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穢
    年近半百的男人跪在地上,涕泗橫流,哀求不要曝光他。
    換做是誰,看到這一幕,都會或多或少的心軟。
    可白岐玉只想結結實實給他來一腳。
    「死玻璃……你講講你丟的那本書,」白岐玉面露厭惡,「如果信息有價值,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
    方誠顫抖著說,重點不是丟的那本《薩滿演化》,而是另一本。
    「所以,你丟的其實是兩本?」
    「對。另一本,是我家的族譜……」
    老一輩中是有這種人的,把族譜啊、傳承啊,看的比命還重。
    但方誠?
    白岐玉眯起眼睛,打量這個齷齪而自私自利的男人,嗤笑的搖頭。
    地上的臭蟲正一個勁兒開脫,一會兒說自己不是偷,是撿了風吹落地上的內衣而已;一會兒又說不知道主人是他,如果知道就送回去了,不是故意的。
    白岐玉不會被他輕而易舉的轉移視線,他冷下聲音:「族譜?恐怕不是普通族譜吧。」
    見糊弄不過去,方誠只得說道:「那本族譜,是仙家所給,也是仙家附身的媒介。」
    「仙家?……不會是出馬仙吧?」
    「是保家仙……」
    「看不出來,你還是專業傳承、大師世家?」白岐玉嗤笑,「講講你家的事兒。」
    方誠說,建國前,方家祖輩世代為農,戰爭爆發后,就躲在泰山背側的野山溝里種地。
    一年,暴雨連下了一周,淹了山裡許多地洞,他的祖先外出打獵時救了一隻受傷的刺蝟。
    那刺蝟尤為巨大,似公雞狀,一舉一動若有靈智。
    天晴了,傷養好了,刺蝟就走了。
    祖先年過六十,得了重病,昏睡多日,一日,刺蝟竟入夢來。
    刺蝟說,他是下凡歷練的白仙,名諱白三福,喚作三福姥爺。暴雨是第五百年的命劫,有人助,即可成仙,無人助,就只能魂飛魄散。
    為了感謝祖先的人助,三福姥爺送給他一個本子,作為他家族譜。
    三福姥爺許諾說,只要族譜在,方家的子孫便可請他出馬、附身,佑護這支血脈。
    祖先醒后,以為是個夢,卻發現,枕頭下方一本「精緻的無字天書」,半步入棺的病身也痊癒了。
    「此後,這位三福姥爺,就成了我家祖輩供奉的『保家仙』。每一輩里,族譜會傳給『仙家』看重的弟子,把堂口設在他們家供著。」
    「堂口?神龕香爐么?」白岐玉看了一圈書房,「在哪兒?」
    白岐玉並非不可動搖的唯物主義,畢竟科學雖不能證明世界上有鬼,也無法證明無鬼。
    作為現代利己主義,如果相信「出馬仙」就能解決家中鬧鬼,他不是不可以信。
    此刻,白岐玉尚沒意識到,每一次對鬼神之力的蔑視,都在為即將遭受的「顛覆」埋下了伏筆。
    方誠苦笑道:「這事兒也是我爸臨終前才告訴我的。說三福姥爺給他託夢,要到老小家做『客』,就把族譜留給我了。關鍵是,21世紀了誰還信這個啊,我就當個故事聽了。」
    「只說了這個故事?沒教給你什麼請仙啊,跳大神那些?」
    「不會,」方誠這句話說的很真誠,「真不會。到我父親這一輩,就都是讀書人了,正兒八經老大學生。他生前,我也沒見過他做法請仙。按理論上說,保家仙與出馬仙還不太一樣,跳大神那是出馬仙的業務。」
    白岐玉眯起眼睛:「你既然不信,為什麼還要找家譜?」
    大顆冷汗從方誠額頭上滑下:「我,我就是……」
    他磕磕巴巴的,三句話說不出兩個字,白岐玉嗤笑一聲:「說啊?你不說,我就猜了。」
    「你撞鬼了,對吧?你不信鬼神,怪象頻出,才想起保家仙一事,想要求助卻發現書和族譜都沒了。於是,你開始胡亂猜忌,是不是這麼多年來怠慢了家仙,或者丟失了仙家信物,才導致的報復。」
    在書房昏黃燈光下,白皙、纖瘦,甚至稱得上「漂亮」的男人,口中拋出的每一個字,卻都如雷貫耳。
    在那一瞬,方誠產生了一種錯覺——
    他似乎是赤裸的,□□。
    每一處醜陋的器官,每一個污穢的想法,都被白岐□□悉,然後狠狠的釘在告示板上。
    他崩潰了。
    看一個男人哭,並且是齷齪、微縮的中年男人哭,是一件傷眼睛的事情。
    白岐玉終於忍不住給了他一腳。
    「說話!別他媽的裝死!」
    方誠「轟」的歪倒在地,眼鏡腿兒都歪了,油膩的髮絲散亂,像蠕蟲一樣顫顫巍巍的爬起來。
    「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的……」
    「別哭,好好說話!」
    「我……」
    一個突兀的女聲陰惻惻的想起:「你為什麼在這兒?」
    像被按下暫停鍵,方誠狠狠抖了一下,一聲不發了。
    不僅如此,他的眼球亂顫,面部肌肉抽搐,這已經不是被嚇到的程度了,是陷入了極大的恐懼。
    他在恐懼什麼?被抓包,還是他老婆?
    白岐玉回頭,看向聲音來源——
    昏黃曖昧的書房小燈下,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長,邊界也模糊。李曉傑的臉,正一半掩在崎嶇的陰影里,像來得匆忙,只披了一半人皮的惡鬼。
    「你,為什麼在這兒?」
    無人理她,李曉傑自顧自的進門,猛地踢了一腳方誠。那一腳估計力道十足,白岐玉聽到了肉體碰撞的沉悶一聲。
    「媽的,漲膽子了你?徹底不裝了是不是?噁心的老玻璃,要不是孩子還小……」
    說著,李曉傑狠狠瞪了一眼白岐玉:「我不是不講理的人,這老東西什麼德行我清楚,你不可能看的上他,肯定是他不要臉的騷擾你。」
    「我沒有,我沒有!」
    李曉傑又踢了一腳方誠,似乎踢到了腹部,後者哀嚎著痛叫。
    「但是呢,他好歹也算我丈夫。整天和男人不清不楚,丟的是我的面子!你既然知道這狗玩意兒對你圖謀不軌,就他媽的離遠點!」
    方誠哭嚎著:「小白,白先生!我對你沒有齷齪的想法!只是單純欣賞你……」
    女主人橫眉豎眼,男主人狗一樣被拳打腳踢,儼然是不歡迎客人了。
    白岐玉不喜歡自找討嫌,他笑了笑:「我明白了。這麼晚打擾,不好意思。」
    抬腳,便朝外走去,他心有所感的回頭,發現走廊深處,不知何時站了兩個孩子。
    一個又高又瘦,竹竿一樣,典型青春期拔高,應該是女主人口中「沒上成好高中的兒子」。
    另一個才小腿高,扎著兩個丸子頭,是個小女孩,應該是二胎。
    像被吵架吸引過來的,探頭探腦的看熱鬧。
    被女主人剜了一眼,兩個孩子縮進了房間。
    書房裡,方誠在還撕心裂肺的喊:「你先別走!救救我!這女人瘋了!!救救我……」
    白岐玉替四樓關上門,把噪音掩蓋在門后。剛要上樓,門卻又開了。
    膚色蠟黃的女人面無表情看著他,二人相視無言。
    白岐玉打破死寂:「還有什麼事嗎?」
    「離。他。遠。點。」
    門被「砰」的一聲關死。
    白岐玉好笑的掰了掰手指,這是第幾次被說「離他遠點」了?三,還是四?
    一家神經病。
    不過這一趟,也算是收穫頗豐:方誠的保家仙一說,或許不是故弄玄虛。
    如果不是非常猛烈的、有指向性的「報復」,唯物主義者很難聯想到是供奉不當家仙引起的。
    如果能找到那本書……
    白岐玉好笑的搖頭,打散這個荒謬的想法。
    退一萬步來講,真要藉助仙家之力,他也不會把希望寄託一本別人家的族譜。
    內衣是方誠偷的,這一點很清晰:國慶那幾天,衣服晾曬在陽台,不需要入室行竊,有根竹竿就辦得到。但其他的怪事兒,就不是方誠辦得到的了。
    這個家,還是要搬。
    周一上班時,戚戎公布的消息,成功讓白岐玉轉移了注意力。
    老馬的小道消息是真的,新項目的題材,定位在了靈異類。
    「暫命名《撞邪》,項目代號filthy。」
    filthy?白岐玉蹙眉,為什麼會用這個詞……
    「……題材是抽卡,玩家操縱怪物對戰。」戚戎把本月計劃發到群里,單獨喊了主美和白岐玉開會,「你倆來一下。」
    白岐玉中斷思緒,去了會議室。
    主美叫厲濤歌,扎染的狼尾長發,左三右二共五個耳釘,還紋著滿臂怪紋,是個又痞又帥的酷哥。
    他還愛健身,發朋友圈無非三件事:秀肌肉、約馬拉松、約有氧拳擊。底下公司的小迷妹迷弟們一片狼叫。
    大家都喊他「濤哥」,打趣他這名字起的好,誰喊了占誰便宜。
    白岐玉和他接觸不多,但對他印象感官很好。
    會議室里,戚戎打開多媒體,把概念圖投在大屏上。
    「……之前和濤哥交流世界觀,他的意向是克蘇魯加賽博。小白了解克蘇魯吧?」
    白岐玉遲疑道:「只看過經典的幾篇。」
    厲濤歌便給他簡略概述。
    「克蘇魯算一種『非主流』的神話體系。與主流神話體系最大的不同點是,作者認為,人類所『能夠』認知的法則與觀念,是片面的,毫無意義的。」
    「作者的文風受了當時宇宙科幻風的影響,他筆下的『神』是高維產物,且並非人類一貫描繪的仁慈、正義,認為神是污穢的,低級的,以玩弄與殺戮人類取樂。」
    「其實,不是神太暴虐,而是人太渺小?」白岐玉若有所思的說,「人的一舉一動不會引發它們的憐憫,它們之於人類,相當於人類之於螞蟻。」
    厲濤歌打了個響指:「就是這種感覺。文章風格呢,也以晦澀壓抑,無可名狀的恐懼為核心。你就朝著『不清不楚』『雜糅難懂』寫。」
    白岐玉笑著搖頭:「哪能這樣。」
    戚戎打趣道:「看不出來,你倆還有了共同語言。」
    「各種文學作品都有涉獵而已。」
    既然兩個世界觀設定者都擅長這方面,題材就一拍而定。
    戚戎把會議室留給二人用,找程序們開會去了。
    厲濤歌不愧是克系狂熱者,正如老馬所說的,項目還沒萌芽,概念圖就畫了二十多張。
    人設,怪設,背景圖,完成度都很高,甚至還有詳盡精緻的大地圖。
    昏暗的會議室里,機器嗡嗡運作著,彩光打在厲濤歌痞帥的側臉上。
    都說熱愛工作的人最吸引人,厲濤歌也是如此,侃侃而談時,眼睛熾熱有光。
    「……這張是拉萊耶為原型的深淵海城,」他介紹道,「水下種的眷族,深潛者之類,生活、守衛在這兒,等候尊崇的主神蘇醒之日。我覺得這裡可以做玩家的出生廣場。」
    白岐玉喃喃道:「拉萊耶……」
    「是傳說中克蘇魯沉睡的宮殿。『群星歸位之時,偉大吾主會於拉萊耶升起,陷入舊日的狂歡……』就是那個拉萊耶。」
    一張黑漆漆的怪物設計圖掠過時,白岐玉的視線捕捉到一點。
    他忍不住出聲:「停一下……」
    「怎麼了?」
    「前面那個設定,能不能再給我看下?」
    厲濤歌以為他是感興趣,翻了回去。
    那是一張龐大的「黑泥」。
    萬千隻眼睛隱藏在崎嶇陰影處,又有上千隻臂膀,上千隻斷腿與手,猙獰而毫無邏輯的舞動著。
    根據人的對比尺寸,標註是「150m」,有一座小山高。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白岐玉努力壓抑住心悸,才讓自己的聲音不發顫:「這怪物是……?」
    「我在修格斯基礎上作的二改。怎麼樣,是不是很有克蘇魯的精髓?」
    「修格斯?」
    厲濤歌熱情的安利:「修格斯是個克系中很出名的怪物,《瘋狂山脈》的主角。總體來說,像個巨大的柏油腫胞,漆黑黏膩。有上萬隻膿液似的眼睛。」
    「就是說,你二改的,是把眼珠改成了胳膊?」
    「嗯哼。」
    說著,厲濤歌發出一串含義不明,語法詭異的怪語。
    他刻意壓低了嗓音,含糊不清的辭彙回蕩在昏暗的會議室。
    在那一瞬,白岐玉好像穿越到了海岸邊漆黑潮冷的洞窟,無窮盡的黑泥正在深處窺探,舞動著上千隻手臂……
    tekeli-li……
    tekeli-li,tekeli-li——tekel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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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鋪一下世界觀,下一章有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