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李自然起床后,已經是中午11點多了。陽光從地下室巴掌大的小窗戶中透了進來,又嫌棄般地溜走了。不休說,從光線移走的這個角度推測,剛好過了正午12點。

李自然睡眼惺忪,但又飢腸轆轆。他從混亂不堪如垃圾堆的椅子雜物中,胡亂抽出一件衣服就穿上。走出如棺材大小般的地下室,呼吸到一陣暢快的空氣。

剛入夏的BJ,氣候正宜人。李自然推上自己那輛千瘡百孔不知幾手后的自行車,拍了拍坐墊上的灰塵,準備去衚衕口外那家沙縣解決午餐。

房東太太趕巧上樓,拎著大包小包的海鮮,一隻大龍蝦在保鮮袋裡張牙舞爪。後面牽著她的小孫子,乖巧可愛,手裡拿著棒棒糖在舔著。

「喲,小李,出去呀!」

「是啊,張太太。」李自然漫不經心地回答,要不是房租快到到期了,他本是不想搭理這位闊太太的。

「下半年還繼續住嗎?」張太太哪壺不開提哪壺。

「可能吧,現在還不好說。」

「你最好早點兒決定。不是我吹,方圓十里你去打聽打聽,哪有我這又方便又便宜的地兒?」

李自然唯唯諾諾地點著頭附和著。

張太太左手拎著海鮮,右手牽著孫女上了樓,不見了人影。可不知是有意無意,一句話下了樓梯讓李自然聽見了。

「乖孫子兒,咱以後要好好讀書,要有出息。可不能像這些窮鬼一樣,房子都住不起。」

李自然嘆了口氣,騎上車繞出了衚衕。

衚衕口處牆壁上鋪排著油漆剝落露出黃銹的郵箱,如秋日凋零的爬山虎,青黃相接。

李自然忍不住停下車,像往常一樣投去目光。這目光猶如刮彩票,明知概率渺茫可還是抱有一絲希望。

「1-02」的郵箱桶蓋子已經不知所終,黑黢黢的洞中孤零零躺著一張明信片,在陽光露出了一角。李自然看到一角上那熟悉的字跡,渾身顫慄了一下,站在夏日溫暖的陽光里竟也顫抖了一下。

三年了,這張彩票終於中獎了?!

李自然把自行車往旁邊地上一扔,響聲把衚衕牆垣上睡覺的貓驚嚇地「喵」了一聲溜走。

三年了,終於有她的來信了,儘管這僅僅是一張明信片。

這是一張表面起了一些皺褶,白色部分有些許泛黃的明信片。如同見到飽經風霜一樣的老友,李自然顫抖著雙手把明信片小心翼翼地取出來。

正面是一張青海湖的風景照,遠處藍色湖泊,上空飛翔著點點白色海鳥。近景是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在綠葉和藍天的襯托下,色彩濃郁而迷人。

背面,是李自然久違而又熟悉的字,落款名字是李自然朝思暮想的三個字,「陸若依。」

寄出時間是5月1日,李自然看下手機,今天是5月7日,大概是一周之前。

文字很短,僅有三句。「自然,我回國了。青海湖真的很美,我要在這裡住一個月。祝你安好。」

李自然捧著這張如獲至寶的明信片,如饕餮般貪婪地閱讀這些文字,連郵票上的戳印都沒落下。

眼角掛著的淚珠在中午熱烈陽光下晶瑩剔透,李自然如入定般站在原地,腦袋裡回想著這十幾年來的點點滴滴。

可隨即,李自然憤怒地把明信片摔在地上,怒氣沖沖地朝著明信片狠狠地剁了幾腳。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分手了還要來打擾我!三年了!我等你三年了!」李自然朝著地上明信片聲嘶力竭地喊著。

旁邊遛鳥乘涼的大爺本想過來相勸,被這幾句怒吼嚇了回去。

發泄了胸中的怒火,李自然俯首撿起了布滿腳印的明信片,揣進了口袋。

老大爺眼睛疑惑地看著李自然,被他一瞪眼,大爺扭頭逗著八哥。八哥學舌道,「不生氣,不生氣,人生就是一場戲。」

李自然推上自行車,來到沙縣小吃。老闆娘如往常一樣,用夾生的福建普通話笑著歡迎,「小李今天吃點什麼?」

「隨便。」

老闆娘眼力見好,見李自然情緒低落,於是給他端來了烏雞湯和一碗小面。老闆娘這麼殷勤也是有自己小九九的。

李自然在這家沙縣吃了三年,因為和陸若依最後一頓飯就是在這裡吃的。

要不是她,李自然何以落入這般地步?

2012年,李自然畢業之後考上了中央部委公務員,住在自帶衛生間的單人宿舍,過著朝九晚五的安穩工作。在單位他是青年才俊,後備幹部,工作順風順水,領導也重視培養他。在家裡李自然養了幾盆花,還有一隻黏人的貓。宿舍面積不大,但李自然把房間整理地有條不紊,把生活打理地精緻美好,和現在住的地下室老鼠窩的環境簡直是天壤之別。

可這美好的一切,都被陸若依改變了。

「今天還是放假吧?」老闆娘擦著桌子邊笑著明知故問。

這句話把李自然拉回了現實。

「嗯,對,是的,沒錯。」李自然兀自地回答。

「噢噢,那就是明天上班吧。」老闆娘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這七天我們做生意的是哪也沒去......」

每年五一,都是李自然最難受的時候。今年五一勞動節長假,李自然也哪也沒去。他在地下室老鼠窩裡宅了七天,過著黑白顛倒,渾渾噩噩的生活。白天睡覺,晚上打遊戲,身上散發的氣味連家裡下水道中的老鼠都覺得刺鼻。

牆壁上掛著李自然的畢業照、證件照等照片,上面早已布滿了一層厚厚的灰。照片上一個穿著白衣襯衫的翩翩少年站在北大未名湖畔,風華正茂,正笑著對著未來打招呼。

房東張太太一直以為李自然是一個鄉下沒讀書的窮小子,常常把他當作反面教材教育自己家孫子要好好讀書,才有出息。殊不知,李自然是北大畢業的學生。

李自然如同冬眠的青蛙一般,宅在這個破敗窄小的老鼠洞中三年。三年的時間,讓那個白衣翩翩、風華正茂的青春少年,變成了窮困潦倒、大腹便便的落魄流浪人。

「我女兒和女婿趁著五一假期,去了一趟青海湖,看他們拍的照片,風景好美啊......小李,趁年輕你也得趕緊找個女伴啊......」老闆娘還在喋喋不休,「下周,我老家有一個小妹子要來這裡跟我學徒,人雖然長得一般,還有點殘疾,但心靈手巧,吃苦耐勞。可惜初中沒有讀完...你,你應該也只是初中畢業吧?」

老闆娘端烏雞湯獻殷勤的伏筆是在這裡等著的。

青海湖,老闆娘說的這三個字又讓李自然想到了那張明信片。

「等我回來,我們就一起去青海湖。」

三年前,就在今日,就在此地,陸若依和李自然吃完晚餐之後,陸若依離別之際對李自然說了這樣一句話。第二天,陸若依就飛往英國了。

大學四年的時光,李自然和陸若依每天早上都會相約在未名湖畔晨讀,晚上又一起在圖書館學習。對於一個小縣城出來的兩個少年,比起城市學生豐富多彩的生活,他們擁有的只有勤奮和踏實。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李自然念著詩。

「這不過就是一個水泡子,比咱們老家的靜湖大不了多少。」陸若依不屑一顧。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李自然反駁,「老家的靜湖可沒有未名湖出名啊!」

「我管它有名無名,有靈不靈,我就喜歡寬廣的湖泊。」

「那幹嘛不去看無垠的大海呢?」

「我不喜歡海。」

「為什麼?」

「因為海是無邊無際的,容易讓人望眼欲穿。」陸若依坐在湖畔的楊柳樹下,手裡卷著書,歪著頭,一頭烏黑秀髮猶如春日瀑布般自然垂下,發梢飛揚,在清風中和柳條共舞。

「海也有盡頭,七大洲四大洋不是彼此挨著的嘛?」

「誰跟你說具象了?我意思是海的表象,給人以希望,卻又給人以絕望。你知道海那邊是什麼,可海太寬廣了,任憑你怎麼努力也過不去。有時候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到達了彼岸,後來又發現不過是海市蜃樓,空歡喜一場。」

「所以你害怕?」

「倒也不是害怕,只是不想再失望。還是看湖吧,看到了,努努力也能到達湖對岸。」

「看湖非我願,但願觀滄海。」

「少年心性,年少輕狂。」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我知道有個地方,既能看湖,又能觀海。」李自然提議道。

「哪裡?」

「青,海,湖。」

「青海湖怎麼能觀海?」

「青海湖是我國面積最大的鹹水湖,一眼望不到邊,也有驚濤駭浪,也有海鷗飛翔,也有沙灘藍天,這不就是海嗎?如果你想要到達對岸,沿著湖畔公路驅車半天就到了。」

「是嗎?說的你好像已經去過了一樣。」

兩個從縣城鄉鎮走出的少年,除了BJ和從老家到BJ的沿途,他們再也沒有涉足其他地方了。

「雖然沒有去過,但心嚮往之。」

「那就一起去啊!」

「好啊,等你畢業之後我們就一起去。」

「好的,我看湖,你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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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舊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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