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表姑娘
成嘉十三年,上京
瑜珠剛到周府不過三日,便已被陳嫿拉著認識了府中的許多諸人。
陳嫿是周家老夫人娘家陳家的嫡長孫女,半年前進京來看望生病的周老夫人,借住在周家,便一直沒走。
瑜珠到周府後,對她最熱絡的人就是陳嫿,因為她們一同住在周老夫人的院子里,對外的名義,也都是周家的表姑娘。
只不過,陳嫿這個表姑娘好歹是真帶點親的表姑娘,瑜珠這個表姑娘,卻多半是得益於周家的垂憐,可憐她一個無依無靠失了雙親的孤女,無處可去,才勉為其難地收留她,稱作是表姑娘。
「瑜珠,快來看,這位是大夫人娘家的姑娘,溫三姑娘。」
乞巧這日,陳嫿又帶著新的姑娘到了江瑜珠面前,還特地強調:「這溫三姑娘同咱們這種特地趕來攀親戚的可不一樣,人家是大夫人正兒八經的親侄女,家裡就在京城,父親還是國子監祭酒,不知多高貴呢。」
「就你會胡說,都是讀書人家,哪來什麼高貴不高貴的。」溫三姑娘笑盈盈地打斷了陳嫿的話,目光溫和落在江瑜珠身上。
周家從錢塘接回來一個從前鄰家的姑娘,這事她前幾日就聽說了的,只是一直沒什麼由頭過來看看,今日好容易見到人,卻又將她驚得一時失語。
從前便聽聞,這位江姑娘原先家裡是經商的,在錢塘一帶也算出名。江南水鄉嬌養出來的姑娘,她本以為會是普普通通小家碧玉的類型,哪想,眼前這位,柳眉櫻唇膚賽雪,腰細腿長身量好,隨便對著她一顰一笑,都像是要勾了她的心魂去一樣。
小家碧玉的確是小家碧玉,但這份靈氣和精緻,卻是小家碧玉中拔尖的。
「還不知妹妹大名?」她回過神來,忙問她的姓名。
「江瑜珠。」
「瑾瑜,寶珠,都是美玉,可見令尊和令堂對妹妹的喜愛。」她笑著執起江瑜珠的手,見她神色忽的黯淡,才想起自己是說錯話了。
「對不住瑜珠,我不是有意的。」溫若涵小心翼翼道,「沒了父母,便把周家當做是自己的家,好自生活。想想你如今可是有一大家子的親人呢,熱熱鬧鬧的,多好。平日里若是想出去玩,也可以來溫家找我,我叫溫若涵,應該比你長几歲,你日後叫我溫姐姐就好。」
江瑜珠點點頭:「溫姐姐。」
陳嫿適時擠進來,沖江瑜珠擠眉弄眼:「瑜珠,別悶悶不樂了,咱們這位溫姐姐,可是日後要做周家當家少夫人的人,你啊,可得仔細著,萬不能得罪了。」
「當家少夫人?」
溫若涵臉上飛快染了一層紅暈,「你別聽她胡說,到上京半年了,沒幹過正經事,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說。」
「這哪裡是瞎說了?大表哥探花高中都有好幾個月了,若不是一直忙著朝廷的事,恐怕大夫人早上你們家提親去了。」
陳嫿素來是沒什麼羞恥心的,笑嘻嘻的,越說越來勁,叫瑜珠也多多少少聽出一點門道。
溫若涵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也是周家大夫人溫氏的親外甥女,而如今的周家嫡長子周渡,幾月前的科舉殿試被聖上欽點為探花,官封刑部。
業立則家成,大夫人溫氏便開始盤算著要自家的親外甥女嫁給自己的大兒子,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親上加親。
明白這層關係,再看陳嫿如今的表現,瑜珠覺得,怎麼看都多了一層拈酸吃醋的意味。
「托你的福,今日七夕,我可總算也能見一見大表哥了,成日忙的腳不沾地,尋常時候,真是想見一面都難。」
溫若涵不知聽沒聽出她話里的刺味兒,只實誠道:「也不是,我今日是聽了姑母的話上門來同諸位姐妹過七夕的,能不能見大表哥,我也不知道呢。」
「這可是乞巧節,大夫人還不得安排你和大表哥見一面?」
溫若涵又紅了臉,微微垂首,搖了搖頭。
陳嫿這才滿意,又拉上江瑜珠:「今日是我和瑜珠妹妹第一回在京城過七夕,我倒還好,瑜珠妹妹卻是自錢塘過來后便沒有再出過門,既然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大表哥,那就勞煩溫姐姐先帶我們倆好好玩玩了?」
溫若涵自然答應:「等我去見過老夫人之後,再帶兩位妹妹去找韶珠和玉璇她們,大家一道出去玩。」
周家因為周老夫人還在的緣故,所以沒有分家,大房和二房住在一起,各有自己的院子。周韶珠和周玉璇分別是大房的嫡女和二房的庶女,一個排老四,一個排老五。
但除她們外,住在周家的女眷還有一位,是周家二房夫人何氏的外甥女,叫何纖素。
何家因為前些年三王亂政之事,受到牽連,舉家被貶謫出了京城,到了青州。眼看著自家姑娘到了待嫁的年紀,不甘心在青州找個人家隨便嫁了,便將女兒送到了京城姑母家,想要借周家的面子,好歹是議一門能上的去檯面的親事。
幾個姑娘扎堆到周老夫人的屋子裡請了安,又一窩蜂去前廳陪溫氏和何氏用晚飯。因為是乞巧,所以家裡男丁幾乎也都在場,只是傳說中的大哥周渡依舊不在。
瑜珠自從進到周家便聽不少人在她耳邊提過這個人,但是至今都還未見過他的樣子,也不知他們口中的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究竟是不是真的。
等不來周家大哥,姑娘們也不閑著,左右一合計,便又一齊出發去逛鵲橋燈會了。
「跟上呀瑜珠,上京的燈會一定可好玩了。」陳嫿見她走路慢,便拉了她一把,帶她一道上了馬車。
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浩浩湯湯往京城最熱鬧的街市去,江瑜珠不曾見過這等陣仗,一路掀了不下四五次的帘子。
「好看吧?錢塘也有這樣的燈會嗎?」陳嫿問她。
「好看。」
越接近燈會集市的地方,越來越多的花燈被擺放了出來,掛著的,提著的,抱著的,花樣不一,形狀不一,顏色不一,但無一例外的,是千奇百怪的好看。
江瑜珠捨不得將眼睛從這些花燈上移開,道:「錢塘七夕也有燈會,只是遠不及京城的熱鬧。」
「你如今住在周家,日後這樣的燈會,還會見到許多呢。」陳嫿碰了碰她的胳膊,等到馬車停下,便又帶她下了馬車。
在馬車上見到燈會盛況和在街上真實地可以觸碰到花燈的感受完全不一樣,江瑜珠跟在眾人身後,一路走一路看,謹小慎微,直至走在前頭的周韶珠和周玉璇因為要看猜燈謎的熱鬧自己跑走了,她也才能夠去逛自己喜歡的東西。
「買那個兔子花燈。」她指著小攤上的一盞兔子燈道。
攤主為她取下,收了她二十文銅錢。
「小姐果然還是喜歡兔子燈,從前老爺和夫人也總是為小姐做兔子燈呢。」雲裊跟在她身邊,頗為感慨道。
江瑜珠也正是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母親,才買下的這盞兔子燈。
從前在錢塘,每到有燈會的熱鬧節日,爹爹便總會親手給她做一盞兔子燈。他們家正是做花燈起家,後來才有的偌大一番家業。
可是這一切,都在兩個月前,被人一把火燒乾凈了。
她抱著這盞新的兔子燈,忽而覺得有點刺眼,低頭無聲抹了把眼淚。
身後人群嘈雜,她也沒有心思關注,兀自站在原地出神良久,直至陳嫿又來找她,要她過去幫忙猜燈謎,才叫她從過往的情緒中掙扎出來。
「韶珠和玉璇在前頭猜燈謎,碰上對手了,咱們快點去幫忙。」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江瑜珠擠進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堆里,站到周韶珠她們邊上。
「這最後一題了,不拼別的,只拼速度,只要咱們快些答出來,便能贏下最後一盞燈,比她們總數多一盞!」
出燈謎的老闆拎著銅鑼敲了一下,念出最後一題的題目:「圓寂,打一成語。」
「坐以待斃。」
江瑜珠脫口而出,甚至都沒有給別人反應的時間。
陳嫿驚訝地看著她:「這就,這就答出來了?」
「不是你們說的要快嗎?」江瑜珠腦袋懵懵的,聽到她們說完要快之後便全神貫注到了題目上,也不知自己這反應究竟算不算快。
「快,簡直太快了,我們贏了!」
周韶珠和周玉璇擊了下掌,趾高氣昂地去拿走屬於自己的最後一盞燈,沖對面氣到鼻孔升天的褚遙知洋洋得意地笑。
「那是周家什麼人?」
每次燈會都不及她們贏得多,褚遙知氣得將手上抱著的幾盞燈籠全都扔到了地上,盯著最後被拉來幫忙的江瑜珠使勁地看。
「不知,估計又是哪裡來打秋風的表姑娘呢。」身邊跟著的另幾個世家貴女也將江瑜珠從頭到尾細細打量了一番,嘴上雖然都一致在瞧不起她的身份,但眼神都很誠實,見到她便移不開眼了。
「表姑娘。」褚遙知咬牙切齒,「我倒要看看,周家究竟有幾個表姑娘。」
她氣勢洶洶地掠過周韶珠和周玉璇,直奔江瑜珠而去。
「你是誰?」
「這是我們家新來的親戚,你做什麼?」陳嫿趕緊擋在她面前。
「新來的親戚?你們家?你也配?真當自己是周家的人了?」褚遙知極其諷刺地看了眼陳嫿,又對江瑜珠道,「最好日後別再叫我碰到你,否則,我要你好看。」
京城的大家閨秀,都這般潑辣沒有體面的嗎?江瑜珠微微蹙眉,直白地表現出對她的不滿。
「你蹙什麼眉?」褚遙知一見更氣了,「我燈籠被你們搶了,我還沒蹙眉呢,你蹙什麼眉?」
「燈籠被搶了,不是你們自己不夠快嗎?」江瑜珠不明所以地回問道,不懂這種願賭服輸的事情,有什麼好生氣的。
「你,你說什麼?」
褚遙知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推開陳嫿,奪過江瑜珠手上的兔子燈摔在地上,「我叫你也看看,心心念念的燈籠被搶是何滋味!」
「你不可理喻!」
江瑜珠趕緊去撿自己倒在地上熄滅了的兔子燈,撿起燈籠的一剎,卻又被人措不及防踹了一腳,狼狽地坐在地上。
「你——」
她深深地皺緊了眉頭,瞪著褚遙知的目光儘是不可遏制的怒火。
雲裊撲上來將她扶起,她還想要跟褚遙知理論,卻被一旁的何纖素及時拉住,拽了兩下衣袖。
她回頭去看何纖素,看到她輕輕對自己搖了搖頭。
她突然就冷靜了下來,望著面前盛氣凌人的褚遙知和她的同夥,以及周圍指指點點看熱鬧的人群,周家兩姐妹分明就站在不遠處,卻不願意出來為她跟褚遙知明目張胆地撕破臉。
明明她是被拉過來幫她們猜燈謎的。
好在大姐姐似的溫若涵及時趕到,擋在她面前和褚遙知說了一番,才叫這場鬧劇沒有再繼續下去。
褚遙知走的時候,滿眼都是對她的鄙夷。
「沒事吧?」溫若涵將她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確定她安然無恙,才道,「那是褚遙知,褚貴妃家的妹妹,你好端端的怎麼招惹了她?」
「我沒有招惹她。」江瑜珠道,「我不過是猜燈謎贏了她最後一盞花燈,她就對我拚命撒氣。」
「哎,罷了,日後見到她還是繞道走吧,千萬別再得罪了。」溫若涵摸摸她的腦袋,不論耐心還是溫柔都是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該有的模樣。
江瑜珠驀地想起與她一般溫柔的自家母親,默默點了點頭,在她轉身去招呼周家姐妹的時候,終是忍不住,低頭掉下眼淚。
何纖素上來,給她遞了一方帕子:「萬幸你還算聰明,沒有把那兩位大小姐給供出來,不然日後在家裡,她們恐不會給你好果子吃。」
「多謝何姐姐。」江瑜珠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
「周家別的不多,就是表姑娘多,但是這麼多表姑娘里,只有你和我是最尷尬的。」何纖素語重心長道,「你如今的心情我理解,初來乍到,寄人籬下,我當初何嘗又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陳嫿有老夫人給她撐腰,本家在豫章也是有頭有臉的世家,溫家又是出了名的書香門第,清流貴族,唯有你和我,但凡家裡完好,有所依靠,誰又願意過這寄人籬下,看人眼色的日子呢?」
聽她說著話,江瑜珠眼淚又落得更凶了一點,帕子不住地擦拭,卻也快要兜不住。
突然,她聽見身後周韶珠一道清脆又驚喜的尖叫:「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