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寄人籬下
柳州,陸宅。
三月的雨後,枝上新葉脆嫩,溏中碧水如鏡、波瀾不興,沿邊細柳拂風,府內一派靜謐和煦。然卵石鋪墊的細道上,四五個穿紅著綠的僕婦侍女正簇擁著一名茜紅色的錦衣少女往前,眾人步伐匆匆,氣勢兇猛,儼然有興師問罪之意。
目的地是位處府西的落荒閣,院如其名,青磚矮牆的院門破舊不堪,石階上正蹲著兩個*歲的小丫鬟,此刻對視詳談正歡,兩柄半舊不新的掃帚被隨意地棄在腳邊。
聽到動靜,紛紛轉首望去,待看清來人,二人臉色均是一變,雙手緊張的捏住自己的衣角,條件反射的拔腿就要往裡跑去。
為首的少女冷哼一聲,她身後的兩個粗壯婆子立馬就追了上去,輕而易舉的將她們壓在院門旁,抬手就是幾個巴掌招呼上去。
「二小姐饒命。」
兩人忙跪下,不敢呼痛叫喊,不停地對著冷硬的石階磕頭,雙肩更是顫抖不已。
「沒眼力勁的東西,看到本小姐,跑什麼?!」
陸秀顯然是在怒頭上,輕蔑的瞥了眼院內,隱約見到廊下有人先是探了探腦袋,隨即就掀了帘子進屋。
她臉色越發陰沉,不屑的嘲諷道:「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奴才,一點規矩都沒有,還不快拖下去好好調教,省的回頭咱們那位尊貴的表小姐四處編排,說我們陸家怠慢委屈了她!」
「是。」
落荒閣里當差的人,每幾個月就會換上一撥,府人已是司空見慣。故而,陸秀的話音剛落,就有人將兩個小丫鬟拖下去。
院子里景色凋零,荒蕪破敗,與外面生機盎然的春景格格不入,顯然是常年欠缺修理。陸秀嫌棄的瞥了眼,目光淡漠的往主卧走去,口中喊道:「池晚妝,你少給我躺在床上裝死,今兒個若不給個解釋,就休想繼續在我家住下去!」
她前呼後擁,氣場不凡的踏進矮舊狹小的寢室,直奔床前,怒視洶洶的瞪向正倚在煙灰舊枕上凝神的少女,從袖中甩出一封書信就往她臉上砸去。
信紙承載了主人的力道,擲得池晚妝蒼白無血的臉頰生疼,然而,她卻不躲不避。
漸漸的,她睜開雙眸,視線移向正站在床前的陸秀身上,神色無惱無怒。
這種任人打罵的生活,早就淡化在她的記憶里。池晚妝是驕傲的,在她回京得勢后,就不容人拿她的過去說事,更受不了旁人的輕視與譏諷。
但此刻,就是因為察覺得到這股疼痛,所以她很確定這不是夢!而是上天憐憫自己,切切實實再給她的一次機會,讓她回到十三歲這年,她尚不曾步入棋子的命運,一切都來得及改變。
池晚妝咬住紅唇,濃濃的仇恨燃燒在心頭,似乎一旦爆發,便要將這天地吞噬,但她卻生生的壓制住了那份濃烈的情緒。
呵,赫連浠、池晚鳳、還有那被自己敬如生母的紀妙,你們最好都好好的、好好的等著我!
既然上輩子她全心全意輔佐丈夫、努力為家族爭取榮耀、孝順嫡母、關懷幼妹,最後得了個蛇蠍心腸的惡名,還死無其所。那麼、這輩子,她再也不與人為善!曾經欺負了自己、奪了自己的,誰都別想好過!
「怎麼?啞巴了?」
見她不說話,眸底隱隱有厲色湧現,陸秀起初還被那種煞氣給驚得一怔,但轉念又恢復了平時的氣焰,塗了鮮紅蔻丹的指尖指著池晚妝就罵道:「你別以為出身官宦,就真的當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如果池家真的認你這個女兒,就不會把你丟到這柳州城來,也不可能不管不問。
池晚妝,你一出生就剋死了你娘,現在又跑來觸我陸家的晦氣。你也不想想,這些年吃我家的用我家的住我家的,居然還敢寫信回京抱怨?我告訴你,這裡是陸家,別以為池夫人年關前接你回去了一趟,就真給我擺相府千金的譜!
嫌棄我們家是商戶,銅臭味重,這麼清高就別賴在我家。若非你是三嬸的侄女,你以為我們家還非供著你不成?就你這樣的,什麼都不會做,竟然還敢衝撞我,簡直是不識好歹!要我說,就算是丟個包子給路邊的乞丐,賞塊骨頭給門邊的野狗,它們都比你懂得感恩。」
望著盛氣凌人的陸秀,池晚妝腦海中浮現出曾經在陸家的點點滴滴。
她生而不詳,父親唯恐自己誤了他的官運,便將自己寄託給他早年喪夫的妹妹,也就是陸家的三太太。陸家長房虛空,平時是由二房當家,眼前這個少女便是二太太許氏的女兒,自幼就愛找茬挑事。
至於自己的姑姑陸三太太,雖然應了撫養自己之責,但素來都對自己漠不關心。池晚妝隱隱的察覺出,她極不喜歡自己、甚至談得上厭惡,這也是陸秀敢這般無所顧忌欺凌自己的原因。
陸秀從來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哪裡受得了冷落,見對方再三沉默,當下氣急敗壞道:「你怎麼不吭聲?我跟你講話呢,你竟然敢無視我?」
這種場景,若換在從前,池晚妝必定是覺得委屈的。但經過了上一世的經歷,陸秀的這種辱罵和唾棄又稱得上什麼?在她眼中,顯得是無比幼稚!
然而,嫁給赫連浠五年,在後宮中生存打磨那般久,審時度勢她也是懂的。
當下,池晚妝抿唇一笑,拖著虛弱的身子下床,好言好語的回道:「二表姐說的是,晚妝寄居在陸家多年,府里的養育之恩自然不敢相忘。前兒的事純屬誤會,我並非是想故意頂撞你。」
陸秀眸中閃過驚詫,屋內眾人均感到不可思議。
素來清高、自恃出身高貴的池晚妝,居然妥協?
她的眸尾閃過一絲狡黠,逞口頭之快有什麼用,誰說妥協就是懦弱?池晚妝很清楚的記得陸秀今日走這遭的真正目的,因為年關前自己回了趟京城,紀妙為了維持和樹立她的慈母形象,給自己貼補了許多金銀首飾。
現在想想,自己當初可真是單純,竟然沒有想到自己在陸家的處境,沒有仔細思慮她的深意,竟真的聽了她的話,想著自己是相府千金、是官家小姐,而陸家不過是商戶平民,陸秀等人更加無法與自己相比,然後戴著她送的首飾在陸宅里招搖亂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陸秀本就視自己為眼中釘,對她的身份敏感,兩日前在府中相遇,她瞧見自己頭上的珠釵玉簪,自然是好番數落。然而當時自己剛從池家回來不久,滿心都還在感念紀妙的好,叮囑在外不可失了相府風範,受了委屈就給家裡寫信,揚言她勢必會替自己做主,這方有所持仗的跟陸秀打鬧了起來。
最終的結果,吃虧的自然是自己,落入水中,這也正是此刻卧病在床的原因。
而陸秀自不會善罷甘休,她今日帶人過來,無非是想冤枉自己偷了她的玉佩。
自己絕不能沾上行風不正、舉止不端這等罪名!
她還記得,前世就是因為這些閑言碎語,讓她在回池家后受盡白眼,更花了好多的心思才重正聲譽。
於是,在她們問罪之前,池晚妝率先朝妝鏡台前走去,捧起個木匣子就轉回到陸秀身前,笑著打開道:「表姐真是誤會了晚妝的意思,我確實從池家帶回了些首飾,但那日絕非是故意在表姐面前炫耀,而是覺得表姐人美,這種京都的首飾就該佩戴在您身上,才能顯出大家之氣。我原就是給姐姐送過去,但又擔心表姐看不上這些,心中緊張,更無奈的是我嘴拙還讓您生了誤會,確實是我不該。」
在柳州這種小城,哪怕陸家是首富,但京都城官家裡來的首飾總不免惹人激動和興奮。望著眼前這些璀璨閃亮的金釵銀鐲,陸秀雙眼晶亮,低聲反問道:「你是說,這些都是給我的?」
池晚妝笑著點頭,她曾在宮中一呼百應,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若能用這些保一時平靜,有何不可?
再說,陸秀收了這些,是福是禍又豈還是她能左右的?
於是,更加討好的將木匣送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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