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沈知珩並未下馬,只是勒著韁繩任由駿馬原地踏步,隨他而來的飛魚衛也趕緊停下。
「何時回的?」他居高臨下,聲音低沉。
「昨日夜間。」賀嫣仰著頭回答,視線忍不住落在他的黑色手套上。這手套也不知是什麼皮子做的,瞧著柔軟貼合,不僅不顯笨大,還襯得指節修長,手套一直沒入袖中,與暗紅袖口形成強烈的對比。
袖口上,似乎綉了一株小小的蘭草。
沈知珩並不在意她的打量,語氣古井無波:「既然回了,便多住些時日,若有短缺,就去沈家取。」
不過是客套話,賀嫣卻打蛇上棍:「正好我什麼都沒準備,既然無憂哥哥這麼說了,那我明日一早就去吧。」今天不能再去了,怕把大伯母氣死。
沈知珩微微頷首,直接駕馬離開了。
塵囂遠去,稠粥重新流動,只是有意識繞過了賀嫣。
琥珀默默湊到賀嫣身側,眼睛還盯著沈知珩離開的方向:「小姐,你不是說跟在他屁股後頭長大嗎?我怎麼覺得他跟你不熟?」
方才短短兩句寒暄,也就比陌生人強點,全然看不出從前的情誼。
「他就這樣,跟誰都不熟。」賀嫣說完,隨即眉眼彎彎,「還是二皇子好,跟誰都熟。」
琥珀:「……」聽起來,這個二皇子也不怎麼好。
翌日一早,賀嫣剛收拾收拾準備去沈家,皇上就派人來召了。
時隔六年再次進宮,賀嫣看著毫無變化的紅牆青瓦,走過悠長寂靜的宮巷,心底竟然生出一分感慨。
確實太久沒回來了啊,賀嫣輕輕嘆了聲氣,側方引路的李公公聞聲回頭:「多年未見,賀小姐比起從前似乎穩重許多。」
賀嫣笑彎了眼睛:「公公倒是沒什麼變化,還是一樣的年輕英俊。」
「賀小姐慣會笑話奴才,」李公公失笑,「奴才今年已經五十了。」
「五十了?」賀嫣驚訝,「那可真是看不出來,公公若是不說,我還以為才三十齣頭呢。」
她容貌雖然精緻,但眼睛太過靈動,不安分也不討嫌,就像隔壁鄰居家不懂事的小女兒,即便是阿諛奉承也帶了幾分天真。
李公公頓時被她哄得見牙不見眼,剛出現的那點生分瞬間沒了:「您呀,總是這麼會說話,看來所謂的穩重,也只是奴才錯覺。」
「事實嘛,」賀嫣揚唇,「您今年整壽,一定要大辦,到時候切勿忘了叫上我一起熱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兩人說了一路話,很快便到了御書房,賀嫣準備進去時,李公公趕緊虛攔一下。
「李公公?」賀嫣好奇。
李公公訕訕一笑,壓低聲音道:「皇上這些年,也很是思念您呢。」
賀嫣頓了頓,聽話地點了點頭。
李公公見她都明白,這才帶她進去。
「皇上,賀小姐來了。」
正在批奏摺的手倏然停下,筆尖硃砂落在紙上,頃刻間染出一點鮮紅。
賀嫣低著頭走到桌案前,乖巧跪下行禮:「賀嫣參見皇上。」
話音剛落,便聽到一陣腳步聲,接著眼前便出現綉了龍紋的明黃衣料。賀嫣眨了眨眼,偷偷歪頭往上看,卻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滄桑泛紅的眼睛。
「皇上,」賀嫣小小聲,「您怎麼老了這麼多?」
這幾年新進宮的宮人聞言,嚇得齊刷刷跪下,倒是李公公沒忍住樂了一聲。而原本面色緊繃的良帝,卻突然緩和了神色:「你六年沒回來,第一句話便要這麼氣寡人?」
「賀嫣知錯。」小姑娘立刻道歉。
良帝輕哼一聲,親自躬身將她扶起,賀嫣站穩后一對上他的視線,又沒忍住笑嘻嘻:「皇帝伯伯。」
「嬉皮笑臉!」良帝呵斥,臉上卻笑開了。
李公公及時插嘴:「小姐來得這樣早,應該是還沒用早膳吧,皇上一早叫人備了吃食,可要先用些?」
賀嫣聞言,詢問地看向良帝。
良帝頷首:「送進來吧。」
李公公答應一聲,連忙叫人將吃食送進來。賀嫣看著宮人們魚貫而入,很快將圓桌上擺得滿滿當當,一時間有些驚訝:「這麼多嗎?」
「平日是沒有這麼多的,是皇上特意給小姐準備的。」李公公討好道。
良帝掃了他一眼:「就你話多。」
言語間卻沒有責怪。
「多謝皇帝伯伯。」賀嫣乖巧道謝。
良帝佯做不耐煩:「趕緊吃吧。」
賀嫣也不客氣了,直接坐下就開始吃,一邊吃一邊誇:「御膳房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皇帝伯伯有他們照料,嫣兒也就放心了。」
「你這張嘴啊,就說不出難聽的話,」良帝在她對面坐下,看著她吃得臉頰鼓鼓囊囊,突然有些惆悵,「漠城那地方到底不養人,瞧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小圓臉無言以對。
良帝想起往事,眼圈略微泛紅:「也是寡人對不住你,若是當初……」
「可別說了,」賀嫣趕緊制止,「皇帝伯伯,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了,您當初已經夠護著我、護著賀家了,嫣兒都明白的。」
良帝話說一半被打斷,半天說不出話來,李公公在一側笑道:「這世上敢這麼打斷皇上的,也就只有您了。」
「皇帝伯伯疼我嘛。」賀嫣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知道就好,」良帝冷哼,「趕緊吃,吃完就回家去,寡人待會兒還有事要忙。」
賀嫣忙放下筷子:「嫣兒還未去拜見皇後娘娘呢。」
「她早盼著見你了,只是前天染了風寒,怕將病氣過給你,便叫寡人特意交代,要你過幾日再來。」良帝緩緩道。
賀嫣的母親是良帝義妹,又與皇后是手帕交,一向來往頻繁。賀家老少又都守在漠城,只她一人長年留在京都,三不五時就要進宮住上一段時間,可以說是帝后看著長大的,雖然從前發生許多變故,但她還是與帝后感情極深。
一聽皇后病了,賀嫣便著急了:「嚴重嗎?怎麼突然病了?」
「近來天氣轉寒,不少人都病了,皇后已有好轉,你也不必太掛心,」良帝說著,見她眉頭舒展,便突然加了一句,「可惜啊,皇后命不好,病了也只有御醫隨侍,不像沈家大夫人……」
他話只說一半,賀嫣忍不住好奇:「沈家大夫人怎麼了?」
「還能怎麼,有小輩掛心唄。」良帝冷笑一聲。
瞬間聽懂的賀嫣默默望天,李公公見狀輕笑一聲,未免小姑娘難堪,便叫上其他人出去了。
御書房內空了大半,良帝卻不肯放過她:「聽說那兩座獅子狗往門口一坐,沈大夫人的病就好了,想來是送的人足夠心誠才感動上蒼吧?」
「……那不是獅子狗,」賀嫣見躲不過去,只好討好地笑笑,「皇帝伯伯怎麼知道的?」
良帝斜了她一眼:「你送禮的事鬧得滿城皆知,寡人想不知道都難。」
所以二皇子也知道了?賀嫣強忍笑意,輕咳一聲道:「皇後娘娘若是喜歡,嫣兒就叫人再從漠城運兩座……不,運十座!」
「別打岔,」良帝抱臂,「說吧,你是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賀嫣一臉無辜。
良帝眯起眼睛,唇上的鬍子一動一動的:「少裝傻,寡人半月前就收到了你祖父的奏摺,說這次讓你回來,是想讓你在京都尋一門親事……所以,你這是有人選了?」
有啊,你二兒子。賀嫣歪歪頭:「皇帝伯伯要為我賜婚?」
「旁人倒是可以,但知珩的話……還是得先問過他才行。」良帝有些為難。
對這個結果,賀嫣並不意外:「那還是別問了,嫣兒可不想逼他。」
這就是間接承認的意思。
良帝嘆了聲氣:「所以你打算如何?」
「對他好,好到他主動向皇帝伯伯求賜婚恩典。」賀嫣笑眯眯。
良帝想了想,實事求是:「恐怕有點難。」那棵鐵樹,要開花早開了,不至於等到現在。
「對別人而言可能很難,但對嫣兒來說不是,」賀嫣隨口胡扯,「嫣兒去了漠城六年,可是學了一身的本事。」
良帝無言,心想能用在這種事上的能是什麼正經本事,正要問她在漠城都幹了什麼時,李公公突然進來:「皇上,二殿下和沈指揮使求見。」
賀嫣下意識起身,臉上的從容剎那間消失,連頭髮絲都透著緊張。
良帝看她一眼,嫌棄:「沒出息,你不是在漠城學了許多本事嗎?」
訓了她一句,這才讓李公公叫外頭那倆進來。
賀嫣定定盯著空空蕩蕩的門口,當月錦衣角閃現的剎那,只覺屋內瞬間亮堂了。當那張掛著笑的臉出現在視野里,她的呼吸下意識變慢,他的臉他的眉眼,他月錦的袍子腰間的佩玉,每一個細節都無限放大。
「濃濃?」他對上她的視線,瞬間笑了。形狀姣好的唇半闔著,慵懶喚她乳名,透著幾分親昵。
他一開口,六年未見的隔閡頃刻消失,賀嫣鬆一口氣的同時,竟然有些想掉淚。
「這是什麼表情,不認識孤了?」祁遠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賀嫣擠出一點笑意,剛要開口說話,良帝便玩笑道:「老二識趣點,莫要擋住嫣兒視線。」
祁遠顯然也知道最近的京都傳聞,此刻聽到良帝這麼說,驚訝一瞬后笑著退開:「所以並非謠傳?」
語氣坦蕩促狹,並無別的情緒。
賀嫣有一點小失落,但又很快打起精神,配合地看向祁遠側後方的沈知珩。
還戴著那雙手套,還是那身綉了金線雲紋的暗紅色官袍,圓領白底,剪裁貼身,袖口區別於文臣的寬大,收緊后扣著腕帶,與祁遠的錦衣華袍相比,更多一分幹練利索。
賀嫣對上他沉靜的眼睛,當即福了福身:「無憂哥哥。」
沈知珩微微頷首:「賀小姐。」
「父皇你瞧,濃濃竟越過兒臣,只與無憂說話。」祁遠半真半假地抱怨完,又看向無憂,「從前不還喚她小名,怎麼六年沒見,就成『賀小姐』了。」
「是啊,怎麼還生分了?」良帝也幫腔。眼前這三人,都是他心裡未嫁未娶的老大難,若是能一次性解決兩個,那可真是再好不過。
天家父子熱鬧地拉紅線,沈知珩不為所動,只是淡淡道:「臣與賀小姐並非五服之內,為賀小姐名聲考慮,不好太過親昵。」
這就是避嫌的意思了,良帝遺憾地看了眼賀嫣。
賀嫣立刻裝出一臉傷心,祁遠看了不忍,便玩笑道:「這麼說,孤也不能喚她濃濃了?」
「是。」
祁遠被他乾脆利落的回答噎了一下。
賀嫣怕他真聽沈知珩的,連忙屈膝行禮:「見過二殿下。」
說罷,昂起頭,眼睛晶亮地看著他。
多年未見,他的眉眼愈發清俊了,卻還是那樣溫柔隨和,即便身居高位,也沒有高人一等的姿態,只是這樣看著,都叫人如沐春風。
祁遠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笑著伸手虛扶一把,這才和沈知珩一起向良帝行禮。
賀嫣知道他們有正事要談,便識趣地往外退,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撞上祁遠的視線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一扭頭跟沈知珩對上眼,她頓了頓,朝他拋了個媚眼。
「舉止輕浮,像什麼樣子!」良帝呵斥。
賀嫣嚇一跳,趕緊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