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番外四·那片未知的大陸(二)
如白岐玉所願,他火了。
摩登雜誌的封面、電影院的新星海報區,甚至美髮沙龍、紅燈區的小街巷,都是這張邪魔般一夜席捲了人們心神的神秘東方面容。
這個纖細的東方男人長著一張無法用形容詞概括的面容。
昳麗的,明艷的,又是純真的,聖潔的。
不容忽視的傲慢與英挺,又蒙著一片不知由何而來的超脫與慈悲。
每個人面對這張面容,腦中迸發的都是不同的形容詞。不是他們言語匱乏,而是頭腦被火山爆發般的情緒與過載的信息衝擊、爆炸,變成一團漿糊。
但無論他們是怎樣的無法形容自己「爆炸」的心情,他們都知道,他們喜歡這個面容。
被那樣多相互矛盾的褒義詞包裹,這張面容卻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人又是否是真實存在的?沒人知道。
但人們會發瘋一樣在第一眼就愛上他,近乎於虔誠的信徒在神明顯靈后的第一眼就會發瘋的寄託痛苦與希翼。
海報被幾次張貼就會被幾次偷走。雜誌剛到報童手裡就銷售一空。甚至有人去報社問哪一日的報紙會印「」的頭版,他要預定幾百份送給親朋好友。
甚至郵局也被無辜波及,然後在門口擺了個牌子「郵局無權(加粗)決定郵票上的頭像印什麼」。
經紀人的電話被打爆,電話線那頭的機器全天候響鈴,最後不得不拔線。經紀公司封鎖了大門,任何關於「」的小道消息都有狗仔接手。
而當事人,正在睡大覺。
13:00,CBD寸土寸金的高層大平層,落地窗帘悉數被拉開,滿屋陽光烘烤著寬敞的客廳。
而客廳正中,是一團灘著的白白軟軟。
像巨型果凍,那種邊緣會被光穿透的晶瑩的質感,隨著呼吸輕輕地波盪著彈彈的身體。光澤卻是厚重的,似乎不是看上去那樣柔軟。
似乎是睡的太舒服了,這一灘又融化了一些,幾乎要成一個果凍餅。
邊緣不小心觸及了沙發腿,下一秒,整個沙發消失了,果凍餅很愜意的顫動了一下邊緣,成功收穫了所有陽光。
「唔,」白岐玉發出舒服的呼嚕嚕的聲音,「香燭再來點,吧唧吧唧,好香……這次的紙錢有點劣質吧,味太沖了……」
舒服的呼嚕嚕卻沒有持續很久,不見眼色的敲門聲打斷了這片不可思議的美好。
敲門人急壞了,幾下沒有回應后,瘋狂砸門:「白,你在嗎?大事,要緊事!」
白岐玉一個激靈睜開眼,毫無形象的果凍餅恢復了矜貴神聖的白玉神像,然後,凝成了熒幕上這一段時間讓人們魂牽夢繞的東方男人。
他活動了一下睡的酥軟的筋骨,從地上撈起睡袍,隨性的系了一下,抬手開了門。
經紀人沖的急,沒注意到,門開時門邊並沒有人。
這個一向精英做派的高大白人不見了遊刃有餘。背頭凌亂,眼鏡歪了,鼠灰色的高級手工西裝皺了好幾道褶子,眼裡全是血絲。
「我的天啊!我這輩子,不不,我下輩子都不會遇到這麼瘋狂的事情了!」
羅傑·莫德漢崩潰又不失狂喜的喊道:「電話線爆了,公司被你瘋狂的粉絲圍攻,質問我們為什麼不給你更多資源……老天,你的出道雜誌才發售第一天!」
「你火了,白!大火!」
白岐玉輕飄飄睨他一眼,好像在說「沒見過世面的東西」,然後不急不躁的在小沙發上坐下,慵懶的一靠,拎起可可抿了一口。
他本想讓這個做出貢獻的奴隸坐下,卻發現大沙發沒了,不自然的「咳」了一聲。
「淡定。朕不是早就說了,朕會火,大火。」
羅傑滿是血絲的眼緊緊盯著他:「我現在是真的相信了,這麼好的心態,神秘的東方魔性之人……」
經紀人焦躁不安的轉了一圈,去半開式廚房也給自己弄了一杯冰可可,灌了一杯下去,才冷靜了一下。
「你不知道,我兩天沒睡覺,全在和各路資源對接。」羅傑感嘆,「我給你精挑細選了五個雜誌封面;三個電影劇本,都是靠譜的編劇和導演,甚至有一部好萊塢年底壓軸檔!還有一些訪談、代言,你剛出道多跑跑總沒錯……」
白岐玉皺眉:「打住。你懂不懂精挑細選這個詞的用法?」
「你嫌多?你知不知道這是幾十個幾百個資源里選出來的?我說了,你真的是大火,爆火……我不明白……」
羅傑談起這個就激動地要發瘋,翻過來覆過去的嘮叨,說帶了幾年的小花也沒有這個級別的待遇,說死對頭手裡的上屆影后剛獲得影后時也不過這個規模……
說著,他又掃視了一遍懶洋洋的窩在小沙發里、在陽光下白的發光的東方面容,被那張鑽石般熠熠生輝的美貌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從業這麼多年,羅傑什麼美人沒見過。男的,女的,白人、黑人,黃人……
比白岐玉五官精緻的有,身材更好的也有,但,沒人有這樣攝人心魄的氣質。
前五十年沒有,后五十年估計也不會有了。
倏然間,恍惚的羅傑對視上白岐玉漫不經心投來的視線,那雙微眯著的,黑白分明的,被卷翹睫毛包裹著如欲飛蝴蝶的眼,好像僅一秒,就能攝走對視人的心魂。
羅傑打了個寒顫,趕緊將自己的思緒抽回,不再敢對視。
那一瞬,他有一種被什麼不可言說的龐然的偉大之物注視到的錯覺:他看的不是美人,是一片震撼的山水、一片輝煌偉大的造物,超出人類認知範疇的真實。
這樣的美,是真實存在的,卻是不能覬覦,也不能多久窺探的。
他乾巴巴的,蹦出來一句:「咳,不過你的英語發音有點奇怪,我不確定訪談時會不會出問題……」
白岐玉換了個姿勢,眯起眼睛:「發音?認真的?」
說實話,白岐玉的發音沒有任何問題。標準的美式英語。
可他一張口,便給人一種古怪感。
如果是後世的人聽到,就能給出準確的形容:像AI,那種完美模仿卻無法帶入靈魂的程序音。
羅傑沒有抓住這個問題不放,在他看來這是小問題。甚至配上這樣一張出塵的面容,反倒給人一種理所應當的超脫之意。這叫個人特色。
羅傑給了白岐玉一些注意事項的資料,什麼該說不該說的,讓他先看。
半小時后,儀態老師、拍攝指導,輪番給白岐玉上課。
一小時后,私人廚師帶著食材上門,還有兩個保安,一個黑人保潔工。
人多了,大平層變得吵吵鬧鬧的,羅傑安撫白岐玉「這幾日不能出門,忍一忍,讓他們照顧你」。白岐玉倒覺得人多了挺好,熱鬧。
這周剩下的時間,全排滿了。
拍攝棚、採訪間,連軸轉。期間還試鏡了多次,吃飯都是在保姆車上。
在第三周前腳挨後腳的趕通告時,這個一貫養尊處優的小祖宗終於發飆了。
「爺不幹了!」他崩潰的喊,「朕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受苦的!」
他是真的沒想到,「明星」是這麼難做哇!
人前,被鎂光燈供著,被粉絲的喜愛追捧;人後,風餐露宿,吃垃圾食品,睡保姆車。
這倒也不是真的忙到一個境界,畢竟太歲爺鞠躬盡瘁好多年,工作累不到他。
關鍵是休息時間根本沒法出門,一出門必被各路狂熱粉絲圍住。
就連羅傑也奇怪,白岐玉的粉絲怎麼如此空前的嚇人,他們好像是追尋聖跡的狂信徒,將禮儀和距離感統統扔進焚化爐,潛伏在每一絲白岐玉可能出現的區域,如搶劫生肉的鬣狗覬覦與巡視。
追車、追人已經是最初級的,甚至偽裝工作人員搭訕,爬牆進洗手間……
有一次白岐玉散步回來,沒注意車牌號,差點被一整車瘋子似的粉絲抓走。
更離譜的是,救下他的是另一車跟蹤他的粉絲。
兩車在路上互相撞擊,是白岐玉的保安一路百米衝刺趕來的快才把白岐玉解救下來。
結果那個保安也是個瘋子,開槍打傷了另一個,攔路搶了個車要帶他私奔。
最後還是被打傷的保安昏迷前報了警,才把白岐玉救回來……
太歲爺啥時候受過這個苦啊!
在華夏,土地爺的神像安穩的蹲在全國大小祠堂里,偶爾分神過去,聽聽信眾心愿,選一個顯神就可以了!
他還以為明星也是掛個畫,人往那一坐,就能白吃白喝信仰呢!
而且太歲爺顯神,那可得三牲六畜,大搞祭祀典禮,才回來的。哪次來不是跪拜一地,五米之內都不敢近身「衝撞」了太歲爺的!
總之,哪有像這群瘋狗粉絲一樣往上沖的!
白岐玉是用中文抱怨的,羅傑聽不懂,還在那喋喋不休的嘮叨。
「《孤星血淚》的試鏡通過了,不過導演希望你收一收氣場,畢竟主人公是個平民窟小可憐……等會到《新世紀星光》攝影棚,給你多上點粉底,他們攝影師打光都很暗……」
「停停停,」白岐玉不聽他的嘟囔,「我說我不去了!」
羅傑滿臉不可思議:「你在說什麼啊?你知道《星光》是多大咖位的雜誌嗎?要不是主編特別喜歡你,我們壓根摸不著……」
「喜歡爺的人多了,他喜歡朕就去啊?」白岐玉可不會被CPU到,直接推開車門跑路,「你自己處理吧,爺走嘍!」
「等等!?!」
這可是洲際公路!
狂風把一瞬打開的車門「嘭」的關死,羅傑目瞪口呆的看著白岐玉一躍而下,在風中凌亂。
那個纖細的身影沒有預料中的在馬路上摔一身血,而是沒事人一樣,輕飄飄的離開了。
羅傑趕緊喊司機停車。
福特車在辱罵聲中甩出扭曲的擺尾,可停車后追出去,公路上哪兒還有那抹讓人沉迷又發瘋的人影?
羅傑真要瘋了,他顧不得西服,翻下馬路欄杆。
「白!你沒事吧?別鬧脾氣了,抓緊去醫院!」
沒有回應,視線所及之處,除了飛速掠過的車流,和荒野上的徐徐風聲,什麼都沒有。
羅傑聯繫了所有認識白岐玉的人,竟是誰也沒再見過他。
羅傑保有最後的僥倖,趕到大平層公寓里蹲人。衣服啊首飾的,甚至一分錢也沒被帶走,彷彿主人只是短暫的下樓散了個步。
他足足蹲了一個月,期望白岐玉脾氣鬧夠了就回來,可註定是妄想了。
白岐玉離去的這幾日,不止羅傑在發瘋,品牌方、好不容易搶到採訪資格的記者們、雜誌、甚至等人進組開拍的劇組,都在發瘋……
他們找不到白岐玉,就去抓羅傑,抓經紀公司;這個可憐的公司在擁有白岐玉的短暫一個月後,再一次體會到了被瘋子圍攻的痛苦。
「怎麼回事!!」老闆咆哮著砸了電話,又踢一腳桌子,文件與鋼筆四散,「人在車上,你們四個人看著,怎麼能夠半路不見的!!」
「未來幾十年的搖錢樹,註定大紅大火的苗子,竟然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失蹤!!」
羅傑和當時車上的兩個員工,都面色灰白。
老闆得不到回應,劇烈喘息著,癲狂的紅眼睛瞪向窗外——三樓下,保安們正用人肉之牆抵抗圍攻的媒體人,還有無邊無際的粉絲們——他的心中充斥著一股空洞的焦躁感,那不是單純的損失搖錢樹的痛苦,論錢,他早就賺夠了幾輩子的錢,是一種「永遠不會、也不能再得到」的絕望與恐慌。
樓下的粉絲們用不甚熟練的聲音喊著「」的名字,高呼公司把人交出來。縈繞在這些不知情人的心頭的,是一樣的恐懼感。
白岐玉就這麼人間蒸發了。
正如他神秘的突然出現一樣,這個攝人心魄的東方男人,又如此神秘的消失了。
始作俑者祂……歸隱山林了。
白岐玉也很痛苦。他發現,單純的從經紀公司潤走,治標不治本。
無論他出現在哪兒,哪怕是街邊麵包房,十次有八次都會有人把他認出來,然後狂熱的圍住他,問他為什麼這麼久不營業,諸如此類。
毫無敬畏!毫無禮儀尊卑!毫無廉恥之心!
一開始白岐玉還會氣的吼人,沒想到粉絲們見到他氣的小臉通紅,更狂熱了,一擁而上,差點把太歲爺的鞋子搶了抓回家去。
白岐玉狼狽的跑了三條街,迫不得已一個閃現到房頂,才甩開這群狂信徒們。
好不容易在郊區住了一個看似正常的Motel,半夜突然感到一股不爽,一睜眼,房子里站著房東三兄弟。
一個在偷聞他衣服,一個在偷拍,另一個痴漢一樣盯著他睡覺,嚇得白岐玉差點變回原型。
他嘗試過降低生活需求,找寄宿家庭;也嘗試過通過砸錢,睡五星總統套房賭安保,結果是全都不行。
這些在短日內被普照到、又急速丟失了他們的神的信徒們,正瘋狂的拼盡一切的努力重新捕捉祂。
白岐玉從未見過這種不再被束縛的狂熱。畢竟東方的信徒們被根深蒂固的尊卑階級束縛在「敬畏」的層次,只敢將對未知與偉大付諸精神與物質,卻不會如此……如此褻瀆神秘……
最後,白岐玉是縮成一個迷你的白團,從通風管道潤的。
雖然這家Motel是新建築,管道不臟,但是又黑又臭,一股霉味兒,熏得白糰子分分鐘想昏過去。
他邊潤邊哭,越想越委屈。
養尊處優的太歲爺什麼時候遭過這種罪……
好不容易從東方脫離了那個晦氣東西的控制,來到了新大陸,又獲得了新的喜愛,明明是兩份新的喜悅,現在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一切都怪祂!要不是祂,他能潤到不知廉恥的新大陸來遭罪?
白岐玉邊哭邊罵,從通風管道一路潤到了Motel後院,然後趁著夜色,歸隱了後山的山林。
這裡靠海,漆黑的灘涂順著山麓延伸到靜謐的白浪岸,海的腥味與清新的水汽充斥在天地間。
小白團見四下無人,才敢變成人形,慢慢的在沙灘上走。
這裡不是景區,沙灘沒被處理過,是野生的砂礫,有點硌腳。
不時有乾淨的水浪輕輕湧來,拂過白玉般光潔細嫩的腳,然後歸去。
白岐玉爬上一處礁石,在上翹的頂端坐下,抱著膝蓋,看高遠夜空上的星星。
與華夏的夜晚看到的並無太大差別,卻仍不是完全相同。
他看到遠處閃爍的如明亮氣泡般的光,是¥%#在朝他打招呼。
【你怎麼來西大陸了?】
「別提了,」白岐玉苦笑,「一個失算的決定。」
¥%#似乎想到了原因,沉默了一會熱,安慰他:【這一片也挺好,環境和華夏沒差太多,文明發展的也算可以。就當度假了。】
月亮緩緩升上,有雲霧扶來,那片奇異閃爍的泡泡又顫動了一下。
【或者我來接你?我有一些低級的眷族,算不上強大,但保護你是足夠的。】
白岐玉見過祂說的那類眷族,¥%#擅長操縱心靈,那些奇醜無比的蠕蟲是祂無邊蔓延的神經元末梢。
除此之外,¥%#在西大陸的利用金融公司掩飾黑色產業,賺的盆滿缽滿。祂一直很喜歡用各種人類律法的漏洞來獲取錢財,幾個世紀前是私鹽、現在是私酒、淘金。
在祂手下尋個庇護,目前來看是最優解了,但白岐玉不想這樣做。
即使知道熟識已久的¥%#沒別的意思,但白岐玉的自尊心過不去,像敗家犬。
「不要,丑拒。」他隨口找了借口,「你就不能找一些和你一樣好看的眷族?」
見白岐玉神色懨懨,¥%#也沒繼續說。
【休息一會吧,我看著你。】
「好。」
在這片熟悉的星光注視下,白岐玉不算放鬆的堪堪睡去。
睡醒,已是日上三竿。
耳畔,自四面八方而來的呼喚聲尚在盤桓,並且漸漸從渴望、喜愛,演變成得不到回應的怨念、甚至憎恨,聽得白岐玉煩不勝煩。
他捂住耳朵,可紅髮藍眼的洋鬼子們與字正腔圓毫不相干的呼喚聲仍綿延不絕,如嗅到美味的蒼蠅。
白岐玉在過去,不是沒遇見過這種情況。
那時,年輕的太歲爺尚才出世,祂還太天真,以為降下神跡就會得到尊崇。
但事實並非如此。
人的本性,或者說任何生物的本性都是兩個字,貪婪。當信徒發現神跡觸手可得,不光不會萌生尊重,還會誕生覬覦。
所以,尊崇的前提是那個「崇」字,「崇」的前提又是敬畏。
白岐玉沒想到的是,另闢蹊徑的以「當明星」來獲取信仰力,也會引發這種後果。
白岐玉輕輕嘆氣:「算了,離開吧。」
根據經驗來看,只要消失足夠久,久到現世與他有接觸的人都去世,就會結束這種亂狀。
五十年不行,就一百年不行。說不定五十年沒過完,他就可以回歸華夏了。
想到這裡,白岐玉心中又萌發一種滄桑的傷感。
作為一個起源於人的信仰,回歸於人的崇敬的「後天神」,白岐玉十分喜愛人世間的煙火氣。他希望所有的信徒、哪怕不是信徒的人們,都能在這片大地的慈愛中,生生不息的繁衍下去,然後再反哺於神。太歲爺與人從來不是對立面,他們是相輔相生的循環。可……
白岐玉望向羸弱的陽光,眼睛有點刺痛。
他有時候會想,「神」其實是個多餘的存在。
就在他傷感春秋的現在,他的大地正飽受創傷,他的子民陷入水深火熱,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儘管他知道一切將在不久之後重歸正軌,甚至更加繁榮昌盛——這不僅是對未來的窺視,也是多少世紀以來見證滄海桑田的經驗——可,在這之中,神的作用又是什麼呢?
作壁上觀者?局外人?靜候坐享其成者?
事實證明,華夏大地的神跑路到西大陸仍舊可以汲取信仰苟活。他與他的大地從來都沒有血脈上的綁定關係。他自稱「土地爺」,自稱「朕」,不過是精神上的自我束縛與自我安慰,給自己落下一處根而已。
這種虛假的根系,又有什麼意義?
早潮湧來,海面拂過潮濕的風,有漁船已出海歸來。如果漁夫不是金髮碧眼的洋鬼,這一切與華夏大地的海景沒有區別。
如果拋棄自我定下的束縛,白岐玉有幾萬種變化能夠迎合所謂基督一類的神跡,甚至再創造一種新的教派也不難。
那漁夫注意到了沙灘上突兀站著的人,掉頭朝白岐玉駛來,白岐玉進了山林。
他尋找到一處礁石的背側,在海岸線深處不起眼的一處洞窟內,化回原型。
這兒常年不見天日,是藤壺和螺類不受打擾的天堂。這種費勁兒又收貨甚少的食物不受人們待見,在豐饒期,沒人會浪費時間搜集,就連小孩子,也是去趕潮抓螃蟹。
傾聽著海浪有節奏的拍打聲,白岐玉再一次陷入沉睡。
不知過去多久,一天、一月,或者一年,白岐玉被吵醒了。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光怪陸離的夢來了又去,還有吵鬧的呼喚聲,都讓他煩不勝煩。
白岐玉一睜眼,看到小洞窟內竟然有一個人。
他很高大,在小洞窟內行動需要小心碰頭。背著光,白岐玉看不清他的面容和年齡,他穿的很破,歲月感的背心裸露著肌肉遒勁的胳膊,工裝褲挽到大腿。一雙雨靴,左手一把形狀奇特的鐮刀,右手拎著一個破舊的鐵桶——一位高大的漁夫,或者拾荒者。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深處不屬於塵世的這座瑩白色,正彎著腰打藤壺。
正如他勁健的身材一般的魄力,每次鐮刀乾淨利落的下去,便能打下一片,全數滾落在鐵桶中。
不僅如此,他邊走邊掀起石塊,有驚慌的螃蟹一家甩著腿竄逃,都被他精準的一手一個抄進鐵桶。
白岐玉驚嘆這漁夫身手時,不免感到困惑:這樣的身手,為何採用這麼低效的方法獲取魚獲?
白岐玉能感知到,現在仍是豐饒期,海水中,生機勃勃的生命們正旺盛的活躍著。
彷彿察覺到白岐玉的疑惑,漁夫自言自語道:「……希望年輕時最愛吃的藤壺能讓老亨利從病痛中振奮起來。」
原來是有人想吃啊。
話說回來,這漁夫聲音還挺好聽,沙啞的低音炮。
白岐玉繼續觀察漁夫的活動。
許是太久沒接觸人世間瑣事,看一個漁夫砍藤壺,他竟看的津津有味。
「……還不太夠。」漁夫晃了晃桶,朝深處走去。
離得五米遠時,白岐玉接著水灘反射的微光,看清了漁夫的臉。
不到三十的青壯年,深邃的眉眼,挺拔的鼻樑,略微粗糙的麥色皮膚,浸潤著海風磨礪下壯實勞動者的男人味兒。
漁夫是黑髮黑眼,辨認不出人種,左側略長的捲髮被他隨性的別在耳後,右側微微垂下,是一種野性而富含侵略的英俊。
不過,這個距離有點危險了。
白岐玉小心翼翼的又後退了一點,還把自己體型縮了縮,蜷縮在矮礁石的死角后,伸出一截小眼睛去偷看。
『還沒打完?你這老亨利到底要吃多少啊?』
白岐玉給他記著數呢,那鐵桶看著破爛,實則大得很,海量。二十幾個螃蟹進去了都還只是個底兒。先不說夠不夠吃,這桶得多沉啊?
可漁夫手起刀落,一片藤壺很快被斬下,步履不停地繼續朝前走。
不太妙……
白岐玉緊張的盯著朝前行進的步伐,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記得地形,矮礁石前面是個小水窪,沒東西;而矮礁石比較光滑,沒什麼藤壺,男人很快就會越過,走到他這邊了!
潤走,還是……
時間不給白岐玉多想的機會,在靴子踏上小水窪的一瞬間,白岐玉做出了決定。
想走其實很容易,可白岐玉莫名的想賭,一是賭這髒兮兮的漁夫不認識明星;二是賭漁夫看上去人品不錯;三是……好吧,他承認,太久沒和人接觸,他太好奇漁夫的生活了……而且,資深漁夫做魚應該很好吃吧,嘿嘿。
靴子不慌不忙的繼續前行,踏過水窪,繞過矮礁石,然後……有點錯亂的急急停下。
高大男人緊緊盯著眼前的景色,陷入了無所適從中。
一個纖細的東方人,躺在礁石后。
在粗糙的、潮濕的漆黑灘涂上;在昏暗的、陰森的海邊洞窟中,他瑩白的皮膚彷彿泛著細膩的冷光,像剛從海水中爬來的妖怪。
而那張精緻到妖冶的臉,彷彿注意到他的到來,緩緩睜開了漆黑的眼。
「你是誰?」漁夫的嗓子發緊,「你怎麼會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