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五千塵路飛白甲 朝服縞素聚無極

第三十三回 五千塵路飛白甲 朝服縞素聚無極

次日寅時,天還未亮,天都城西北二百裡外的一處山路上,馬蹄聲迴響不絕。

衛將軍、長遠軍主帥、領兵部尚書銜上官燮帶著三百親兵正在馬上飛馳,這三百人全部白衣白甲,疾馳之下,隊形十分嚴整。上官燮抬頭看了看東方的天空,雙腿夾緊馬肚子,接連揮鞭三下,結結實實打在馬臀上,他座下駿馬猛然加速向前衝去。身後三百親兵見狀,一齊揚鞭加速,隊形絲毫不亂。

天都北城中,多處府邸前一早都備好了車馬、轎子,只因今日宮裡叫了大起。

所謂大起,即是「升朝」。太祖年間,升朝每月一次,特殊時期每五天或每十天一次,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及身負要職之宗室成員於寅時齊聚晟乾宮東門之外,卯時初刻眾人魚貫入宮,立於無極殿前的廣場,向皇帝面奏重要情事,由皇帝當面批示,大內若有重大旨意也會當場宣於百官。後來承平日久,到了景宗年間,大起改為一季一次,或逢有大事發生,宮裡也會臨時叫大起。

司徒府中,司徒鏡的夫人鄒氏正在服侍他洗漱更衣。

這鄒氏姓名鄒淑璇,其母親為太宗皇帝小女兒明碩公主,即景宗之妹,鄒淑璇乃太宗外孫女、景宗外甥女、當今天子表姐。

「老爺,我二十歲嫁入司徒家,一晃也有十三年了,一直未能生下一男半女,老太爺走的時候,也沒能報上孫子,我心中常感愧疚。」鄒淑璇一邊給司徒鏡遞著棉巾,一邊略帶幽怨的說道。

司徒鏡接過棉巾,擦了擦臉,說道:「又提這些做什麼,這些年我一直忙於政事,於你陪伴甚少,也是委屈了你。」

「老爺,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就足夠了。只盼我能早日為司徒家延續香火,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場。」鄒淑璇說道。

司徒鏡抬頭看了鄒淑璇一眼,說道:「聽夫人言語,可是有什麼心事?」

「老爺多心了,我能有什麼心事。老爺洗漱完快更衣吧,還要用飯呢,再遲一會趕不上大起了。」鄒淑璇低眉順眼的說道。

司徒鏡洗漱更衣完畢,鄒淑璇帶著一眾丫鬟送司徒鏡來到前廳,廳上已備好早膳。鄒淑璇與司徒鏡拜別,帶著丫鬟退回后室,一邊回頭看了一眼司徒鏡,眼中隱隱泛起淚光。

管家司徒銳來到前廳,向司徒鏡行了禮。

「來,坐下一起吃。」司徒鏡招呼司徒銳一起用膳。

「是,老爺。」司徒銳坐下,為司徒鏡夾菜,手略有些抖。

司徒鏡看在眼裡,問道:「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老爺多吃點,一會要站好幾個時辰呢。」司徒銳道。

司徒鏡放下筷子,正色說道:「你是不是覺得這次宮裡大起叫的突然,我又沒找你商量,故而心裡擔憂?」

司徒銳連忙起身,恭敬站立著對司徒鏡回話道:「什麼都瞞不過老爺,我是略有些擔心的,宮裡忽然叫了大起,會不會有什麼咱們沒想到的事?」

司徒鏡聽罷,拿起筷子繼續用膳,邊吃邊說道:「我近日事多,未顧得上與你商議,今日大起,無非就是晉王的身後事要蓋棺定論,宮裡要給朝野個說法,無需多慮,坐下吧。」

司徒銳並未坐下,繼續說道:「老爺,我聽說上官燮將軍不日即將返京,他偏這個時候回來,是不是也太巧了?」

「我估摸今日一早,他就要進城了。你說的偏這個時候指的是何時?」司徒鏡問道。

「晉王薨,朝堂局勢不明之時。」司徒銳答道。

「晉王府六月十四發的喪,到今天不過五日。若按你所說,這五日之內,不僅晉王駕鶴的消息從天都傳到他上官燮的颯州大營,他得知消息后還能奔襲五千里趕回天都,這如何做得到?」司徒鏡淡然問道。

司徒銳道:「老爺說得對,確乎斷無可能。我記得宮裡是五月初向邊關發了旨意,命上官燮將軍回京述職,他不早不晚,正好趕著今日大起回到天都,我總覺得這也太巧了。」

司徒鏡道:「他的軍報六月十三到了宮裡,用的八百里加急,我們還以為是緊急軍情,打開一看,也不過是上報了些今年整頓軍務的成效。實則他就是奉命回京述職,借著上疏軍務,向宮裡呈報了自己回京的行程和隨行人員情況。」

「老爺,他帶了多少人回京?」司徒銳緊張的問道。

「軍報里說三百人而已。就這麼點人,沒什麼可擔心的,快坐下吃飯吧。要是真有什麼情形,老六的書信也該到了。」司徒鏡道。

司徒銳終於坐下繼續吃飯,但還是放心不下,又對司徒鏡道:「老爺,如果只是稟報尋常軍務及自己回京的安排,何須用八百里加急?說到老六,也是奇怪了,今年以來,老六的書信比往年少了,長遠軍的情形咱們如今越來越摸不透了。」

忽然,府上下人在屋外稟報道:「老爺、大管家,打擾二位用膳了!只是六爺的人到了,說有緊急情事稟報,小人...」

不待門外下人說完,司徒鏡看向司徒銳,對他點了點頭,司徒銳對門外說道:「知道了,快請進來,你守在門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堂門微微打開,一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側身進來,這人一身伙夫裝扮,滿面風塵,還大口的喘著氣,看起來剛趕了很久的路。

身後門關上,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拜見靖崇候、大管家!」

司徒銳起身扶起那人,給他遞了一杯茶,說道:「一路辛苦了,你六爺可是有書信讓你帶來?」

那男子起身將茶一飲而盡,說道:「並無書信。今年以來,上官將軍整頓軍務、肅嚴軍紀,時常不打招呼就下令搜查軍營,因此六爺和小人不敢再把要緊的話寫到紙上。」

司徒銳道:「知道了,你六爺可是讓你帶了什麼話?」

那人道:「六爺讓小人帶話,上官將軍此次回京述職,六爺也跟著一起回來了,隨行親兵共三百人。要緊的是,這三百人出發時皆身著白衣白甲...」

司徒鏡與司徒銳對視一眼,不動神色,那人繼續說道:「這三百人走在頭裡,後頭二百里,還跟著一支三千人的隊伍!」

司徒銳並未接話,他看向司徒鏡,司徒鏡問那人道:「知道了。你是叫廖海生吧,我記得你是在長遠軍中給兵士做飯的?」

廖海生道:「正是小人,侯爺還記得小人,小人榮幸之至!」

司徒鏡問道:「海生,你說今年上官將軍肅嚴軍紀,那你這次是如何從軍中出來的,還能先一步到京?」

廖海生道:「小人的家就在颯州,家裡人都住在白楊城,距長遠軍大營也就百十里路。六爺在軍中把消息傳遞給小人後,小人馬上佯裝得了極重的天花,並託人給家裡人送了信,讓家裡人來軍營接小人回家。軍士們見小人病重,恐命不久矣,也怕天花在軍營中傳染開來,就讓小人家人把小人抬走了。小人趕在上官將軍出發前回到家中,又弄了幾匹快馬,星夜兼程,今日才到了天都。」

司徒鏡道:「好個海生!只是這天花如何佯裝,萬一被識破,你當如何?」

廖海生道:「托六爺的福,小人六、七年前曾給八爺辦過差事,於花草一道上,八爺曾指點過小人,這其中就有佯裝天花之法。只要按法服下幾位花草,六個時辰之內高燒不退,且全身出水泡,同出了極重的天花一模一樣。當時有老軍醫為小人診脈,連他也瞞過了。」

司徒鏡道對司徒銳道:「這個海生很不錯,好好獎賞於他。」

司徒銳道:「是,老爺。」之後掏出兩張五百兩的萬通錢莊銀票,對廖海生說道:「海生兄弟辛苦了,這是侯爺賞你的。」

廖海生接過銀票,喜出望外,三叩五拜,之後便離去了。

看著廖海生關上了門,司徒銳慌張的問司徒鏡道:「老爺,上官燮這是要給晉王爺奔喪嗎?還有那三千人是要...」

司徒鏡道:「上官燮一路升遷皆為晉王舉薦,他這出千里奔喪,倒是有情有義!」他放下筷子,抬頭想了想,「這三千人嘛,他未曾在軍報中言明,但我料想,他還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煜凌衛再不濟,也有二十萬之眾,況火雲城固若金湯,這三千人掀不起什麼大浪。」

司徒銳道:「老爺,上官將軍曾任煜凌衛右領衛將軍,他在右凌衛中親信眾多,倘若他帶人接管右凌衛防務,豈非...」

司徒鏡道:「你道如今的禁軍右領衛李憲芳是吃素的?這裡面的關口是,上官燮全家老小所居宅院都在大內左近,那裡可是左煜衛管轄的地盤。」

司徒銳道:「左煜衛、右凌衛素來不合,大內這樣的安排也是用心良苦。老爺,但若上官將軍此次回京要給晉王爺奔喪,則晉王府秘不發喪之事大有問題。」

司徒鏡道:「你是想說,晉王府對外秘不發喪,但上官燮卻提前得知了晉王駕崩,否則這三百白衣白甲如何提前準備齊全?」

司徒銳道:「正是。」

司徒鏡道:「晉王府和長遠軍的關係,確比我們想象的更近。」

司徒銳道:「老爺,該走了,再晚就趕不上大起了。」

司徒鏡起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道:「你派四撥門人,挑性子沉穩的去,從今日起,第一撥盯住晉王府,第二撥盯住上官燮家裡,第三撥盯住他帶來的三百親兵隊,第四撥盯住那三千人,我料定這三千人將於城外駐營,這三千人但有異動,你知道怎麼做。」

司徒銳小跑到司徒鏡前面,說道:「遵命!我馬上去安排。」說完為司徒鏡開了門。

兩人行至府門前,司徒鏡正欲上馬車,忽然回身問司徒銳道:「我聽說老八外出一月多,弄了個什麼花,結果被人盜了,你可問他了,是何情形?他視花如命,真丟了花,他可得心疼好一陣子。」

司徒銳沒想到老爺有此一問,答道:「已問過他,他確實心痛不已,盜花之人未留下絲毫痕迹,眼下還查不到任何線索。過幾日,我代老爺再去探望他,將老爺的關心帶到,請老爺放心。」

司徒鏡道:「好。裴家大公子送來的香我很受用,晉王府聖元宴上我見過他,此人乃人中龍鳳,他若有所求,你好生幫襯著便是。」

司徒銳道:「好的老爺,但若裴二爺知道咱們與他家大公子來往,會不會不高興...」

司徒鏡道:「不會的,裴玄栩是個聰明人,他若知道了,只會更貼著我們。」說完他上了轎。

不一會,轎子便到了晟乾宮東門外。

東方的天空微微發亮,晟乾宮東門外,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齊聚,有人在行禮,有人在說悄悄話,還有人冷眼看著他人,好不熱鬧。

有意思的是,有近一半官員身著孝服,還有人內里穿著孝服,外面卻套著朝服。

晉王世子高宇鈞的轎子到了,身著孝服的那些官員急忙圍攏過去,為首的有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濯、吏部尚書羅永卿、兵部尚書沈棄非、工部尚書洪連慶。這些人多因晉王高世墩提拔,方到今日的高位。

還不待世子出轎,他們便圍著轎子開始痛哭起來。

世子下轎來,他也是孝服在身,眼睛紅腫,目光渙散,看著是像剛大哭過的樣子。他見這些人圍著他痛哭,他也啜泣起來,漸漸轉成嚎啕大哭。那些人見世子如此,哭聲更大。

身著朝服的那些官員聽見這邊哭聲震天,有些投來不屑的目光,有些乾脆背過身去,有些交頭接耳的悄聲說些什麼。

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濯哭喊道:「王爺千古!」

吏部尚書羅永卿啜泣的說道:「五月間王爺身體不適,我們還以為是小疾,並未很放在心上,這才一個月的光景,王爺怎麼就...」

兵部尚書沈棄非哭道:「王爺為我大虞鞠躬盡瘁幾十年,這是硬生生把自己的身子熬壞了!」

工部尚書洪連慶跟著附和,痛哭不已,捶胸頓足,嘴裡說什麼已然聽不清楚。

眾人痛哭流涕,場面一度混亂不堪。

世子一邊哭著,一邊眯眼略瞥了瞥這些人,大多是真心痛哭,有些人則是聲音大、雨點小,世子也不理會。

世子揉揉眼睛,強忍悲痛對眾人拱手說道:「諸位大人,父王在天之靈必感諸位的情義,只是我等立於宮門之外,如此慟哭實不合規矩,還請諸位大人節哀。」

高宇鈞與為首的幾位官員對眾人稍事安慰,眾人漸漸止了哭聲,大多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排隊等待進宮。

眾人散去后,世子身邊只剩下袁濯、羅永卿、沈棄非、洪連慶幾人,世子低聲道:「前幾日諸位大人來王府弔唁,一則我悲痛過度以致無法相迎,二則也為了避嫌,故而未開門,還請各位見諒。」

工部尚書洪連慶擦擦眼淚,說道:「世子爺,我們這些人都是晉王爺提拔的,沒有他老人家,哪有今日的我們,這都是朝野皆知的事情,這有什麼好避嫌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濯說道:「洪大人此言差異,王爺是什麼人,王爺乃皇天貴胄,所謂天家無私事,因此我們私自去王府弔唁,世子不開門是對的。」

洪連慶道:「那我們今日一大群人在這裡放聲痛哭,是不是也不妥了?」

吏部尚書羅永卿道:「洪大人,袁大人說的對,若那日世子給我們開了門,我們在王府中即便只是祭奠王爺,沒事在別人看來也是有事。而我們今日在此痛哭,乃是光明正大的痛哭,即便有事也沒事。」

袁濯與羅永卿相視一笑,說道:「知我者,羅公也!」

洪連慶急了,說道:「你們一個個,什麼沒事也是有事,有事也是沒事,打的什麼啞謎?那照你們這樣說,我們那日就不該去王府了?」

兵部尚書沈棄非接過話頭,說道:「非也!洪大人,正如你所說,朝野皆知我等素日與王爺親近,王爺忽然薨逝,若我們都不去晉王府一趟,那我們今後也不要做人了,再則,刻意不去反而更惹得人家疑心。」

洪連慶道:「你們呀,說話都愛說一半!我與你們不同,我家世不如你們幾個顯赫,我能有今日,全憑王爺賞識,我對王爺的感情遠比你們幾個深些!況且我這條命都是王爺和世子爺給的,去年我被奸人構陷,已經下了天牢,等死之際,是王爺派了世子爺從中斡旋,最終還我清白,才復了原職。牢飯的滋味你們是沒嘗過,嘗過牢飯方知今日之不易...」

世子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打斷洪連慶道:「洪大人,此處人多,慎言!洪大人心中情義,我知曉,父王更知曉。」他看著洪連慶,微微搖了下頭,洪連慶趕忙停下言語。

之後世子與袁濯、羅永卿、沈棄非一陣耳語,說完后,他低聲正色說道:「今日之事,就拜託各位了!」。

袁濯、羅永卿、沈棄非低聲回道:「請世子放心,已做好萬全準備!」

他們幾人正說話間,忽聽人高呼:「周相來了!」

一老者下了馬車,他年紀八十有餘,身體已老態龍鍾,但目光矍鑠。此人正是當朝第一大儒梓歸候周南庸,兩朝中書令,人稱「周相」。

司徒鏡見周南庸到了,急忙上前攙扶,口中恭敬說道:「恩師,您休養這幾個月,身子可大好了?學生給您帶的三顆千年山參,您可服用了?」

周南庸道:「以後再不要給我送這些東西,我用你,不是為了這個,也不因你是我的學生,我是為國用賢!」

眾人多向周相行禮之際,宮門開啟,馬雙平、崔立仁帶著司禮監幾位公公出來,領著官員們入了宮門,眾人在無極殿前的廣場上依品級從前到後站定。

寅時已過,卯時初刻,東邊的天空越發亮了。無極殿門打開,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迴響在殿前廣場之上,皇帝高宇欽與皇太后裴翊熔從門中緩緩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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