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寺明月葬青山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寺明月葬青山

明月藏深山,深山藏古寺。

明月村外,明月山上,有一座古寺,名曰明月寺。這座寺廟,原本是一座道觀。按照道宗的說法,自從當年道祖背騎一頭青牛,出函谷關之後,傳道天下,遂造就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盛景。而當年享譽江南的明月觀,又稱為回頭望,便是其中的七十二福地之一。

當年大秦二世皇帝,秦武帝繼位之後,深感天下道宗勢力龐大,遂派出一名德高望重的秦僧,遠渡千山,從西方極樂世界,覓得大乘佛法,遂在京都興建天珠寺,封秦僧為聖僧,賜名佛衣法王,從此佛道並立,廣布天下。一時之間,佛道相爭,各地遍造寺廟,而又以江南為最,有詩為證:「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佛家佔據了明月觀,遂更名為明月寺,便是道家敗退,佛家興旺的佐證。

然而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乃是天道。佛家興盛多年之後,隨著當今天子醉心煉丹,修仙問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道宗的勢頭又逐漸佔據上風。當年的四百八十寺,大都趨於敗落。

明月寺雖然大不如前,但自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置身在芳草萋萋之中,但依然保持著它原有的建築布局。遠看如一輪明月高掛山川,近看宛如洞天福地。

明月寺多為女尼。這些年,一直醉心佛法的公孫明月,藏身明月村,以明月寺的居士多行走在明月寺。與寺廟的主持妙空神尼親如姐妹,或談論佛法,或體悟人生,一茶一禪,一味一法,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頓悟。前幾日,妙空神尼覓得一名得意弟子,剃髮受戒之後,賜名為善念。這名善念弟子,為人謙遜,又專於醫道,神尼喜不自禁。而她也為之竊喜,遂與其姐妹相稱。

寺廟裡,手中挽著一把拂塵,穿著一身老舊袈裟的妙空神尼,看著寺內那棵已是百年生的老菩提樹,片片葉片如人心,枝頭繁花朵朵,花絲如雪,花蕊如火,像極了這人世間的愛恨情仇。

又見已然剃度受戒的女弟子燕念紅,痴痴獃呆地站在菩提樹下,全然一副痴兒的面容。心生嘆息道,「一樹菩提萬朵花,嬌紅璀璨吐繁華。露沾粉面千年韻,香撲峨眉五彩霞。照影靈源光皎皎,鄰淵法界語些些。明台禪語心相會,妙景通幽到佛家。」

「痴兒,你還未想明白?這人世間的情愛本就是冤孽。放下吧!」

燕念紅渾身打了激靈,轉頭看著妙空神尼,眼含淚光,悵然若失道,她竟然死了。而我卻恨意難消。

妙空一擺拂塵,走到她的面前,摩挲在她的腦袋道,人活一世,若看不開又如何破開這孽緣。為師傳你《清心咒》,便是要你觀自在。可你偏偏又因為她破了心境,這是何苦呢。

燕念紅隨手摘下一片如心形的菩提葉,摩挲了許久,又才抬起頭來,哀怨道,這菩提長的便是人心。當年佛祖在菩提樹下證道。師傅,佛祖可曾放下過?

妙空渾身一震,放下手來,若有所思道,你可知道,佛祖頓悟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燕念紅頓時好奇地望著她。

妙空幽幽唏噓道,佛祖說,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這句話的意思是,原來一切眾生都是具有如來智慧德相的,也就是人人都是可以成佛的,只是因為妄想與執著,所以才未能證得。你說他放下,還是沒有放下?

燕念紅捏在手心裡的那片菩提葉,如花一般的飄落,待落到菩提樹下,緊蹙的眉頭舒展看來,抿著嘴唇,輕聲答道,那我這便是去接她。

妙空欣慰地點了點頭。待見她的身影走出了院落,又轉頭看著面前的這棵菩提樹,自言自語道,菩提啊菩提,你若有靈,全當成全一位母親對女兒的執念吧。

寺廟外,公孫明月懷中抱著冰冷的葉三娘,臉上一片的憂慮和著急。見寺廟的大門總算是咯吱一聲推開,又見善念翩翩走出,當即迎了上去,擔心道,善念,師傅可曾答應?

善念見秦風等人也早已經等在了門外,連忙避開秦風的目光,朝著她點了點頭道,師傅,答應了。你隨我來!

又見她身後還跟著秦風等人,又顫聲道,你們都跟我來吧。

秦風等人見這尼姑,竟然是燕念紅,不由地臉色大變。秦風張了張嘴,見她對自己恍若陌生人,心頭不由地暗自自責,萍水相逢,我竟然害得她如此看不開。這桃花劫,當真是害人不淺。

羅一刀更是驚呼道,師妹,你當真出家了?

燕念紅朝著羅一刀微微躬身道,施主,往後這世上再無燕念紅,只有善念。

羅一刀著急地沖了過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卻被她揮動拂塵,給輕輕躲開,連忙愁苦道,你,你這是害我啊。我該怎麼給老叫花交代啊。

羅一刀還在糾纏,卻不料公孫明月冷冷地撇了他一眼,目光中微微發怒,只得放了燕念紅,悻悻道,都是為人父母的,老叫花心裡也苦得很。

公孫明月氣哼哼道,他若苦,便也剃度成佛,便不再苦。

羅一刀頓時啞口無言,以老叫花那狗脾氣,讓他不吃狗肉、不喝酒、不殺人,只怕比要了他的命,還難。

秦風見燕念紅面色如水般平靜,往昔那艷麗絕美的俏佳人,如今已然是清新寡淡,全然再無半點情義,只得垂頭喪氣地跟著她走進了寺廟。

徑直來到那棵菩提樹下,見妙空神尼已經在菩提樹下,搭好了靈堂。秦風心頭更是苦不堪言,想哭卻哭不出來。天殘見他神色悲傷,默默地走在他的身邊,偷偷地捏著他的手,暗自朝他搖了搖頭。

秦風感受到她手中傳來的柔情,眼淚頓時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妙空微微朝著公孫明月作了作揖,待公孫明月一臉悲痛地將葉三娘,安放在靈堂前,這才對公孫明月點頭道,那貧尼便開始了?

公孫明月見秦風淚眼婆娑,心頭不由地一緊。昨夜,她有意懲罰秦風,讓他在酒肆外面,跪了一夜。原本想著這小子定然熬不住。可未曾想到,秦風跪倒在酒肆外,任憑風吹雨打,也未曾離開。心中的怨氣方才淡去了幾分。如今,又見他這番模樣,不由地唉聲道,麻煩師傅了。

妙空神尼,也算是江南一帶小有名聲的得道高僧。她見公孫明月打量著秦風,心頭也不由地惋惜,這少年倒是風華正茂,只可惜這丫頭命便是如此。你和這少年本就只有百年修得同船渡的一線姻緣。若想修得共枕眠,你還得再熬千年。轉頭心裡又苦笑道,菩提啊菩提,你本是姻緣樹,佛祖因你而頓悟得道。如今,這丫頭也因你而了去這姻緣善果,倒也不枉費你這名頭。

塵歸塵,土歸土。

在一番佛法洗禮超度之中,明月寺內,菩提樹下,那座從來都是明月寺僧尼,坐化歸天的茶毗,在妙空神尼彈指間點燃的火光中,葉三娘二十三年的人生,化作二十三縷青煙,從茶毗的空洞衝出,縈繞在菩提樹下久久不願意散去。

每一縷青煙似乎都是一個不同年齡的葉三娘。

童年時候,扎著麻花小辮子的小丫頭,轉瞬的嘻嘻哈哈,又帶著怯生生的哭聲;少年時候,那一襲青翠花衣的小姑娘,孤獨地走在被人萬般嘲笑的人群中,恍若被人遺失的孤兒;青年時候,女大十八變,越發艷麗的身子帶著那一雙陰狠的眼睛,讓人越發覺得不可親近。

公孫明月瞪大了眼睛,每每看到一縷青煙,便要忍不住哭上一場。而一旁早已經落淚連連的燕念紅似乎看到了與自己一般無二的人生,原來一貫高高在上、頤氣指使的她,跟她的境遇也不多讓。而天殘和地缺卻對妙空神尼施展的這般神乎其神的度厄神功,暗自驚心。

這神尼一指一彈,一呼一吸,拂塵與指尖連連打出的神光,似乎濃縮了葉三娘這一生中的所有時光。就連她偷藏多年的秘密,也在這縷縷青煙之中,清晰可見,毫不避諱。

天殘哽咽著,唏噓道,原來她愛得如此之深。

地缺垂淚不語,心中卻極為遺憾,這樣的女子為何不能多活幾年。

羅一刀看到葉三娘突地性情大變,或殺或恨,無比跟他的人生一般復刻。那時,他也懵懂,他也孤獨,他也害怕,他也是那般的無助。那熊熊燃燒的火光,似乎猛烈地燒在他的魂魄之中,讓他渾身發抖,艱難地抱著腦袋,不停地撕扯,發出低吼的痛苦之聲。

秦風看著那火光,看著那縷縷不願意離開的青煙,顫抖著手,想要一把抓住她,她卻總是調皮地從他的指尖闖過,繞著他的身體,跟著風一般,發出清脆的笑聲。這笑聲,一如當初那明月樓上,他與她因緣際會之後,她痴恨連連地咬在他的肩頭。

「葉三娘,一飲一啄皆為天命。此番度化,風便是你,你便是風。菩提是你,你便是菩提,花開是你,花落也是你。貧尼賜予善真二字,封你佛家弟子。從此往後,此樹千年,你也千年。千年輪渡,盼你再行歸來!去吧,善真兩顧,無惡無仇,無恨無悲,山河可老,汝愛無崖!」

妙空神尼待茶毗中的火光散去,捧出一個清亮的青瓷小罈子,用拂塵將已經化為煙灰的葉三娘,掃到青瓷罈子中,再一轉身來到菩提樹下,凝神靜氣,輕喝一聲,手中猛地一抓,生生在樹根之下,抓出一個大洞來,再俯下身子,捧著青瓷罈子埋了下去。

那二十三道青煙,繚繞地盤繞在秦風的身邊,戀戀不捨地發出痴痴的笑聲。待妙空神尼再次揮動拂塵,彈指間彈破這夢魘一般的夢境,猶如一塊石頭打破了寧靜的湖面。

頓時青煙入菩提,生生似葉片,整棵菩提樹倏忽間花開花落,似乎閃動了一樹的風光,發出瑟瑟的風吹聲響。待那靈堂上的香蠟紙錢熄滅,整個寺廟傳出一陣陣敲響的洪鐘,噹噹幾聲震碎眾人的心魄,才換回他們的心智。

回神過來的公孫明月,伸手撫摸著菩提樹上,妙空用手指刻下那隱隱散發著金光的「善真」二字,喃喃自語道,三娘,為娘欠你的。為娘定然會還你。待為娘了去了這一生的孽債,定然來這菩提樹下,與你一起度厄念佛。

一臉臉色蒼白的妙空,似乎用盡全身的功力,微微作揖道,明月葬青山,青山伴明月。貧尼只能做到這般。只要明月寺還在,她便在。

公孫明月連忙一把扶住她道,多謝師傅成全。

燕念紅看著那樹上的「善真」二字,淚光中帶著無比的期許,若我老去,也能化作這一棵菩提樹該多好。

妙空神尼被公孫明月抵住背心,輸入了片刻的功力之後,蒼白的臉色逐漸的好轉,這才轉身對仍舊痴痴傻傻的秦風、羅一刀等人拱手道,幾位施主,此番恩怨已了,何不移步到茶舍,共飲一杯禪茶,權當做貧尼的一番心意。

天殘見她目光清澈如水,心中暗自驚嘆,這人好生厲害!

見秦風還頹喪地坐在地上,眼中淚光未滅,天殘連忙一把扶起他道,多謝神尼!

地缺也一把攙扶起,嘴裡還不住笑罵北山那老不死的殘忍,生生讓他淪為了孤兒的羅一刀,當即給了他一記耳光,讓他回過神來,恨聲道,夠了!

羅一刀這才打了激靈,見妙空神尼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由地一臉羞愧,他竟然如此丟人現眼,只得垂下腦袋道,小子唐突了,望神尼莫怪。

妙空神尼目光頓時變得極為慈祥,輕聲笑道,大魔王,終究還是那個大魔王。少年性情,自當如此。貧尼又怎會責怪。

燕念紅見妙空神尼被公孫明月攙扶的身子微微發抖,那慈祥的目光中隱隱帶著無限的愧疚,大感不解。以她多日對師傅的了解,師傅從來都是心如止水,何故見到這大魔王,心境竟然如此鬆動。又聽見她一再挽留秦風、羅一刀等人,心裡更加地異樣。自從她拜入明月寺,從未見過任何男人能踏入寺廟一步,更別說飲茶這一說了。

就連那號稱「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風雷劍李長安,每每陪著公孫明月來,也都只能在寺廟外等候,不敢踏入寺內半步。

公孫明月見燕念紅一臉的怪異,微微朝她搖了搖頭。

燕念紅頓時心頭一緊。她身為醫者,向來心思敏捷,詫異之下,見公孫明月一臉的緊張,又見妙空神尼那隻握著拂塵的手,竟然輕微地發抖,待又看去卻見她的目光已然慌亂。待又將她和大魔王打量了一番,倆人眉宇之間,竟然無比的相似,不由地臉色大變。

趕緊轉身,按住心頭的震驚,顫聲道,諸位請隨善念,前往茶舍休息片刻!

待燕念紅帶著秦風、羅一刀等人走向了廂房邊的茶舍。妙空神尼這才掙脫公孫明月的攙扶,愴然淚下道,明月,這番貧尼多謝了。

公孫明月輕聲嘆了一口氣道,你別謝我。我們彼此兩清了。人,我給你帶來了。但這中間的事情,我可幫不了你。原本我是不願意帶他來的,畢竟你也看到了我和三娘的結局。我不想你也跟我一般的難受。可我畢竟也是一位母親,我懂得你的心思。你一日不破這未了夙願,又如何得道。只得出此下策,一將兩用,既成全了三娘,也成全了你。你可不要怪我太貪婪,做事太過算計。若不是這般,他又怎麼會來。

妙空神尼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顫聲道,「用十年的功力,換來與他一見,貧尼也是值得的,我又怎麼會怪你呢。換做是旁人,只怕遠不止於此。」

公孫明月唏噓地看著那棵埋葬著葉三娘的菩提樹,一臉神色慎重地提醒道,他的性子可不比秦風。你可要想好了,別到時候破了你的心境,落了你的道行,弄成彼此成仇。可就得不償失了。

妙空神尼苦笑道,難道你剛剛還沒有看出來,他已然恨我那麼多年。既然十四年,他都恨過來了。我若是破了道行又如何,若能回到當年那般,即便是死了也值得。佛說,凡事皆有因果報應。當年我既然造下了這般的孽債,也該到了我來還的時候了。

說罷,她揮動手中的拂塵,人影一閃,朝著那茶舍便走了過去。一步十丈,端是功夫了得。公孫明月見她如此決絕,忍不住落淚道,可憐天下父母心。連佛也躲不過這母子連心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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