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枉玉衡於炎火(十四)
「主子,我們把刻著記號的樹皮剝下來了,」無論是風言濱的人還是鼎昇門的人都不會讓殷緒去他們剛解完手的地方觀察:「這些記號很模糊,每一個都不太一樣。」
殷緒接過一片樹皮,立刻皺起了眉頭——說實話,他來這個世界這麼久,象形文字的老祖宗甲骨文已經夠抽象的了,但這些記號簡直比甲骨文更令人絕望,像是難看的簡筆畫上多加了看不懂的東西,總而言之,就是比甲骨文更像塗鴉,又比簡筆畫更複雜。
付羽湊上前看了兩眼,問董老:「這是南疆的字嗎?」
董老斬釘截鐵的給予了否定:「不是。」
付羽從殷緒手裡接過一片,努力看了半天:「這張......像不像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小人?然後這個小人,這個豎的是舉起來的手,然後大人的頭飛了——還有一團看不懂。」他說著說著,覺得後背有寒毛豎起來:「難道是......弒父?」
風泉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他不甘示弱地拿著另一片解讀:「這是雲!雲里掉出了一塊石頭,在地上砸了一個坑。」
風泉身後站的是風言濱,他掃了殷緒身邊的「叛徒」一眼,沒有對此發表什麼言論,而是順著風泉的話說道:「應當是隕星,還有別的嗎?」
殷緒和風言濱默契地放棄了自己解讀——大人的想象力總是沒有孩子豐富。
「這是個團起來的人,嬰兒嗎?」
記號太過抽象難以理解,付羽和風泉的腦袋越湊越近:「那插在人中間的就是刀,這是個被殺掉的嬰兒。」
「這個呢這個呢?我先說,這肯定是一個死人,跟上張圖差不多,胸口被插了一刀躺在地上。」
「不對吧,後面不是又站起來了嗎?也許這人沒死。」
付羽有些不服氣:「那......也有可能是他復活了嘛,不管了,下一個。」
「這應該是一頭鹿,但旁邊黑漆漆的長條是什麼啊?」風泉痛苦地撓頭:「還頂著一個......」
「王冠。」這次殷緒看懂了:「是一個頂著王冠的骷髏。」
唯有這簡筆畫的王冠讓殷緒看出,留下這些記號的一定是一個穿越者,因為只有穿越者才會那樣畫王冠,只是那人畫技實在太差,如果不是付羽和風泉啟發了殷緒的思路,他絕對認不出這是骷髏。
如果付羽他們沒有猜錯的話,那麼這個穿越者想表達的信息就是:「弒父,復活,死嬰,隕石,君王屍骨和鹿」,他沒有寫簡體字,說明他並不是專門給其他穿越者留下的訊息,他有本土的同伴,因為不知名原因分散了。殷緒推測他應當是被其他立場不同的穿越者帶走了,途中偷偷在樹上刻畫了這些圖案,為了不讓人看穿他的意思,才發明出了這種不同於甲骨文和簡筆畫的表達方式。
風言濱問找到記號的人:「這些記號的位置有多高?」
被問到的人大致比了一下位置,殷緒命人隨便找了棵樹蹲下,然後比量了一下距離:「留下這些東西的時間距如今至少有十年了。」
有人不太理解:「為什麼一定是蹲著留下記號的?」
付羽一開始也不太明白,但想到這些記號是怎麼被發現的,恍然大悟:「笨啊!我猜,這是個不認字的人被挾持了,想要偷偷留下記號給同伴,一個被挾持的人,什麼時候才不會被人看得太緊?」他自問自答:「當然是蹲下解手的時候!只有那個時候可以有較長的時間在樹上刻畫還不惹人懷疑!主子,我說的對不對?」
殷緒肯定了他的猜想:「你說的很對。」他想了想,對董老說道:「您還是大祭司的時候,可有在南疆看到一批可疑之人?」
董老搖頭:「不曾,我當初曾把一些人從那裡帶走,但進去的外人卻只有孔少卿一人。」
「而您在村外的這些年,也沒有見到什麼奇怪的隊伍進來。」殷緒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可還有什麼發現?」
得到了暫時沒有的答案后,殷緒徵求風言濱的意見:「雖然好像有些有意思的謎題,可惜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不如這些東西我們一人保存,還是以前往南疆為首要目標?」
殷緒原以為風言濱最多哼一聲,或是刺他兩句就走,卻沒想到風言濱徑直向自己走來,這讓他有幾分不祥的預感。
風言濱伸出一隻手:「本侯對這些沒有興趣,不過既然你要分,那我只要一張——」他指了指付羽:「要他認為是『復活』的那張。」
他發現了!殷緒心生不妙。
不,這大概只是試探,風言濱並沒有實際的證據。他動作微頓,仍是波瀾不驚的口吻:「那我就太佔便宜了,小羽,把那張可以確定是隕星的一併交給侯爺。」
付羽的目光從殷緒身上轉到風言濱身上,然後和風泉面面相覷,明明帶記號的樹皮都在他們二人手上,為什麼風言濱卻向殷緒伸手?
付羽剛要上前,就聽風言濱無所謂的語氣:「風泉,你替本侯收著吧,我們走。」
「小羽,」風言濱他們走後,殷緒轉身對付羽道:「你今日聲音有些沙啞。」
付羽下意識地摸了摸喉嚨,那裡被昨夜的「殷緒」掐出來的淤青被他用領子擋住,又帶了人人都有的斗笠,應當是看不出來的:「這邊的水有怪味我喝不慣,我就沒......」
話還沒說完,他的斗笠就被殷緒掀開一角,素白修長的指尖飛快地勾鬆了付羽的領子,然後是短暫的靜默:「......疼嗎?」
付羽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卻敏銳地察覺到殷緒指尖和他淤青處接觸的地方,一種溫熱的奇異感覺,他立刻驚慌地往後退了很多步:「不要!」
殷緒卻誤會了他的慌張:「你不要怕——」
「我沒有怕!」付羽一把抓住了殷緒的手,急迫的解釋:「緒哥兒,我沒有害怕你,從來沒有!只是......你不要再用這種力量了,我不怕疼,也不怕死,我只怕失去你!」
可回答他的,卻是殷緒垂下的眼睫,直覺告訴殷緒,這個時候應該給予他人安慰,可身體里的另一股力量卻讓他對眼前的人感到了些許陌生,彷彿過往漸漸蒙上一絲迷霧,讓他無法觸摸曾經輕而易舉就涌動出來的感情。
「不要哭。」殷緒說不清胸中涌動的酸澀滋味:「昨晚你都看到了什麼,告訴我。」
......
「你是說,一個叫東君的人偷了我半具骸骨?」雖然感覺聽到的一切匪夷所思,但殷緒知道,付羽能聽到這些必然是阮喬有意透露,這些事阮喬無法親口告訴他,卻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鑽漏洞,倒也不愧是他,為了老婆可以反水無數次的專業二五仔。
「還有神啊魔啊之類的,我昏昏沉沉地聽到了一些,沒聽懂,也沒聽清。」付羽不自覺地嘟起嘴巴:「但我有聽到他說,緒哥兒你的那種能力......用多了對自己不好。」他小心翼翼地去瞅殷緒的臉:「你以後......別用了好不好?」
「偷......」殷緒卻無暇顧及他的小心思,皺起了眉。
根據付羽聽到的這幾句話,一個心思縝密,善於蟄伏和偽裝,經常掩蓋內心真實想法,既自卑又自傲的「人」出現在殷緒的腦圖中。「他看我的眼神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殷緒閉上雙眼:「作為曾贏過我的對手,他了解我的過去,所以他面對現在的我,眼神里應該有掩飾不住的自得;但他究竟是偷了我的東西,所以他也是忌憚的,防範的,帶著虛偽的恨鐵不成鋼,高高在上的慈悲——」
殷緒唇邊微勾:「終於找到你了,東君。」
在亳都扮做林沛澄的樣子,用尖銳的言語攻破他心防,令他方寸大亂的人——原來那個人叫東君啊。
「......你不知道,以前你的道心多麼堅定,我多喜歡那樣的你啊?可是自從遇到『他』,你就變了!我那麼努力地阻止你,可是每一世!每一世你做出的都是同樣的選擇!」
那略帶癲狂的大笑彷彿就在耳邊,殷緒終於完全回憶起他在亳都的最後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此刻的他是回憶中的幽靈,不帶個人情感地旁觀著那一天的自己的狼狽,他喟嘆一聲:「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目的啊,這位名叫東君的......故友。」
「小羽,我有一件事要交給你。」殷緒輕輕按住付羽的肩膀:「我本不想將你過多的牽扯進來,但只有你,無論事情看起來多荒謬都會無條件的站在我身邊,對不對?」
付羽的雙眼瞬間亮起來,重重點頭:「嗯!」
殷緒撩起斗笠,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在付羽耳邊說了幾句話:「......記住了么?」
付羽在心裡重複了一遍殷緒的話:「是!」
「去吧小羽,我的性命就交到你手中了。」殷緒目送著付羽興緻勃勃離去的背影,喃喃道:「我只能信任你了,小羽。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也背叛我,那我該怎麼辦呢?」
董老不經意地聽到了這句自語,剎那間,徹骨的寒意侵吞了他的全身,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他只跟了殷緒短短几日,卻看到了很多東西——如果這世上有誰一定不會背叛殷緒,那麼付羽一定算一個,平時殷緒對付羽的信任也是眾人有目共睹的,可即便是如此親密的關係,殷緒卻仍有這樣的懷疑,這怎能不叫人心寒?
殷緒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向董老笑了笑:「為什麼這樣看我?您的目光快要把斗笠燒出個洞來了。」
「老夫曾見過先王,他是我平生見過的最符合王上身份的人。」董老撇開頭:「剛才那一刻,你給我的恐懼比他更勝一籌,因為他至少還有一個可以全心信任的人,你卻連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你的孩子都懷疑。」
「要我說對不起么?」殷緒不為他言語里的奚落辯駁:「對不起這三個字我可以說無數遍,可我永遠無法停止懷疑,對任何人都是如此。」
「一面交託性命,一面懷疑一切,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知道的人無論罵我也好,恨我也罷,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我已經失去全然信任一個人的能力了。」
殷緒仍是那副平淡的模樣,董老卻覺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如一條毒蛇爬過脊背:「所以,你要揭穿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