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梅嶺之巔
子時剛過,北山後山的梅嶺,疾風暴雨在此間,彷彿被萬千亡靈鎮壓得不敢有絲毫的忤逆,極為乖順地舒緩平和。
養吾草堂被一場血書約戰,弄得慘不忍睹。天殘和地缺便將秦風帶到了這座山巔之上練功。
山是這座山,峰也這座峰,可天殘和地缺望著那山巔之上,那座孤獨而傲氣矗立的無字方形尖塔,目光中卻隱約帶著淚光。
「五年了啊!」地缺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凝重。
「是啊!那年的今夜子時,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北山郡數十萬男兒十室九空!」天殘抹了一把眼角的淚光,跟著又哽咽道,天鹿兒、絕絕子、阿憨、畢老二、裘滄、梅君子.....五年一別,你們可還安好?
地缺熱淚連連,他瓮聲低聲哀嘆道,絕絕子,你還差老夫一壺酒啊,你可還記得?天鹿兒,你說好了往後今生,要與我仗劍天下,可你卻失約了啊!阿憨,你家的老母,我替你養著。畢老二,你那婆娘至死也未嫁他人,她始終還在等你回來,你可遇見她?裘滄你個王八蛋,偷了老子那麼多錢,你小子窮了半生,這番也成了富家翁吧。梅君子,你娃總算出名了,一首《北山行》哭瞎了多少文人酸儒的眼睛,更讓那春風樓的媚娘子,現在還惦記著你,非你不出那春風樓......
五年前,他們也是少年性情,他們也曾經青春激揚。
可那場殺伐來得如此之快,猶如驟風暴雨,任誰也難以獨善其身。
北國左賢王世子奉命南下北山關,冠軍侯秦越率軍劍指虎丘,大戰三天三夜。可世人皆知,天下有秦侯,卻不知世上還有北山王羅成,還有這埋骨三十萬的北山兒郎。
北山王羅成麾下「六君子」,劍癲天鹿兒、棍魔絕絕子、刀狂阿憨、槍霸畢老二、弓絕裘滄、鞭瘋梅君子,哪一個當年不是白袍加身、朝氣勃勃的翩翩少年。
當年他們初到北山郡,各自擺下美酒,大戰了一場。天殘以繡花功,略勝絕絕子、裘滄和梅君子,而地缺則因化骨手未成,慘敗天鹿兒、阿憨和畢老二。但卻因此在北山關嶄露頭角,入了北山王麾下的北山衛,成了「三虎四狼五豹六君子七兒郎」中的「五豹」之一。天殘是美人豹,地缺是黑豹。而其他三人,則是雲豹韓江、花豹姜山、金錢豹錢宇。
彼此遂一見如故,視為知己。
天殘地缺那時才覺得這做人原來如此有情有義。
大戰在即,北山王一令之下,數十萬北山兒郎群戰北山關。臨行前,年紀最小的阿憨家中的老娘大病在床,眾人皆勸他不用前往,北山萬千兒郎不少他一個。
阿憨卻與絕絕子打了一架。
阿憨哭罵道,你們有爹有娘,我阿憨也有娘。難道北山其他的兒郎就沒有爹和娘?他們能死,我為啥不行!我也是堂堂的北山男兒!我若戰死,我娘有北山萬千父母供養,我若不去,又如何面對這些北山爹娘!
說罷,還差點與他們割破斷義。
那一戰,阿憨被橫腰斬斷,他卻用雙手爬著前行,竄到那鐵騎之下,硬生生將敵人從馬匹上摔倒下來,扳斷了敵人的脖子。而他卻被憤怒的敵人,亂馬踩踏,屍骨無存。天鹿兒被人亂箭穿心,他卻硬生生地抱著敵人從懸崖上滾下,與敵人同歸於盡。絕絕子被人斬斷了雙手雙腳,剔成了人棍,生生用嘴咬斷了對方的喉嚨,被人一刀劈成了兩半。裘滄和梅君子死得最慘,他們被敵人陣前亂刀剔骨,活生生痛苦而死。臨死前,他們卻狂聲大笑,我北山男兒殺不絕!殺我一人,還有千千萬!
天殘和地缺為救他二人,天殘被亂箭射瞎了眼睛,而地缺卻丟掉了一條腿。他們之所以說謊,其實是不想勾起這段痛苦的記憶。
「六君子」戰死,徹底惹怒了北山王羅成,也激起了北山兒郎的血性。北山王七子率領北山兒郎全體出動,以刀拼刀,以身換身,以命換命。七名虎子傷的傷,殘的殘,死的死,北山兒郎戰死三十萬。
北山王羅成傷痛欲絕,一夜白頭蒼老,遂封刀掛印。
世人皆知秦王秦山埋葬在虎丘,卻不知往後經年,那裡堆滿的都是突厥蠻子的屍骨,而這梅林之巔,才是萬千北山男兒的埋骨之地。
每年的清明節、七月半,梅嶺之巔菊花漫山遍野開,萬千白綾披掛從山底一直蓋滿這座山峰。遠看如雪,近看似霞。「北山巍巍染秋霞,梅嶺披雪帶金甲。萬千亡靈無人哭,一捧黃土招回家。」說的就是這般光景。
萬千北山父母不哭不悲,放上祭品擺上菊花燒上紙錢,就地捧一把土,揣進懷裡,各自呼喚著各家兒郎名字,帶著這些萬千亡魂歸家。
而每年的今晚子時,北山郡上上下下,家家戶戶大開中門,門前點燃香蠟紙錢,遍灑落地錢,靈堂之上擺上貢品和黃土,插上三炷香,默默地守在靈堂前,等著自家兒郎魂魄歸來。名曰「守靈」。若有兒郎全家遇難,或者家中再無一人,則是由族長帶人在祠堂守夜。
地缺從懷裡掏出一罈子烈酒,一一倒在那碑前。自個又擰起酒罈子,大口地灌了一口,這才吼道,「兄弟們,干!」
「幹了這杯酒,敬天敬地敬朋友!」
天殘一把搶過酒罈子,也跟著大喝了一口,淚眼婆娑道,幹了這杯酒,敬你敬我敬恩仇!敬風敬月敬少年!
跟著她又將手中的酒罈子,扔給秦風道,你也干!
「哦!」
秦風接過酒罈子,一口下去嗆得眼淚直流。
「風少爺,這裡都埋葬著我和天殘的兄弟,往後他們也是你的兄弟!」
「你我雖未生在北山,但北山不可忘!」天殘低聲哭泣道。
秦風哐當一聲,扔掉手中的酒罈子,怒聲道,我也是北山的兒郎!
天殘和地缺頓時一臉的柔光,在淚水中不斷地閃現,重重地連連拍了拍他的肩膀,「風少爺,好樣的!」
天殘轉頭抹乾凈了臉上的淚水,嘴角上總算是多了幾分笑意。
秦風望著這座高大的碑,此刻他哪裡還不明白。這其中的深意。
北山並非是一座簡簡單單的江湖,它還是一座用萬千北山兒郎屍骨壘起來的天下雄關。
北山男兒向來愛到極致,恨也恨到骨髓。
所以他越是愛這北山,也就越是恨那些突厥蠻子。
當年那一戰,陳阡村十四歲以上的男兒,均舍家出關血戰,無人一人擅自當逃兵。即便是整村的父母妻兒都被打了草谷,也無一人臨陣逃脫回村救援,最終全部戰死沙場。
唯有他被隔壁鄰居的大媽偷藏在灶空之中,他才苟活了下來。而大媽一家,連同不到半月的小孫女,都被屠殺殆盡。
回想起這一幕,秦風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傷痛,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他對不起這些北山的男兒。
當年若不是為了保全他,鄰居大媽一家也不會......連一個燒香燒紙的人都沒有。
「咳咳咳!」
山腳下響起沉重的咳嗽之聲。
一個人佝僂著脊背,滿頭白髮如雪,腰間一把斷刀,一條獨臂提著一壺酒,一步三瘸地走了上來。
「咳咳咳!」
來到山巔之上,見著跪在地上的秦風,又見天殘和地缺一臉愕然地看著他。
微微點了點頭,徑直來到碑前,矮下身子,將手中的那壺酒,灑在碑前,慘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兒郎們,老夫又來看你們了!」
「秋風幾度,一晃過去五年!」
轉頭他又一把扶起秦風,「好孩子,難為你們還記得他們!」
他費力地直起駝背的腰桿,望著被雪花鋪蓋的塔尖,渾濁的目光中,隱隱帶著淚光和歉疚。
「多少人曾經活著,又有多少人曾經死去。有多少人化作秋風枯骨,又有多少人化作這一望無際的蒼莽山巒。天空之上,你們可曾孤獨?我想你們從來都不會孤獨,因為你們一直戰鬥在一起,至死不渝!」
「老夫愧疚啊,生沒有把你們帶回去,死也只能將你們安葬於此。你們若有恨,那就恨老夫吧;你們若有怨,那就怨老夫吧!可老夫不後悔,從不後悔!如今老夫苟延殘喘,如果死了,老夫也自當安葬於此。老夫來陪你們!到時候,刀身割肉,你們怎麼高興都可以。」
他淚眼婆娑地再次看了秦風一眼,唏噓道,兒郎們,你們看到了吧。北山的男兒殺不絕,當年那些孩子們也都長成了如你們一般的少年!
「來,陪老夫喝一杯!」
一口烈酒下去,頓時一口鮮血噗呲地吐了出來。熱血灑滿一地,他卻面帶紅光,格外的高興。
天殘和地缺噗通一聲,跪倒在他的身後,低聲哭泣道,「王爺!」
北山王羅成轉過身來,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閃過一陣驚喜,輕聲笑道,原來是美人豹、黑豹啊,你們都還活著啊!
說著,話中帶著幾許哽咽,「當年一役,老夫還以為你們也......好,好,活著就好啊!」
他伸出手,重重地抓住他們倆的手,一臉真切道,起來吧,北山的兒郎見老夫從來不跪的。他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們倆也不例外。
見天殘和地缺站起身來,他又指著秦風笑道,這孩子,就是當年你們一直挂念的風少爺吧?
秦風連忙拱手道,小子秦風,拜見王爺。
「他姓秦名風?」
天殘連忙替他點了點頭。
羅成頓時變了變臉色,轉身將手中的酒壺,一把扔在碑下,哐當一聲摔碎一地。
「呵呵,姓秦?老天真是沒有長眼睛,如此少年怎能姓秦呢!」
他突地站住身子,恨聲道,姓秦的不配上梅嶺,往後你還是少來打攪他們。
見秦風一臉的驚愕和惶恐不安,天殘和地缺連忙朝他搖了搖頭。
羅成蹣跚地走往下山走去,突地一名身穿白色鎧甲的將軍,從密林里鑽了出來,朝著他大聲喊道,王爺,世子羅一刀回來了!
「哈哈哈,我家那討口子回來了?走走,趕緊回府!否則,他見不到老夫,定然會砸爛王府!」
原本蹣跚的身影,頓時如驚鳥飛雀般竄了起來,整個人如老頑童一般嬉笑著朝著山下跑了下去。
「美人豹、黑豹記得常回家看看,本王的大門永遠給你們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