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232 禮部清閑
第二百三十二章
柳賀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儘管張居正身為當朝首輔,卻依然有許多無可奈何之事。
柳賀便道:「恩師,這罪己詔非得恩師寫不可嗎?」
若由張居正來撰寫,語氣軟些,便顯得他這先生對弟子不夠嚴格,可若太過強硬,天子心中恐怕要狠狠記他一筆。
這事的確是兩難。
張居正搖了搖頭:「太后待陛下一向嚴厲,此事若不給陛下一個教訓,太后是不會罷休的。」
柳賀語氣中帶著埋怨:「太后明知恩師身體如此,卻仍強逼恩師為此事,究竟當恩師是什麼?」
張居正止住了他話頭:「不該說的話不必說。」
相處日久,張居正發現,柳賀辦事得力,對天子與他也算盡忠,但他骨子裡……和何心隱、羅汝芳這些人有些相像,對待君權,他並不似其他官員那般敬重。
張居正自身被認為奪了天子之權,可他縱然攬了權勢,也是為朱家皇朝效忠,可柳賀骨子裡並無那份畏懼,觀他行事,似是應了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一句。
「我知你為我不平,但在天子與太後面前,你萬萬不可如此說。」張居正警告柳賀,「你是有幾分小聰明,但天底下還有許多聰明人,你若對天子不敬,終有一日會被人看出端倪。」
柳賀低聲應下。
張居正看人實在是太准了,柳賀從未在旁人面前露出這一點,他只是稍稍表露出來,便被張居正一語道破。
但這也是因為柳賀如今已十分信賴張居正。
在旁人面前,他始終是一副精幹的年輕官員形象,可到了和張居正相處的時候,他心中的許多想法都能說出口。
柳賀道:「恩師,不如將此事再拖一拖,陛下已經成人,不可因此事令陛下丟盡顏面。」
張居正道:「我再與馮保細細商量。」
「弟子覺得,不如叫太后收回成命?」柳賀道,「太后怪陛下不知事也是應當,若臣是太后,恐怕會覺得……」
張居正見柳賀吞吞吐吐,不由輕笑道:「你平日不是很敢說嗎?不必猶豫,有想說的便說出來。」
柳賀快速道:「太後會覺得……陛下如此頑劣,/.52g.g,d./便是能親政,恐怕從恩師手中收權也不能服眾。」
張居正驀然沉默了下來。
室內氣氛頓時變得極其沉悶,只有張居正悶悶的咳嗽聲響起。
柳賀入內時本就覺得熱,此刻他大著膽子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熱度更是由大腦蔓延至後背。
「你所言倒也有理。」張居正繼續咳著,門外下人端著茶進來,柳賀連忙給他倒了一杯。
「恩師,是弟子妄言了。」他見張居正實在難受,便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輕拍著張居正後背,「恩師不必放在心上。」
張居正道:「我若將你所言句句放在心上,恐怕早就被氣壞了。」
「朝中官員有人勸我歸政,也有人覺得,陛下尚無親政之能,我應當多替陛下看顧幾年。」張居正嘆道,「可滿朝文武,竟沒有一位官員所言如你一般觸動到我。」
柳賀道:「那是因為恩師縱容弟子,弟子才敢說旁人不敢說的話。」
張居正道:「此事我自有計較。」
之後張居正刻意避開了為天子寫罪己詔的話題,反倒和柳賀談起了他歸鄉后的見聞。
柳賀幾篇《鄉居小記》張居正都已讀過,他平日一貫不愛浮詞,總覺浮詞令人心散,寫文浮躁者為官必然不會踏實。
但換成柳賀就不同了,柳賀是他親選的會元,成就三元的榮耀中有他的一份,之後柳賀在文壇大放異彩,張居正本就對他有偏向,見他文章出眾,自然更覺得他有本事。
何況柳賀文章的確寫得極好,他有自己提攜,為官時官聲生又十分不錯,加上一篇篇文章的影響力,在士林中,柳賀的名聲是勝過自己的。
柳賀被會推為禮部尚書,在張居正看來,既是他一力推動,也有柳賀憑本事贏得眾官員信賴的緣故在。
他在朝或天子信重,在地方時又收穫了百姓的口碑,讀書人也相當佩服他柳三元。
柳賀回鎮江這一年,張居正心中也在不斷思索著。
他身子不如從前,把持朝政必然也不長久。
他原先不覺得天子與李太后如何急切,但這一年中,朝中風向的轉變他還是看得見的。
無論如何,天子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他張居正並非天子,縱然權勢滔天,這權勢也是皇家賜予的。
「再將你在家種甘薯之事細道來。」張居正道,「這一年間,陝西、河南、山東各布政司都上疏贊甘薯效用,我未至地方上看看,因而不知這甘薯是否真如傳聞所說。」
不待柳賀回答,張居正便提醒他:「甘薯由你薦給天子,但你不能只挑好處說,也要說一說弊端。」
柳賀便一一道來,張居正聽得極為認真,柳賀說到一半,他示意柳賀先停一停,便命下人拿紙筆,將柳賀所說一一記下。
「原來如此。」張居正道,「歸德府你也去過了?」
「我令潘惟良治水,依你所說,他這水治得還不錯。」
柳賀道:「潘漕台治水的本事是天下人公認的,弟子與吳漕台在徐淮治水,也有賴潘漕台教的法子。」
「潘惟良此人就是性子太壞,本事還是有的。」
柳賀心道,潘季馴若沒有真本事,恐怕也不會先被你踢回家,又客客氣氣請回來。
治水的事不是誰都能幹的,河漕來來回回換過那麼多官員,真正將事辦成的也只有吳桂芳和潘季馴。
張居正用人,哪怕六部尚書也不怕換不過來,可到了治河這件事上,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柳賀這一年休息的時間足夠,可也見了許多人和事,他被南京禮部冷落了一波的事他沒和張居正告狀,可張居正已經聽說了。
張居正笑道:「官員門庭一旦冷落,便是做了再多事,旁人也覺得是理所應當,可一旦你得勢,便是什麼也沒做,也會有人替你表功。」
「弟子為官雖然不長,人情冷暖也體會了不少。」
「你既回了京,手中事務必然不會少。」張居正道,「我知你與天子親近,但天子家事,你還是少摻和一些。」
見柳賀不解,張居正細細說道:「張子維、申汝默入閣已有幾年,你何曾見過他們去管天子家事?」
「與陛下親近有親近的好處,但靠得太近,便容易失去分寸,我之先例在前,你應當能看清楚。」
張居正身體已十分不適,但仍強撐著和柳賀說了很久,直至游七一再提醒,他才對柳賀道:「天已晚了,我不留你用飯,你回去仔細想想。」
「是。」柳賀道,「請恩師顧著身體,莫太耗費心神。」
此時天還沒有全黑,張府門前依然有許多官員在等候,柳賀馬車經過時聽到人說,張相此次生病,宮中日日有賞賜送至。
「大明天下真離不得元輔。」一位官員說道,「元輔為國勞心許久,我等必要將元輔伺候好了,唯有如此,天子與太后才能安心。」
聽得此言,柳賀心中只想冷笑。
大明天下自然是離不開張居正的,否則誰來背那最重、最黑的一口鍋?
張居正神色著實令柳賀心憂,他並非完人,有許多許多的毛病,李太后表面上對他極其信中,心中恐怕將它當成磨礪天子的磨刀石。
可張居正卻不能對任何人訴苦。
他都有如此權勢了,痛苦自然會消失。
……
見過張居正模樣后,柳賀連飯都未吃得下。
罪己詔的事張居正叫他別管,這個時候柳賀已經不想著對陳矩交差的事了,他是真真正正替張居正感到擔心。
但張居正既然這麼說了,柳賀再貿然插手,若對方有什麼後手,柳賀恐怕會壞了他的事。
可他心中仍是憋悶。
這京城的風水果然和他十分不合。
他是因進退兩難之事而離京的,回京之後又是當頭一棒,此事同樣進退兩難。
他覺得,張居正的遭遇也像是一道模擬題——在官場上,便是高位者也不能隨心所欲。
就算他不願找麻煩,天子也會一直製造麻煩。
……
到第二日,柳賀先至禮部,他昨日已來過一回,但今日則是他作為禮部主官與下屬們第一次會面。
左侍郎余有丁,嘉靖四十一年進士,右侍郎何洛文,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兩人比柳賀為官時間更長,當然,相比他們的同年,余有丁和何洛文的升遷速度已十分驚人。
「見過部堂大人。」
面對柳賀時,兩人將禮數都做足了。
「左宗伯與右宗伯不必客氣,我等既都在禮部衙門辦事,便該如一家人般親近。」柳賀道,「本官也在禮部任過官,別的衙門只覺我們禮部清閑,可唯有我們禮部官員自己知曉,別的衙門都能出錯,我們不能。」
柳賀這話簡直說到官員們心坎上了。
禮部涉禮制、科舉、王府,稍不注意便是禮法重罪。
自洪武朝至今,哪個衙門涉足事殺人最多?
答案顯而易見——禮部。
儀制司一司管藩王,管科舉,管禮制。
涉藩王者,永樂皇帝不必說,寧王朱宸濠造反是一例。
科舉之事,南北榜案有多少血腥?鼎鼎大名的唐伯虎也是因涉弊案終身不能入仕。
論禮制,嘉靖年間的大禮議令朝堂換了一遍血,之後的首輔你方唱罷我登場,朝堂不僅是朝堂,而是生死。
誰敢說他們禮部清閑?真想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