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眼前的建築都是木質結構為主,最怕的就是大火。顧家的宅子已經被燒得七七八八,就算待會兒滅了火,也註定要變成一堆廢墟了。
掌心隱隱發熱,顧念看著屋頂竄動的火苗,覺得身體里也有一把烈火熊熊燒了起來。
宅子里走出位鬚髮半白的大叔,看到顧念,立刻放下手上的空水桶,一瘸一拐地迎上來,「小郎君。」
「忠叔,怎麼回事?」顧念認出這人是顧府的總管,顧忠。
他早年是顧將軍的親衛,為保護顧將軍傷了腿,家鄉無親無故,投軍前又讀過幾年書,就被顧家留下做了管家,也算是保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哎,快到五更天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就燒起來了。」顧忠抹了把汗水,臉上沾的黑灰立刻花了一片,「那會兒風大,火勢起得快,咱家人又少,根本救不回來……」
宅子已經沒救了,眼下更重要的是人。顧念轉頭看向四周,「顧……阿娘呢?」
『顧夫人』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幸好他意識到不對,半途停住,硬生生地改了口。
現在的他是『顧司直』,顧夫人就是她母親。
「秦娘子受了驚嚇,青梅陪她去葯肆歇著了。哎,」顧忠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瞧我這腦子,秦娘子去之前吩咐,天亮的時候讓井生去大理寺接小郎君,居然給忘了。」
掌心溫度越來越燙,顧念暗暗攥了攥拳頭,「不礙事,忠叔,這裡拜託你了,我去葯肆那邊看看。」
顧忠要招呼那個叫井生的小廝過來,顧念對他擺了擺手,示意讓人留下幫忙,他自己過去。
原主的母親秦婉,出身醫藥世家,祖上出過兩位尚葯奉御,秦父也曾是太醫署的醫博士。秦婉早早嫁人,秦父又膝下無子,一身醫術無人繼承,後來因緣際會,救治了一個流浪兒,秦父見他聰慧伶俐,便起了愛才之心,將其收為徒弟。
那孩子從小流浪,沒有名姓,秦父便讓他隨了自己姓秦,取名秦染。
秦染在醫術上確實極有天賦,十幾歲時就曾經協助秦父處理過多個棘手的病症,後來更是藉由幫林國公解決多年惡疾而聲名鵲起。
秦父去世之後,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去太醫署,秦染卻默默開了家葯肆,堅持學無止境,沉迷於收集各種醫方古籍,偶爾有空,在自家葯肆里坐個堂。
葯肆與顧家的宅子只隔了兩條道,在義寧坊的東邊。因為沒開在繁華的西市,秦染又醉心鑽研醫典,不太上心經營,葯肆的生意並不算好。
月落參橫,顧念就著微亮的天光頭重腳輕地循著原主的記憶走到葯肆。
平日里冷清的外堂鬧哄哄的,積聚著不少人,大多是這次火災里被砸傷和燒傷的坊民,哀嚎不斷。兩個葯童穿梭其中,忙得不可開交。
他頓住腳張望了下,一眼就看到了右手邊穿著香妃色衣裙的顧夫人,她根本沒在休息,反而袖口高束,正在幫一個七八歲的總角小童包紮額頭的傷口。
大約是起火時逃出來得匆忙,她此刻素麵朝天,未施粉黛,髮鬢鬆鬆地挽著,幾乎沒有戴任何首飾,卻依舊雲鬟霧鬢溫婉動人。
看到顧夫人的瞬間,顧念心頭莫名湧起股雀躍和欣喜,恨不得立馬撲過去。他隨即意識到,這可能是原主殘留下來的對自己母親的親昵感。
「阿滿!」包紮完畢直起身的顧夫人發現了呆立在門口的顧念,立刻快步迎了出來,腕間的金玉雙鐲撞出玲玲的聲響。
原主生於二十四節氣的小滿,就用阿滿做了小名。顧念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腦子裡又暈乎乎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的軟裘呢?」天寒地凍的,發現兒子沒有穿隨身的那件兔裘外套,顧夫人有些驚訝。
軟裘?顧念暈暈乎乎地眨了眨桃花眼,無辜而迷茫。
走到近前,顧夫人又發現兒子頸側已經凝痂的傷口,驚呼出聲,「你受傷了?」
「沒……」顧念搖搖頭,正要解釋那個傷口沒有大礙,眼前卻天旋地轉,一下子倒了下去。
顧念覺得自己彷彿泡在一池漿糊里,渾渾噩噩昏昏沉沉的,一會兒夢見自己捂著腹部倒在酒店大堂血流滿地,一會兒看到年深在刑房裡毫不留情地扭斷了他的脖子,再一轉眼,又發現躺在顧家的宅子里,周圍火光衝天,他卻動都不能動,只能眼看著自己慢慢被大火吞噬,充滿了無力感。
他帶著冷汗驚醒,最先聞到的是鼻端充斥的濃重藥味,費力地轉過頭,旁邊果然放著碗黑黢黢的東西,那模樣,比起巫婆熬的湯也不遑多讓。
窗邊坐著個大約二十五六歲的白袍男子,長眉修目,清秀俊雅,半垂著眼眸坐在案前,一副閑適的模樣。
斜陽將暮,暖黃的日光照在他面前攤開的龍鱗裝醫書上,襯得他整個人的氣場愈發溫潤沉穩。
秦染。
半坐起身的顧念抱著被角,腦海里立刻跳出了這個名字。雖然年輕,但輩分上來說,這位可以算作是原主的舅舅,秦婉也一直讓顧念和顧言這麼稱呼他。
當然,在壓根看不起醫術的原主眼裡,根本沒把這個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當做自己長輩,之前更是因為學醫的事情大吵過一架,關係極其疏遠。
「醒了?」察覺他醒來,秦染語調冷淡,輕輕放下手裡的竹制書撥,不緊不慢地站起身。
面對這位關係不好,年輕又陌生的『長輩』,顧念不免有些拘謹,忍不住環顧四周,開始沒話找話,「阿娘呢?」
這裡大概原本是秦染的書房,屋裡的傢具除了一座六扇的山水屏風,就是書案和書架。
「阿姐日夜不寐地守了你三日,半個時辰前才被勸去休息。」秦染在顧念旁邊坐定,三指輕輕搭上他的手腕,開始切脈。皮膚間傳來的觸感與他的態度一樣,淡漠而疏離。
三天?居然燒得這麼厲害?顧念用另一隻手摸摸自己的額頭,雖然腦子還暈乎乎的,但溫度已經褪了。
屋內的炭盆炸出聲脆響,秦染鬆開他的手腕,動作輕柔地塞回被子底下,又細心地掖好被角。
顧念盯著他的動作,心裡有些詫異,這位舅舅,好像其實對原主蠻好的?
發現顧念盯著自己,秦染板起臉,屈指點了點旁邊放著的那碗湯藥,「先把葯喝了。」
濃重的藥味沖得人直反胃,顧念下意識地就想避開,「不燒就是好了,不用再喝葯。」
開玩笑,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打針和吃藥,尤其是這種聞起來就極苦的,簡直就是有仇的程度。
「哦?」坐在榻邊的秦染挑起半邊眉峰,「以前讓你學醫你嫌棄是末技,現在倒無師自通了?」
顧念:………………
那個,原來那位也不止是嫌棄學醫,他是啥都嫌棄,啥都不想學。
顧念醍醐灌頂,剎那間明白秦染身上那種彆扭的距離感是怎麼回事了,秦染醉心醫術,原主卻鄙視學醫,認為是末技。心頭所好被人踐踏,換誰能接受?
「阿舅,我真的好了。」不知道如何安撫這位舅舅的怨念,顧念腦子一熱,示弱性地抱住對方的腰撒嬌。兩歲起他就知道,面對愛自己的長輩,撒嬌什麼的,萬試萬靈。
他從小就習慣了跟家人的擁抱和貼面禮,秦染可沒有。突如其來的親昵接觸讓秦染的身體瞬間僵住了。混小子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葯童大呼小叫地跑了進來,「師父,不好了。」
「怎麼了?」借著這個機會,秦染避之唯恐不及地『拆』開了顧念環住自己的手臂。
小葯童鼻尖兒上沁著亮晶晶的汗珠,滿臉焦急,「趙掌柜的不見了。」
秦染撩起衣擺,起身朝外走去,小葯童小跑幾步跟上,卻被他抬手阻止,「回去看著小郎君把葯喝了。」
顧念:………………
都這個時候了,您怎麼還記得這茬兒啊?
那個小葯童還沒有束髮,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得了秦染的吩咐,立刻『噠噠噠』地從門外跑回顧念身旁,一板一眼地準備執行『灌藥』任務。
「太燙了,先放一放。」顧念苦著臉擺了擺手,正想著如何轉移小葯童的注意力,就見自家那個叫井生的小廝端著另一個白瓷碗走了進來。
看到托盤上還在冒熱氣的瓷碗,顧念暗暗叫苦,這怎麼還帶買一送一的。
「井生陪我就可以了,你去前面忙你的吧。」顧念忙不迭地打發小葯童離開。自家小廝,怎麼都容易應付些。
小葯童卻很負責,仔細的跟比自己高了一頭的井生叮囑過服藥的事情之後,才急匆匆地跑回前院。
井生端來的東西不是葯,而是碗冒著淡淡米香的清粥。
聞到香味,顧念的肚子也跟著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他正要上手,井生卻小心翼翼地阻止了他,捏著細柄舌形勺攪拌起來,「小郎君,待粥溫降降再喝。」
「你哭過?」顧念的目光落在小廝身上,發現他的眼睛紅通通的。
被他一問,井生怔了怔,過了一會兒才小聲地道,「只是捨不得阿鐵他們。」
阿鐵是在顧家前院做門房的一個僕役。經過井生的解釋,他才知道,在他昏睡的這段時間,忠叔在顧夫人的吩咐下,已經把顧家有身契的那些僕婦和小廝全都發賣了,現在只剩下跟在夫人身邊的青梅和這個伺候他的井生。
略微想想,顧念大致猜到了緣由。顧家的家底原本就不算豐厚,這麼多年原主又敗壞的,再加上去年捐官,恐怕就已經掏空了大部分積蓄,現在連宅子都被燒沒了,顧夫人手裡,應該是沒錢了。而且,現在寄住在秦染這邊,根本養不了這麼多僕役……
「小郎君,求您千萬不要把仆賣掉。」井生說著說著,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仆以後可以少吃,睡在床邊就可以。」
顧念在心裡依舊下意識的將井生他們當成家政和保鏢之類服務人員,看見井生的反應才突然醒悟,這個時代的奴僕,『形同畜產』,根本沒有人權的。
他大病初癒,沒有什麼力氣,剛把井生勸起來,就見先前那個小葯童又『噠噠噠』地跑了回來。
「喝葯。」
顧念:………………
「師父說,小郎君喝完葯,就把石蜜給你。」小葯童鄭重其事地伸出手,攤開的掌心裡,一張土黃色的粗紙緩緩展開,裡面放著塊紫褐色的碎礦石樣的東西,只有拇指指甲蓋大小。
顧念花了點時間才認出來,那是塊極為粗劣的冰糖塊,上面還帶著白痕和碎渣,應該是從大點的糖塊上砍下來的。
顯然,秦染注意到了他怕苦的事情。
被小童和井生四隻眼睛盯著,顧念沒有辦法再逃避,只得苦大仇深地端起葯碗,捏著鼻子喝了。
「糖。」小葯童見顧念苦得五官抽搐,連忙把手裡的東西塞進他嘴裡。
對吃過無數各國高級糖果的顧念來說,那塊口感粗糙的糖塊並沒有多好吃,只能說聊勝於無。
糖的甜味和葯的餘味在味蕾之間展開爭奪戰,感覺簡直難以形容,為了轉移注意力,顧念抓著小葯童隨口問道,「對了,前面到底出什麼事了?」
小葯童立刻垮下唇角,哭喪著小臉道,「葯肆可能要倒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