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閃回
接下去的四五天,死神與艾麗西亞把較為可疑的目標挨個排查了一遍,但是一無所獲。眼見得那張目標圖上,一個一個的點被打上叉,死神的情緒也隨之微妙地變化著。雖然死神大多數時候都是擺出一副凝神沉思的樣子——當然,艾麗西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思考,還是說這也是一種「保護色」,但從他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艾麗西亞是能讀出若有所思、不耐煩、憤怒等等情緒的——而這幾天,后兩者的比例明顯地提高了。
這絕不是個好兆頭。艾麗西亞感覺得到,死神的心氣和心性正在慢慢地損耗。當人們對於某件事物傾注過高的期望與經歷,卻遲遲得不到一點回報,甚至看不到絲毫希望的曙光之時,便容易出現這樣的狀況,更何況死神的情況更加特殊。他本就內向,只是偶然間,通過鞦韆這個契機,艾麗西亞打開了他的心扉,走近了他的內心世界。如果死神再度將自我封閉起來,情況只會更糟。而且再者說,他的「姐姐」幾乎是他的唯一的心愿與寄託。倘若當真求索而不得,致使其心如死灰……她不敢想那會是怎樣的情況。
於是,再一天的早上,艾麗西亞起床,照例看到了已經坐在會議室的死神。艾麗西亞快步走來。兩人都開口,似要說話。但這次,艾麗西亞打斷了死神,徑直說道:「我想,我們應該改換一下思路了。」死神聽她說完這句話,冷冷地看著她,於是艾麗西亞接著說道:「你每次都會說什麼,『不急這一時之功』,卻又每次比誰都著急。就算是為了你自己好……我想我們應該停下來,喘口氣,並且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思路。」
死神聽完,仍是不動聲色,反問道:「可問題就在於,還能有什麼新思路呢?」
「我其實在想……有沒有可能,能夠讓你回憶起關於你姐姐的些許事情?」
「什——」
「就是說,哪怕是一點點……」
「你是想讓我回憶起嬰孩時期的事?哪怕是滿打滿算,我被交到院長那邊的時候,也就不過一周歲,怎麼可能記得住事情?」死神的話語中,多少帶著點譏諷。
「道理是這樣。但是或許有一種可能,會不會在你的潛意識中,還能留存著一些蛛絲馬跡,哪怕是關於你姐姐的些許符號化的印象,也能起作用,不是嗎?」艾麗西亞依舊很認真地說道。
死神聽完,皺皺眉,只是搖了搖頭。
「是這樣……我以前聽說過有一位心理醫生,他會一點催眠之類的心理輔導……如果可以的話,就當是為了你自己的心理健康,能不能……我聯繫一下他,約個時間之類的……」
本來,一股名為自尊心的矜持涌到嘴邊。但他剛想開口回絕,但他一抬頭,便看到艾麗西亞湊過來,一雙瞳仁,滿是天真與關切。他又不禁硬生生將話咽了回去,改口說道:「那……也行吧。你約個時間吧。」
「那就說定了?」艾麗西亞欣喜中又帶著些狡黠,如同惡作劇得逞之後的孩子,這讓死神感到有些不對勁。果然,艾麗西亞到某處去打了個電話,十來分鐘過後,便有一人從基地的升降梯裡面出現。
「這就是我說的……」
「你早就約好了?」死神打斷道。
「也不算是。我只是……有信心說服你。」艾麗西亞笑著說。
死神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但既然自己答應了,人家也都來了,那就試一試也無妨,權當是一次心理疏導。他這樣想著。
開始也與尋常的心理疏導類似,也是先詢問近況,評估心理健康狀況,然後用語言誘導患者的傾訴慾望。但之後發生了什麼,死神便不太記得了,他只覺似乎是在房間里小憩一會。等到他再次意識到狀況,乃是在睡夢中。他猛然記起,自己似乎是在心理疏導之中,怎麼便睡著了?他隨即驚醒,看了看周圍。對面心理醫生的座位空著,他於是走出房間,看艾麗西亞正忙活者什麼。
艾麗西亞一回頭,看見死神,於是迎上去。死神則有些茫然。「醫生……走了?」
「你這一覺睡了七八個小時,人家當然不會等你啦。」
「那……有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嗎?我可是不記得發生什麼了。」
「還真有。實話講,最開始我也沒什麼信心的。我本來只是想找個噱頭帶你做下心理疏導,然後再藉此帶你出去找地方逛一逛散散心……但這次還真就獲得了一些信息。而且我已經規劃好了一處地方,看看能不能幫助你回憶起更多相關的事情。我已經與守軍聯繫好了,只待他們做好傳送法陣,咱們就出發。」
「那是……哪?」死神還是有些沒太睡醒,於是隨便撿了一點話頭,問道。
「嗯……我希望你更注重於情景本身,而不是其餘的東西。你先回去休息一會吧。過會我叫你。」
再過一陣,大概八點鐘的時候,死神聽得外面升降機的聲音傳來,隨後艾麗西亞進房,喊他出發。死神走出來,便見大廳中,有兩人在基地內便開始布置傳送法陣。艾麗西亞則遞給死神一條眼罩。死神也順從地摘下輔助作戰裝置,裝進口袋,然後戴好眼罩。
不多時,法杖準備完畢,艾麗西亞攜著死神的手,站到法陣中。光芒亮起,又逐漸消散。艾麗西亞又引著死神走了一小段路,這才說聲:「到了。」死神於是摘下眼罩。四周是黑夜。死神抬頭望了望月亮星辰,說道:「這裡似乎是……如果能用時間來確定一下的話……」他說著,伸手想要拿出輔助作戰裝置,卻被艾麗西亞攔住。「保留點神秘感嘛。就當這裡是,wonderland。」
「好吧好吧。」死神雙手一攤,權當是投降了,然後四下打量起來。
順著他們腳下的這條路徑,前面是一座檢票站。四周具是森林,而且越往裡,樹木越顯高大。兩人踱步至檢票站前,死神隨口便問道:「你訂票了嗎?」但隨即又啞然失笑。此時正是深夜,這裡四下更無他人,又有誰會來阻攔二人?
艾麗西亞也介面回道:「訂了。」順手從衣兜里拿出兩張票,然後隨即也笑了起來。笑罷,艾麗西亞還解釋道:「我還特地讓上面幫忙訂的票,卻忘記了咱們要來的時間是晚上。」
「我們進去吧。」死神說著,輕輕巧巧地瞬移進去。
進入其中,小徑蜿蜒,通向樹林深處。樹木不算特別密,但是高,極高,聳入雲霄。因而縱使明月皎皎,其光也鮮有能透進來的。他們後方,入口外,路兩側還有燈光;這進了林子,便是一片黑暗——廣闊且深邃的黑暗。
而且,當然的,沒有人。
死神的確很喜歡這環境。
許是有些忘乎所以,死神竟輕巧地躍起,隨性地順著路徑,向黑暗之中飄行而去。艾麗西亞一時沒反應過來,「誒?哎,等等我——」她喊著,急忙跟上去。
死神還以為她遇到了什麼事,連忙回頭,但見除了艾麗西亞之外並無何人。艾麗西亞跑近,對上了死神的視線,卻又覺得害羞,於是又故作閑庭信步地踱過去。
「怎麼了?」死神見如此,問道。
艾麗西亞支吾一陣,還是說道:「嗯……有點……怕黑。」
「哦。嗯?嗯……」
「你可不許笑話我。」
「不不,當然不會。我只是在想……咱們都在宇宙中轉了那麼大一圈了,卻為什麼還會怕黑?有什麼還能黑得過宇宙嗎?」
「那不一樣!」
「比如?」
但是聽到死神問過來,艾麗西亞卻又不好回答。為什麼怕黑呢?這似乎是一種人類的天性一般。她這樣說道:「說是怕黑,實則是怕黑暗中不知何處的不知何物。宇宙空間中,四周黑得空曠,黑得一覽無遺,反倒是不會害怕。」
「不知何處,不知何物?這倒是有些意思,不過——」死神看樣子也是有了些興緻,縱身躍起,左手一散,鎖鏈四下里便鋪開了,朝各個方向,水平地飛出去,隨後在林中穿行,盤繞,聯結。接著,死神右手一攬,把鎖鏈盡數握在臂膊中,回身一扯,這鎖鏈結成的圈套便盡數被收回。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卻藏著些許技巧。這鎖鏈一來沒有圈住任何一棵樹,否則便收不回來;二來卻又幾乎盡數包攬住了樹與樹之間的空間。死神落地,對著手中的鎖鏈作了個斬切的動作,說道:「若是如此,不就便能把這不知何物,盡數斬落?」
艾麗西亞是又好氣又好笑。她說道:「那我當然知道這周圍並無什麼東西啦,我用能量也能感覺得出來!只是……就像,你喜歡黑夜,難道僅僅是喜歡它的空無一人嗎?」
這句話讓死神思考起來。他確實喜歡黑夜,也確實喜歡獨處,但是這兩者似乎並不是簡單的因果關係。「你說得有道理。」他說,「我覺得更是喜歡黑夜這種真實的虛無。我對於太空也無感。反倒是這樣的環境,四周明明存在著東西,但是黑暗又將它們很好地隱去。既不給你虛無縹緲的感覺,也給你留下了足夠的純色的空間。這是一種……真實的虛無。這樣說起來,『沒有人』倒反像是一點添頭了。」
「對吧!」艾麗西亞聽到有人理解了自己的說法,也附和道,「只不過,你用這空間來神遊天際;我卻只能……嗯……自己嚇自己。」說罷,她見死神心情似乎還算不錯,於是便將話題拉了回來:「那麼,說起來,在這樣的環境中,你……有沒有想起些什麼?」
死神再度陷入沉思,但似乎一無所獲。正當他蹙著眉,打算搖搖頭,給出否定的回答時,一陣無處而生的疾風穿林而過,吹得死神下意識地眯眼。但是就是在這一瞬間,似乎有一張畫面在腦海中閃回,與眼前的景色重疊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有時候,人們努力要想起某個詞或是某件事的時候,那事物仿若就在嘴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但又在不知何時,因為不知什麼的契機,這事物便一下子從腦海中蹦出來。死神似乎也感覺是這樣,只不過對他來說,這件「事物」埋藏得更深而已。
「好像……確實有個場景在我腦海中逐漸浮現,但是很模糊……」
「那,」艾麗西亞介面,「你能不能想象,比如說,你姐姐此時正在此處,或者說,正在你腦海的場景中的景象?」
「我……試一下。」死神說著,嘗試想象在腦海里的景象中添加一個人的形象。但他想象不出姐姐的相貌,於是他只好假定她是背對自己的。但他也無法想象一位窈窕婀娜的妙齡女子一下子衰老將近二十歲會是什麼樣子,於是他只好將這形象更改為,院長所描述的,十多年前的姐姐的樣子。這樣也還好,畫面還算和諧。但他又嘗試想象,這樣一位少女,懷抱著一個嬰孩……畫面又變得不和諧起來了。而且以常理度之,就算那時,姐姐真的抱著襁褓中的死神來到這樣的環境中,死神也只能看見景色,而看不到懷抱著他的姐姐……於是他索性揮揮手,消散了場景中的人像,轉而繼續回想這環境。
死神邊閉目思索,邊順著小徑緩緩飄行。而艾麗西亞就在他的身後跟隨,輕輕地走著。她既不敢弄出聲響,驚擾了死神的思緒;亦不敢凝起法陣飛行,怕法陣的光打破了這景象的平衡。
有頃,死神突然停住,回頭對艾麗西亞說道:「我只能大致地說出腦海中那副圖景與這裡景色的差別。比如……印象中,那裡,周圍的東西,似乎要……更紅?」
艾麗西亞點點頭。「你在心理疏導的時候,也確實提供了這樣的信息,只不過……我只道這裡是redwood,卻不知其顏色與尋常樹木差別也不大。」
死神接著說道:「然後……那裡要更廣闊一點。而且天上……好像有光。對了,艾麗西亞,你能不能做個光源出來,在上方照一下?」
艾麗西亞應聲照做,用能量凝結出一個光源,懸於二人上方。周遭一下子便明朗起來。「不對,太亮了。」死神接著說道;艾麗西亞便逐漸調低亮度,直到比月光還稍暗一點,但死神還是蹙著眉,說道:「感覺……不對。那個光芒,也比較亮,但是……該怎麼說呢……你能不能用結界·魂斷把光源套住?」
死神抬手想遞給艾麗西亞鎖鏈,但是艾麗西亞擺擺手,她擔心自己的能量傳到死神的鎖鏈上,會幹擾他的思緒。她在光源周圍造出六個能量點,隨後凝成結界。結界·魂斷遮住了相當一部分光,於是艾麗西亞又開始調節光源的亮度。終於,死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經過結界的遮擋,這光芒一下子就有了距離感,其光既不煌煌地鋪在地面上,也不朝著周圍暈散開來,而是如同遠在天邊,亮,但又遙不可及。
但是艾麗西亞看著這場景,卻是越看越熟悉,再加上死神先前的描述,她忍不住開口說道:「你方才說,周圍要更廣闊一點。這反倒是讓我想起了你先前對於太空的描述。你再看看這光源,這像不像是……」
「你是說……你這麼一說……」
倒的確是像。像極了從遠日軌道的太空中遙望太陽的感覺。
「但是……為什麼會……」
艾麗西亞繼續說道:「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自己以前感覺到有一些『不平凡的事情』,你曾經將其歸因於自我意識過剩。能具體說說是怎麼回事嗎?」
「這……比如說,我曾經有多好幾次這樣的經歷:本來是正常地走著,但某一瞬間,突然就到了前方,自己卻全然不記得這段路的過程。院長還因此帶我去檢查過大腦的短期記憶能力,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那……我現在這樣問你,不考慮別的,單純是你的感覺,你認為這到底是間歇性的短期記憶缺失,還是——瞬移術?」
「這……」艾麗西亞話語中的最後一個詞倒是的的確確地擊中了死神。他陷入沉思。而艾麗西亞則接著說道:「而且,你還記得你姐姐回復你的最後一條訊息嗎?她誇讚你是『合格的戰士』,這還勉強解釋得通,因為咱們能力者中,男生對外的託辭是參軍入伍。但是她後面反覆提到了『嶄新的、遙遠的世界』,你不覺得這很不尋常么?她是如何能夠得知這些的?」
「她不是說,『通過一些途徑』了解到的嘛……」
「但是與之相關的人,我們都查過了啊!而且,結合上面種種,你不覺得有些湊巧了嗎?有沒有一種可能,或許這並不是一種巧合?」
「你是說……」死神說著,突然理解了艾麗西亞的意思。他震驚得愣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於是艾麗西亞替他說完了後半句話:「或許你,從最初就不是地球人。」
死神仔細品味這句話的分量。這個猜想的確相當大膽,但也的確能解釋許多事情。他接著思索,似乎一切都開始逐漸變得合理起來。「那麼說起來……之所以我們找不到她,是因為她現在可能根本就不在地球上。『工作特殊』也是自然的,因為她根本就不在地球工作。我這個特殊的名字,若是放到神魔世界中,有什麼如斯的信仰,似乎也不奇怪……」
「但這樣說起來,似乎咱們的目標變得更寬泛了,要在神魔之中尋找……」
「不!我想,我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線索——」死神明顯是興奮起來了,連說話的分貝都大了些許,「那便是地點。她既然跨越茫茫空間,把我寄託於那個小縣城,必然是有緣故的——至少,會留下一些線索。」
「你這樣說,也不能算全無道理……」艾麗西亞覺得這個說法稍有牽強,但見死神現在如此興奮,也不忍心反駁,於是順著他的話這樣說。「但是一個縣城也不算小了,要把線索留在哪裡,才能既保存多年,又能被你發現呢?」
「狩羊山!」死神幾乎是脫口喊了出來。「蒼狼縣無甚能建基地的地方,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基地會選在狩羊山。這樣,線索也應該就在附近——我想起來了!」
「那……」
死神突然轉身,正面艾麗西亞,雙手握著她的雙肩,「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