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印
「你終於醒了。」一個古奧的聲音傳入耳際。
奧德賽緩緩睜眼,只覺得四周漆黑一片,他躺在地上,後腦勺的觸感是溫暖而柔軟的,後背雖然感覺並不冰冷,但還是很堅硬。
「醒來了就說句話,別裝死啊。」古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聲音和語氣有些脫節啊……」奧德賽掙扎著翻身起來,但奇怪的是,身體的觸覺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反倒是站起之後,腳下感覺什麼也沒有,讓他站著很不踏實。
「你是誰?」奧德賽高聲詢問,此時的他只感覺體態輕盈,之前那種大腦快要爆炸的痛苦消失殆盡。
古奧的聲音陡然增大:「列……咳,你們的偉大主宰,巴斯托!」
「哦,你找我幹什麼,忒彌爾斯呢?」奧德賽像是對這類事情脫敏了一樣,現在你就算告訴他他就是沒覺醒的巴斯托他也不會太驚訝了。
這不是信念的動搖,是升華。
古奧的聲音對於奧德賽的反應十分不滿,便忽略了他的提問:「從今以後,你將接受巴斯托至高的恩澤,偉大主宰的一部分意志與力量將降恩於你,你將成為吾在愚蠢塵世中的代行者,傳播我的福音,分享吾的榮光,讓世人脫離矇昧,忠心侍奉於吾。」
「沒興趣。」奧德賽對於這一偉大使命絲毫不感冒,反倒懷疑起它的真實性。
讓我去當牧師?做夢!
「你!」
啪!奧德賽再次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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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於醒了。」悅耳卻毫無情感波瀾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剛剛,還是在做夢……?」奧德賽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如瀑般的銀髮和一張稚嫩卻精緻的臉。
「我肯定還在夢裡……」奧德賽看著眼前這位無比坦誠的幼女,頓時感到了一種魔幻現實般的衝擊,「我怎麼還躺在人家大腿上……」
「不是夢,是契約儀式。」幼女的話依舊沒有溫度,但她撫摸奧德賽的動作倒是很輕柔。
奧德賽感到一股燥熱湧上心頭,他索性又閉上了眼,接著問道:「是我和巴斯托的嗎?那我好像沒接受的樣子。」
幼女的表情出現了一絲波瀾,像是有些失望:「是的,你拒絕了你與主人的契約關係。」
「主人?這麼說你……就是龍侍!?」奧德賽猛的睜開了眼睛,連忙一個翻滾起身,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龍侍。
龍侍看著爬開了的奧德賽,手裡的動作定在半空,眼中似有留戀之情。
「這麼說那時候的歌聲就是你的?」
「我要保護好主人的食物。」
「那我們快被狼給吃了你保不保護?!」奧德賽氣得跳腳。
「你的手臂上有主人留下的龍印,若是你想要我保護的話可以通過念誦主人的真名來繼續被打斷的儀式。儀式的過程需要雙方絕對自願,所以你不用擔心會被強迫。契約一旦成立,你就也是我的主人了。」龍侍小姐難得說這麼多話。
奧德賽捲起袖子,果然在手臂上發現了一個黑色的印記,像是齒輪,又像是一頭首尾相接的龍。
「好吧,這龍印能消嗎?」奧德賽對這龍印產生了生理不適。
「同意了契約就行。」龍侍小姐像是對奧德賽的問題產生了反感一般,輕輕皺了皺眉。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奧德賽冷靜了下來,重新將剛才他嗤之以鼻的契約認真考慮起來。
「復活,復仇,復興。」龍侍小姐像是忽然厭倦了談話,站起身來,銀髮輕飄,腳步輕盈得像是一根浮空的羽毛,她走向身後的迷霧中,奧德賽只能隱約看見一道身影在抬頭凝視著什麼。
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如此巨大的孤獨感攥住了他的心臟,明明是一串沒有感情的詞語,卻顯得像是在被人遺忘的洞窟寂寞了一千年一樣。
她這樣子看起來才十三歲吧,你未免也太多愁善感了。
「你知道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速是多少嗎?」聲音像是從遙遠的虛空傳來,幽靈一般的微弱飄零,帶著輕微的回聲。
他才發現他置身於一個洞穴之中,左右都是金屬的洞壁,身後彷彿若有光。
「什麼……」他不敢問,他怕驗證了他的感想。
「十比一啊……」龍侍小姐的話語第一次有了情感,那是一種壓倒一切的疲憊,如在黃沙漫天中矗立著的烽火台,早已不能再升起狼煙,早已不能再聆聽戰鼓,早已不能再與將士們同仇敵愾。
「龍類的生命很漫長,你們人類的一百年才是我們的一歲,而且血統較高的龍族有的能活過一億歲。」
「那,真是太孤獨了……」奧德賽已經無法想象這深淵裡的一千三百多年時光的沉寂厚重了。
「不,所有的龍類都在追求長生,因為他們都有強大的意志,但我不同,」龍侍小姐頓了一下,像是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最後她嘆了一口氣,隔著迷霧向奧德賽轉過身來,將手放在心臟的位置,龍類特有的緩慢而強勁如戰鼓的脈動從手心傳來,「我曾經也是人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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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太多歲月,已經記不得多少從前的事了。
「阿蘭,今天中午的的野菜採好了嗎!」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來。
那是一座破舊的小木屋,坐落在聖奇蘭爾斯帝國國都默爾蘭德的郊外,但不知道為什麼,鄰居們都搬走了,只有父親執意留在這裡。
哦,順便一提,那個醉醺醺的男人是我親生父親,他是國王的御用畫師,畫的畫很好看,特別是風景畫,那些我都沒見過的風景在爸爸的畫筆下熠熠生輝。
父親每次幫國王或者國都里的其他什麼伯爵啊,公爵夫人啊畫完畫后,都把拿到的錢去賭場和酒館揮霍一空,回到家后就拿剩下的一點零錢給我說要我買點肉煮給他吃。
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產死掉了,從那時候起,爸爸就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
這也不能怪他,對吧?
「父親,現在離飯點還早哦。」我坐在門前的空地上對著巨大的木盆洗著小山似的衣服。
「去的時候記得去村民家裡打點葡萄酒……」聲音越來越弱,看來是又睡著了。
山上有兩座村莊,其中一個盛產橄欖,另一個是大村莊,生活著兩百多人,盛產葡萄。
「唉……」我將衣服一件件擰乾曬好后,進屋拿起了父親掉到床底下的酒壺,又從衣櫃的底層拿了幾塊銅幣,揣在兜里,就這麼出發了。
接下來的事情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去了離郊區大概六英里的一座山上,那座山原來的名字我不記得了,但其中的一座山峰被你們稱作奧林匹斯山。
那時我正采完野菜,正準備去打葡萄酒的時候,天空忽然變暗了,我心想是不是要下雨了,於是抬頭向上看。
天空中,一個巨大的像是愛琴海的海水一樣深藍的漩渦出現了,宛如一隻巨人的眼睛在天空緩緩睜開,我嚇的大腦一片空白,呆在那裡一動不動。
忽然,漩渦又了變化,隨著深藍色光芒的閃爍,一隻龍頭從裡面探了出來,那是我僅在神廟裡的壁畫上和國王的王宮裡的油畫上見過的生物,它古奧、威嚴、猙獰,它的神韻是壁畫和油畫所無法表達的,就算窮盡人類的想象也想不出這樣完美的生物。
它好像看見了我,一雙閃著猩紅光芒的眼睛盯著我看了許久,像是在觀察,讓那時的我愈發恐懼。
「你不怕我?」龍頭髮出低吼,我明明沒有聽過這門語言,但在那一瞬間我領會了它的話。
「怕,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說的是實話,我想跑,但又怕轉身的時候被一口吃掉。
讓我驚訝的是它居然也聽得懂希臘語。
「要不要幫我一個忙。」它向我尋求幫助,但我不是一個爛好人,我向它索取報酬。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銅幣,對著它舉了舉,問道:「你有這個嗎?」
「銅?」龍頭像是發出了不屑的笑聲,「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我不信。」就算是國王那麼有錢的人也要每年向我們要很多錢才吃得起飯嘛,它怎麼會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呢?
龍頭就像是生氣了一樣,對著我身邊的一塊裸露的岩石吐出了一個我聽不懂了的單詞,奇迹就這樣發生了,岩石慢慢變色,銅特有的紅橙色覆蓋了岩石的表面,這不正和我聽過的女巫點石成金的故事相似嗎?
我吞了吞口水,算是相信它了,但我不要那麼多,能夠我買一個布娃娃就好。
「你要我幫什麼忙?先說好了,辦不到的事情阿蘭也沒辦法哦!」
龍頭忽然看向了天邊,全身的氣勢瞬間變得凝重而危險,
「你先回去問問你爸爸,我這邊還有點事情處理。」
巨龍修長的脖頸上全是咬痕、強壯的四條龍腿上的鱗片也殘缺不全、沉重的龍軀上未癒合的傷口流著金色的鮮血、一對遮天蔽日的龍翼像一張破舊的帆,它慢慢從漩渦中出來了,像從戰場上歸來的殘兵。
龍這種神話生物像是對我有天生吸引力一樣,現在我已經從初見的害怕到現在的好奇了。
龍先生是剛剛打完仗回來嗎?肯定勝利了吧?
如果,如果我像龍先生一樣強大和富有,那我和爸爸都會過上好日子吧?爸爸也不會再去喝酒賭錢了吧?
「走!」巨龍從天而降,巨大的聲響使整座山脈,而遠處也傳來了馬蹄和人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山頂望去,一路上都像是有火光。
我轉身飛跑,衝下山去,心裡只想著快點回家告訴爸爸這件事。
回家我是走的小路,因為小路就在大路旁的樹林里,所以我是可以看到大路上的情況的。
咦?那些人像是外國人的樣子……會不會是羅馬人啊?難道說國王被打敗了嗎?
不行,我得快點回去。
回到家的我早已氣喘吁吁,但映入眼帘的是熊熊烈火和一具沒有了生命的軀體。
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的國家被羅馬人征服了,它變成了羅馬共和國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了那座山,只記得當我再次見到正卧在一堆屍體上等著我的龍先生時,我疲憊而麻木的心才像是重新活了過來一樣,一股濃濃的悲傷湧上了眼眶,被火把點著的山林在我眼裡模糊成了一片橘紅色,橄欖樹們因灼燒而散發出了濃烈得令人有些頭暈的香氣。
我跑了過去,撲在龍首上嚎啕大哭,哭的過程中我終於意識到——
我沒有家了。
……
「龍先生,我們走吧,去很遠的地方,然後再回來。」
「回來幹什麼?」
「復仇。」
「好巧,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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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故事的人往往比講故事的人要承受更多,因為講故事的人對於故事本身而言已經釋然,不然無法說出口,但聽故事的人卻會因為裡面的情節感到難過。
當龍侍,不,應該說是阿蘭,講完最後的情節時,奧德賽只覺得想哭。
不只是因為感動,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聖穹外面的世界雖然殘酷,但好像,很精彩。
為了自由,代價是必須的。
「好,我將接受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