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楓葉丹(七)
在沈夫人「離世」的第三天傍晚,蕭風迪終於醒來。
他的內功應該來自於侯老爺子的真傳,與上官無汲修行的道家內功有異曲同工妙處。在他轉醒的前兩天,他的真氣便已恢復了運行,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地治癒他的內傷。所以,在上官無汲今天早上替他把過脈息之後,便一直守在他的床前,等待他的醒來。
當這雙與她相似的眼睛緩緩睜開,烏黑的眼眸重新匯聚神采,倒映出她期盼欣喜的表情,上官無汲不由地俯下身,輕輕擁住了他。
在不久之前,她終於知道了沈昌要她保守的秘密,也下定決心永遠不讓侯家的第三人知曉。
可這個秘密是何等的沉重,憑什麼要她來獨自承受?何況從某種意義來說,她也是這個秘密的受害者。如果當年沈夫人沒有盜取青釭劍,那她的父親便不會驟然入魔,侯家的悲劇也不會發生。也許,她會出生在一個溫暖的家庭,她的祖父不會萬念俱灰,在日復一日的擺攤中消磨漫長的歲月,她的叔叔伯伯以及他們的子女們,也會有各自的精彩人生。而她的母親,在聞聚福的描述中那位溫柔、聰慧、心思巧妙、舉止獨特的奇女子,也不會拋下她芳年早逝。那麼她自然也不會自幼流落江湖,有朝一日還被自己的親生父親追殺。而毀了這一切的人,便是這位堂兄深愛的母親。
憑什麼要她保守秘密,而這位母親卻繼續享受兒子的尊敬與愛戴?
可比起伯父沈昌所承受的一切,她又似乎沒什麼可抱怨的。這些年來,這位名揚天下的「大老闆」,在他無限風光與名望的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仇恨與痛苦?他的妻子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嫁給了他,親手毀了他的家族,幾乎害死他所有的親人,可他卻不能報仇,也不能分辯,他只能主動背負起苛待髮妻的罪名,默默地忍受著父親的誤解與責備,也忍受著兒子的怨恨與疏遠。
所以,上官無汲也只能承受。
也許從這個短暫的擁抱中,她能感受到來自血緣與親情的溫度,找到一個讓她保持沉默的理由,從而化解她心中這小小的不忿。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熱情,蕭風迪有些茫然無措,只是獃獃地望著頭上的紗帳。幸而,她很快地放開了他,臉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我娘呢?」他說的第一句話,與她預想的完全一致。
「她很好啊!」她的回答似乎也沒什麼毛病。
「她在哪?」他問的第二句話,還是那麼的沒有懸念。
「在她的衡芷院唄!」她的回答依舊是實話。
蕭風迪沒有再問,而是猛地坐了起來。大幅度的動作牽動了他胸前的傷口,帶來劇烈的疼痛,但他卻毫不在意,一下便掀開被子站了起來。雙腳剛踏上地面,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上官無汲懷裡。
「就你這弱不禁風的模樣,能走到衡芷院嗎?」上官無汲一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一邊笑眯眯地道,「要不……我受累抱你過去?」
面對她的打趣,蕭風迪卻沒有玩笑的心情,他急切地推開了她的手,邁著虛弱踉蹌的步伐,緩緩往門口走去。上官無汲既不上前攙扶,也沒有出聲阻止,就這麼看著他跌跌撞撞地轉過屏風,走出內室,走到虛掩的房門之前。直到他推開門,左腳吃力地抬起,即將跨過門檻,她才微笑著說出下面的話:
「你知道女人都是小心眼的吧?」她用一種近乎哀怨的語調,幽幽道,「你這麼維護你的雪魄妹妹,就不怕我這個堂妹會吃醋嗎?」
蕭風迪的身軀一顫,終於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對,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她微微地鼓著腮,撇著嘴,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極了吃醋善妒的小女兒模樣,「你青梅竹馬的妹妹偷襲了你,你不但不去指認她,反而要我擔下所有罪名。同樣是兄妹,你這個做哥哥的,未免也偏心了吧?難道你就不怕我心理失衡,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來?」
「你做了什麼?」
「你說呢?」她慢悠悠地反問,「你覺得一個像我這麼小心眼的女人,在被別的女人比下去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直接殺了她吧,好像又有點便宜她了。不殺她吧,又難泄我心頭之恨。所以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有必要將真相告知伯母,要不然她真以為是我心思歹毒,打傷她的寶貝兒子呢!」
「你不會這麼做。」蕭風迪平靜地說。
「為什麼?就因為我事先答應過你?」她微笑道,「可你要知道,女人的妒忌心是可以摧毀一切的,何況是空口白牙的承諾呢?也許我不但說出了真相,還跟你母親起了衝突,一怒之下把她給殺了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蕭風迪皺起眉頭,像看瘋子一般地看著她。
「這還看不出來嗎?我在等你誇我呀!難道在你心裡,我真的是個小心眼,愛記仇,還言而無信,濫殺無辜的刁蠻女子嗎?」
「你沒毛病吧?」
「我讓你誇我,不是讓你損我,你到底懂不懂規矩?你可知道在你昏迷的這四天里,我費了多少的心思,做了多少的補救,又受了多少的委屈嗎?如今你好不容易醒來,卻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就只記掛著去見你娘親和你的好妹妹,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
「你說什麼?」蕭風迪臉色驟變,「雪魄正跟我娘在一起?」
「對啊!」上官無汲聳肩道,「在你受傷的第二天她就大搖大擺地出現了,還擺出一副關心你的姿態,一直在你娘親跟前安慰陪伴,不知道有多麼母慈子孝呢!而我呢,就因為不肯讓伯母把你從這帶走,她心裡還不定怎麼埋怨我呢!」
「雪魄沒對我娘說什麼,或者做什麼嗎?」
「當然沒有。她一心要扮演好女兒好妹妹的角色,不知道多少善解人意。原本伯母還擔憂你的傷勢,有她時時的勸慰,如今也寬心了不少。待會兒要是看到你醒來,說不定雪魄還會激動地抱住你,喜極而泣呢!」
蕭風迪神色複雜,緩緩收回了即將踏出門檻的腳步。
「你怎麼又不走了?趕緊去見你娘親和你的好妹妹去啊,她們可牽挂著你呢!要不是我從中作梗,相信她們此刻也一定會守在你床前的。現在你醒了,我也管不了你,趕緊一家團聚去吧!」
「別把她和我娘相提並論!」蕭風迪冷冷地說完,又補充道,「也別告訴任何人我已經醒了。」
說完,他又主動關上了門,抬腳往回走,轉而在小桌旁坐了下來。他的臉色因為大量的失血而顯得蒼白,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剛剛醒來而虛弱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
上官無汲的眼中閃過一絲奸計得逞的得意之色,很快又隱藏在她甜美的笑容中。
小樣兒!我還治不了你嗎?
「不再躺著休息會兒嗎?」成功阻止蕭風迪之後,她立刻又換上一副溫柔賢淑的好妹妹模樣,「或者我讓人給你送點吃的來?反正我也還沒用晚飯呢,就說是給我送的,懷疑不到你的頭上。」
「我娘還好嗎?」蕭風迪低聲問。
「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就看你到底信不信我了。要是信得過我,就不必反覆問我這個問題。要是信不過,你問了也是白問。」
「我當然信你。我只是……」蕭風迪欲言又止。
看著他蒼白虛弱的面孔,以及這雙漆黑的眼眸中那掩藏不住的擔憂,上官無汲還是忍不住心軟了,也收起了那虛假的笑容,輕聲道:「我知道你擔心伯母,你還擔心你醒了之後真相再也掩蓋不住,到時雪魄惱羞成怒,說不定還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你更擔心伯母會因此對白雪城和葉家感到絕望。畢竟這麼多年,她能倚靠的也只是娘家的人了。我猜你加入白雪城,也是為了她吧?你既然無法勸伯父善待於她,你便乾脆與伯父劃清界線,轉而投向伯母的娘家,希望能讓她心裡好過一些。可惜你太不了解伯母了,你做的這些不但不能讓她高興,反而會讓她更加痛苦。」
蕭風迪十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旋又垂下了眼帘,黯然道:「從小到大,她都待我很好。親自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教我讀書習字,無論我多頑皮,闖下多大的禍,她都不會生氣。可是……她從來不願提起自己,也不願提起葉家,就連她是悲是喜,是憂是怒,她都不願讓我知曉。」
「我明白她這麼做的原因。」
「你明白?」
「對,雖然我才剛認識她不久,可我就是明白。」上官無汲用十分堅定且毋庸置疑的語氣道,「你要是真的想讓她高興,就應該立刻脫離白雪城,徹底斷絕與葉家的關係,也改一改對你老爹的態度。」
「你這是什麼意思?」蕭風迪疑惑地看著她,「是不是我娘跟你說了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還是那句話,你愛信不信,反正我言盡於此。」
「你一定有事瞞著我。」
「我瞞著你的事多了去了,你又能把我怎樣?」上官無汲撇嘴道,「難道你就沒事瞞著我嗎?比如你跟雪魄妹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過去,你不也沒有告訴我嗎?」
蕭風迪蒼白的俊臉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你今天是跟她杠上了嗎?」
「誰讓你一直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在你心裡到底誰更重要?是雪魄?還是我?」
「你問這個問題,自己不覺得可笑嗎?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個不知人倫綱常的衣冠禽獸,連自家的堂妹都不放過。你要吃醋,也應該去吃寒楓的醋,他跟雪魄可是在半年前就定親了。」
「瞧,又在轉移話題!你倒是回答啊!」
「我懶得回答!」蕭風迪突然起來,轉身就往裡屋走去,一邊走一邊道,「我餓了!趕緊給我弄點吃的,吃完了我還要打坐調息。」
「我看你不是懶得回答,而是不好意思回答吧?」上官無汲不依不饒地跟在他身後,笑嘻嘻地道,「畢竟要你當面承認喜歡我,也太為難你了。也不符合你一貫的作風啊!」
「那你還問!」
「你承認了?我和雪魄相比,你更喜歡的人是我?那我和鄭文璇呢?我們兩個人里,你又更喜歡哪一個呢?是我,還是鄭……」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樣黑色的物品就飛了過來,險些沒砸中她的臉。砸向她的是一隻靴子,一隻原本擺在床下的靴子。
「你現在知道你忘記穿鞋了吧?」上官無汲一臉賤笑,「你要是真能光著腳走到衡芷院,我就服你。就算你說你喜歡雪魄,我也不吃醋了。我甚至還願意幫你打發寒楓,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
話音未落,另一隻靴子又飛了過來。
扔完這兩隻靴子之後,蕭風迪終於氣力不濟,仰面倒在了床上。上官無汲彎腰將靴子一一撿起,緩步走到床前,輕輕地將靴子按原來的位置擺放整齊。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蕭風迪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一般,聲音很輕很輕,「你不用在這守著我,也不用故意轉移我的注意力。你不想讓我出門,我不出去就是了。」
「你真的相信我?」
「你不是說,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嗎?你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吧!不必顧忌我,也不必顧忌任何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