廷換掉此人。
此事同樣引起朝野議論,吏部尚書王國光對此很有意見,認為潘季馴不應摻和進吏部事務中,最後是張居正力排眾議換了淮安知府,自那之後,沿河的官員治水無不賣力,淮、徐兩地的水情自然越來越好。
船漸漸前行,過了揚州時,顧為問柳賀要不要下船看看。
柳賀搖了搖頭:「揚州府若百姓得安,並非我柳澤遠的功勞,因而我不需誇讚,若百姓不得安寧,我也沒有顏面去見一府百姓。」
若是可以,柳賀自然希望自己治下可以長久安寧,但他已離開揚州府兩年有餘,也不能將揚州府的治績放在自己臉上貼金。
何況此次柳賀回鄉很是低調,途徑各地時並未與各地主官打招呼,他只是回鄉放假來了,又非代天子巡狩,官面上的人物還是少打交道。
「妙妙還記得自己在揚州住過嗎?」
妙妙歪著腦袋想了一會:「記得,但也忘了許多。」
「待過幾日爹帶你去玩。」
妙妙一直點頭:「把滾團也帶上。」
她心裡一直惦記著滾團,從妙妙小時候起,滾團陪伴她的時間比柳賀都長。
……
船終於行至鎮江府,到了西津渡口時,天色已經黑了,不過渡口仍有許多船隻,柳賀一行人先叫人去請三叔,再將船上一應物什往碼頭搬。
柳賀在京城說慣了官話,搬貨的漢子以為他是外地人,待柳賀將方言換成鎮江口音,這人才道:「我還以為老爺你是外地人,此次是回鎮江長住?」
柳賀點頭道:「先住上一陣。」
「家裡若沒人來接的話,我叫上幾個夥計,將家什給你搬到門口。既是本地人,便少收你些銀錢。」
柳賀問:「外地人就貴些嗎?」
那漢子笑道:「若是外地人,只做一筆買賣,貴些他日後也不會尋我,本地人則不同,十里八鄉通著親,保不準就能摸到我家去。」
這人顯然是做慣了苦力的,搬起貨來輕輕鬆鬆,柳賀回鄉一趟並未帶許多東西,可一大家子人的用具等擺出來仍是頗為嚇人。
柳賀付了銀兩,謝過了對方:「我家有人來接,就不勞煩了。」
「老爺客氣。」那漢子道,「晚上我也難得做成這一大單生意。」
三叔此時已是至了:「賀哥!」
他叫了一幫人過來,天色還暗著,那漢子看三叔的臉很是面熟,他打量半晌,才道:「可是柳三爺?」
三叔在外被叫三爺叫慣了,當著柳賀的面可不好意思自稱三爺,只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他常在鎮江府中活動,如今已是鎮江頭面人物,
鎮江城中不少人識得他,聽他稱柳賀為「賀哥」,又聽柳賀稱他「三叔」,那漢子目光驚疑不定,片刻后才鼓起勇氣問道:「這位老爺莫非是柳三元?」
柳賀道:「我中狀元已是八年前的事了,不必以柳三元稱呼我。」
柳賀話音剛落,就聽那漢子吼了一聲:「柳三元回來了!」
「柳三元在何處?」
「柳三元回咱鎮江府了?」
深夜的碼頭原本一片寂靜,這個時刻,鎮江府中不少人已經睡了,可這一聲喊卻讓整座碼頭沸騰了!
柳三元之名,鎮江府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即便他中狀元已是八年前的事,可每年縣試府試鄉試,鎮江府人人都念著他。
柳賀不僅考運極佳,在官場上同樣順風順水,鎮江府人皆知他辦了《育言報》,極受天子與內閣信重,鎮江府的主官們也常以柳賀之名激勵學子。
這麼了不得的柳三元竟回鄉了!
傳聞之中,柳賀長了三頭六臂,腦袋裡有一百零八個洞,和凡人毫無相似之處,他自身在朝堂上有所作為,寫的文章又為天下讀書人所拜讀,在鎮江府百姓心目中,柳賀幾乎是活著的傳說。
搬貨的漢子立刻將錢塞回給了柳賀:「這銀子我不能收。」
柳賀道:「你費了力氣替我們搬了半天,這是辛苦錢,怎麼不能收?」
「今日我收了柳三元的銀子,明日這西津渡口人人都知曉了,會壞我名聲的。」那漢子道,「我家小兒也在讀書,正好可以蹭蹭三元老爺的文運。」
柳賀不由失笑:「這可是沾過柳三元文運的銀子。」
「便收下吧。」三叔道,「你們跑這一趟也不容易,賀哥不是小氣的人。」
那人猶豫半晌,道:「不如請三元老爺為我賜個字,我好叫家中小兒高興高興。」
「也好。」柳賀紙筆都帶著,便寫了一幅字交給那人,對方喜滋滋地接了,「幸而今日夥計們都有事,倒叫我交了這般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