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相逢(二)
「大哥去看過侯夫人了嗎?」
當葉孤城結束這溫柔而短暫的擁抱,目光再次看向沈夫人的靈牌時,她輕聲問道。除了脫口而出的這一聲「哥」,沒有問候,沒有敘舊,更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不是故作神秘,也不是有意疏離,僅僅,僅僅只是她不知說些什麼罷了。
「沒有。」葉孤城似乎也無意多言。
「她就在裡屋,」她坦然道,「她還活著,只是被我封了穴位,暫時無法蘇醒。」
「我知道。」葉孤城平靜地道,「你不可能殺她。因為她是你的伯母,侯青迪的母親。你永遠不會傷害你所關心的人,無論這個人會給你帶來多大的麻煩。」
上官無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沒有你說的這麼偉大。」
「你有的是一份執著,簡單到極致的執著。」
「既然你知道侯夫人還活著,為何還要來此?又為何要穿著這身孝服?」
「她雖活著,但在我心中卻等同死去。」葉孤城緩緩道,「她是我的長輩,我理應來送她最後一程。從此以後,族譜中將沒有她的名字,她這個人也將不復存在。」
「就算死亡,也不意味著消失,至少她曾經在這個家族中存在過,為何要抹去她的名字?」
「因為我們的族譜上,只能記載活著的人。」
族譜,是一個家族的圖騰,原本應該詳細地記載這個家族的歷史與傳承,其中也包含了這個家族每一個活著與死去的人,而後者必然遠遠地多於前者。正是這些死去的先人,創造了這個家族的歷史,在死亡與出生的更替中,將家族的使命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去。
一本只記載活人的族譜,又有什麼意義?
上官無伋的眼中閃過一抹疑惑之色,但卻沒有再問。她見葉孤城始終注視著牌位,便解釋道:「我不確定她的真名,只好以侯青迪之母的身份立了這個牌位。不過我原本應該在「侯母孺人」中間加上『葉氏』兩字,但我不確定伯母是否有此意願。」
「你做的很對,」葉孤城淡淡道,「她死去之後,唯一能明確的只有侯家母親的身份。何況,她也不是葉氏。」
上官無伋微微錯愕。
她不太明白葉孤城此話的含義,以及他說這句話的意圖。就因為沈夫人已經「死去」,葉家族譜中將會抹去她的名字,所以她便不再姓「葉」,也不配姓「葉」了?
這似乎太過牽強,也太過絕情了。
倘若真的絕情至此,他又何必身穿孝服,親自來祭奠這位姑母?就如他當年身穿孝服,去挑戰嚴千負一樣。
說完這句話之後,葉孤城終於從牌位上移開了目光,轉身看著她。
「侯青迪呢?」他平靜地問,「他醒了嗎?」
他對這位表弟的稱呼也同時讓上官無伋感到困惑,因為這個名字除了侯家的親人之外,幾乎沒有人會這麼叫,就連她都習慣了稱呼其為「蕭風迪」,而他也是以這個名字加入白雪城的。
「他已經醒了,身體也恢復地不錯。」她依然如實地回答,「只是他並不知道伯母的事,我也沒有告訴他。既然你已經祭奠過了,我很快會把伯母救醒,但要視她醒來后的精神狀況,再決定是否讓他們母子相見。我不想蕭風迪在傷勢未愈之前受到任何打擊。」
葉孤城靜靜地聽著,既沒有詢問細節,沒有表達任何意見。
「你要去看他嗎?」上官無伋緊接著問。
葉孤城搖頭。
「那葉心呢?她和南宮彥正巧也在這裡,而且很快就會離開。還有寒楓和雪魄……」她垂下了眼,「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經知曉,我打傷了雪魄。她傷勢很重,至今還未醒來,也可能無法都無法康復。」
「我誰都不見。」葉孤城平靜地道,「我已經送過侯夫人,馬上要回白雪城去。」
上官無伋「哦」了一聲,還是沒有抬眼。
「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一起走。」
上官無伋終於抬起頭來。
「有一個人,你早該見一面的。」葉孤城神色沉靜,目光柔和,就這麼注視著她的眼睛,「如果你現在還走不開,那便等你空了,再隨時回來吧!」
「是誰?」她驚訝地問。
「等你見到他,自然會明白。」葉孤城柔聲說道,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相信你會很喜歡他,而他也會很喜歡你的。」
「真的嗎?」上官無伋也笑了,眼中流露出許久不曾有過的期盼與好奇,「被你這麼一說,我倒想馬上見到他了。只是,要我喜歡一個人容易,可要讓人也喜歡我就難了。我可沒你想象地那麼討人喜歡。」
「他會的。」
葉孤城柔聲說完,便走了出去。一見到他的身影,正靜靜站在樹下等候的少女立刻迎了上來,美麗的眼睛里閃耀著她曾經無比熟悉的光芒。但當上官無伋的身影緊接著出現時,少女眼中的光芒便很快熄滅了,漂亮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甜美乖巧的笑容。
「這是夏晚,」葉孤城淡淡道,「讓她留下引路吧,你可能不一定找得到白雪城的入口了。」
上官無伋從少女的眼中捕捉到一絲失落,儘管這道情緒轉瞬即逝,但她還是準確地讀出了少女此刻的想法,就如寒楓曾經也那麼容易地讀懂她的想法。
「不必了,」於是,她微笑著拒絕,「還是讓夏晚姑娘先隨你回去吧!我也不知道還要耽擱多久,至少也得等蕭風迪傷勢無礙,我才能放心離開。再說,不是還有寒楓嗎?我要是實在找不到路,還可以請教他啊!」
「寒楓可能很快也要離開。」
「為什麼?」上官無伋訝道,「是大哥有什麼要緊的事安排他去做嗎?我還想請他先幫我一個忙呢!他跟蕭風迪的交情不錯,萬一這傢伙跟我鬧起來,我還指望寒楓能當個和事佬,幫我們居中調解調解。」
「寒楓有私事要處理。他曾提過他與朱承硯有約,無論朱承硯何時到來,他都必須立刻應對。如今朱承硯已經到了嶺南,也打聽到他在無垢山莊,相信很快便會來訪。既然你想讓寒楓留下,我便派人拖住朱承硯,等你們離開便是。」
「朱承硯?」上官無伋稍稍一愣。
這倒是個老熟人了!只是不知這位曾經的錦衣衛同知,同時也是她曾經的「未婚夫」,與寒楓究竟有什麼約定,來此又有何貴幹?不過,比起朱承硯的突然出現,她更在意的是葉孤城最後的這句話。
既然你想,我便……
他說的這般輕描淡寫,好像只是一個兄長隨手滿足妹妹的一個小小心愿。當然,這件事於他也言也確實是件小事。在嶺南地界之上、白雪城的勢力範圍之內,要拖住一個朱承硯又有何難?真正讓上官無伋感到意外的,是在她沒有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沒有任何為難表現的情況下,葉孤城居然會主動作出這種提議。
她當然知道,他並不是一個會關注繁節瑣事的人;她也看得出來,他此刻的心情是沉重的。其中也許有沈夫人的原因,也許有她的原因,也許還有其他她無法探知的緣故。所以他不願多說,不願多留,就連寒楓與葉心他都無意一見。自然,他也不會去關心寒楓的私事。
可面對她的隨口一問,他還是儘可能詳細地作了回答,並且主動提出了解決方案。也許他真的只是看她想要留住寒楓,便臨時這麼一想,也隨口這麼一說,就像人們做慣了某個動作,自然而然地也便做了,中間並未經過任何的思考。假如他思考了,他就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提議毫無必要,反而可能給人造成誤會,讓人猜測他是故意如此,在假裝不經意地表露對她的關心。
當然,即便再不了解這位義兄的想法,她也不可能做此惡意猜測。這實在是對他人格的一種侮辱。
答案只能是第一種。
不止她感到意外,就連一直默默在旁的夏晚也同樣察覺到了,原本甜美乖巧的笑容出現了短暫的停滯。
「大哥不必為我費心。」片刻的詫異之後,上官無伋終於開口,她覺得自己的用詞不太妥當,但一時又找不出更合適的話語,「既然寒楓有事,那就算了吧!就有勞夏晚姑娘了,我會儘快……」
她突然停下,同時身形變化,瞬間移動至院門之前。片刻之後,斜陽的身影便進入了她的視線。
葉孤城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她的反應與速度,已經能夠讓任何人感到意外和驚訝。
「雪魄見了蕭風迪,已經告訴他沈夫人的事。」斜陽說的快速而簡潔,但在這句簡短的話語背後,又包含著多少的信息和麻煩?會對她產生多大的影響?他顯然是知道的,所以他來的這麼急,神色也這般凝重。
出奇地,上官無伋沒有立刻採取行動。她神色凝重地聽完了這句話,還停頓了片刻,這才問道:「是誰放她進去的?」
「是她跑到院門外喊的,蕭風迪聽見了,便走了出來。」
上官無伋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果然還是寒楓了解雪魄。剛從重傷昏迷中醒來,便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她是徹底瘋了,也徹底地不想活了。而自己先前留她一命的想法,也實在是自作多情了。
「我有事要辦,不能相送了。再會!」
她先回頭向葉孤城簡單交待,便迅速離去。當她的身影來到蕭風迪所在的院落時,寒楓也才剛剛趕到,比她還慢了幾步。而院門之內,雪魄與蕭風迪就這麼分別站在院子的兩端,遠遠對視,靜靜相望。
一時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