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曲枉凝眉
少年心境的狂妄,可見一斑。
將雲間客棧託付給信得過的小廝,秦綿站在門口,轉頭打量著她這座棲身多日的北山舵,一時之間,心緒複雜,嘴裡苦澀難當。
她原本想著等到拿下這盟主之位,在等過兩三年,將這北方武林安頓下來,她便要大肆操辦一番她和秦風的婚禮。
阿母說,女人最浪漫的時候,莫過於那鋪天蓋地的鮮花和掌聲中,那一襲白色的婚紗,那一枚海誓山盟的戒子。
愛我所愛,海枯石爛。
「到那時,我要向他求婚。我要讓這世上的女人都看看。女人也能活得像個男人。」
但這種想法,只怕他不會願意。
旁人不知道他的心性,她卻知道他骨子裡比誰都高傲。讓他向自己低頭,只怕比那攀登巍峨的北山還難吧。
但她有信心,征服他。
如果他是座高山,那麼她就要當那高山之上的天空,甚至雲彩。你再高,總不至於還能高過天吧。
可如今,這場戰亂將她的心血付之一炬,再回來時,他還在不?她也還在不?這雲間客棧還在不?
她望著那棵生老不死的迎客松,咬緊牙關,暗自提醒自己,活著。一定要活著,像這棵樹一般地活著。無論風雨怎麼摧殘,我命由我不由天。
轉身她決絕地一把挽起秦風的胳膊,故作瀟洒地朝著背後的客棧,嬉笑道,走吧,親愛的!北山不是我們的終點,而是我們愛情的起點。將來我還要跟你生一堆的孩子。讓你也能組建一支北山衛。
秦風肉麻地打了個激靈,恨不得一把推開她。可看見她那笑中帶著淚光的凄婉,他又於心不忍,只得悻悻道,大魔王,我來了。你可準備好迎接我的挑戰?
遠遠站在客棧青瓦之上的天殘,看著她暗自伸出來挑釁著勾起的手指,朝著地缺撇了撇嘴道,我去他娘的愛情,就她也配擁有愛情?連主人都不曾擁有,何況她這個凡人。
地缺深以為是地連連點頭。
這世上既然主人不配擁有的,那麼其他人更加不配擁有。
這是家奴十八條規則中,至高無上的第一條:主人定律。
天殘更願意稱之為「真香定律」。
地缺吃了一嘴的狗糧,故意朝著天殘揶揄道,真香。
天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暗罵,這王八蛋從來就沒跟她一條心。怪不得老娘從來就看不上他。「小男人,哈哈哈,我的小男人你跑不脫的。」
她伸手朝著秦風的背影遙遙一抓,似乎要把他牢牢地拽在手心裡。
地缺看著她一臉花痴樣,心中暗罵,這娘們中毒不淺。老夫還是離她遠一點比較好。
一想到這裡,踩著青瓦,騰起身子,從那屋頂之上將身影竄了出去。
天殘感覺自己在唱獨角戲,頓時沒有了興緻。
待秦風與秦綿他們踏雪而去,漫長的北街,空空如也。
不只是鳥飛人散的大街,還有人心。
北山關的狼煙,望不斷的哀愁。
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但卻都暗自開著窗,多少個婆媳守在那窗前低聲落淚。
如果說五年前北山的男兒殺出了血性,保住了這方家園,那麼如今這一仗誰也不敢預料最終的結局。畢竟北山衛老了,北山衛也老了。
那梅山之上,埋葬的屍骨未寒,當年嗷嗷待哺的孩兒才剛剛長大成人。
之前與秦綿喝茶的少女,站在春風樓這座人去樓空的空樓上,望著這條昨日還繁華如一的大街,她竟然不知道那遠在京都的父親的話,是對還是錯。
大魔王羅一刀與那白雀玉雕兔在那雲山別院春風一度,她幾度差點衝進去殺了他。可臨到門口,聽見那羞人的聲音,她又不由地停下了步子。
父親曾經對她說過,這男人就如天上的風箏,你手抓得越緊,反而越飛不高。
誰家的男兒不風流?
不風流的男兒,他還看不上眼。
那一夜,她恨意難斷,連連點了三個花魁。
可惜春宵幾度,卻也不過一夜的荒誕,惹得那些花魁,還一臉的哀怨。
罵她明明是個假小子,還裝什麼男人。
鸞鳥顛鳳的事情,她們春風樓從來不做,也沒這個生意。
當那惡奴搶走了白雀玉雕兔,她跟著身後追到北街,可終究還是沒敢下手。一方面那惡奴的手段高明,隱隱超過了她父親的隨身侍衛,另一方面她不甘心就此落敗,還想爭上一爭。
可當她看見羅一刀哭泣著衝出王府,那把妖刀拖在地上斬起了片片塵埃。
她的心卻猛地一痛。
而更讓她吃驚的是春風樓老鴇子帶著這些淸倌兒,殺氣騰騰地沖向北山關。
她迷亂了。
這究竟是愛,還是仇。
她問過春風樓守樓的龜公,問他是不是男人,怎能一群娘們去上陣殺敵。龜公苦笑一聲,撩起他的褲腿,那褲腿之下除了兩個木頭,竟空空如也。
「我若能上陣殺敵,早就入了北山衛,何苦在這春風樓里當龜公。」
這個老淚縱橫的男人,哭得比孩子還傷心。
「當年那一戰,我被斬斷了雙腿。老王爺憐惜讓我去北山別院當管家。可我哪有臉去,若不是因為我,六君子又怎會死得那麼慘烈。阿憨的老娘,本是這春風樓的花魁,病重纏身,我答應過他,要替他給他老娘送終。所以,才求了老鴇子讓我當了這龜公。如今,他的老娘還在,我又怎能再辜負阿憨。」
「北山的男兒死不絕,是因為北山的娘們都還在。」
「你與其恨他,何不在此等他。如果他死了,至少還有人去跟他收屍送終啊!你瞧瞧那梅山,多少孤魂野鬼。老王爺為啥將他們埋葬在那裡,是因為沒有一個收屍的人能找全自己兒郎的屍骨,哪怕一片完整的都沒有。你能想象,當年他們有多拼、拼得有多狠!寧願屍骨無存,也不讓那蠻子踏進北山關半步。」
「我老了,是個苟且偷生的畜生。你千萬別學我。否則,你會跟我一樣追悔莫及。」
龜公的腦子並不好使,他說的話斷斷續續,也顛三倒四。
「很多人都不懂老王爺,也不懂大魔王,可我懂。這回老王爺...只怕是不想再回來了。北山王府三代男兒,一王七雄一哥兒,就沒有一個孬種。大魔王,我們都愛他。比自家的孩子還愛。過去他怎麼鬧騰,都是自家的孩子少不經事,我們都想盡辦法由著他。因為他是老王爺的獨苗啊!他若死了,這世上便再無北山王府,北山郡還有希望嗎?」
「沒有一個拔刀的人頂在前面,沖在前面!老鴇子她們能捨得這煙花酒樓,能沖得出去嗎?北山郡的那些孤兒寡母還能沖得出去嗎?不會的。是人都怕死。又特別是死過一回的人。」
龜公扛起鋤頭,走到院子里抱起一株梅花樹,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坑,種下。她問他為啥種梅花。龜公哀嘆道,老王爺平生最愛梅花。他把每一個北山郎兒都當成自家的孩兒。我也是他的孩兒。倘若他真的死了,只要這梅花開,他定然會回來看我們的。
她連忙說道,那我也種一棵。
龜公卻一把阻止她道,不,你不能種。這不吉利。大魔王不能死。我們都需要大魔王。
「那我能夠做點什麼嗎?」
龜公轉頭望著遠處的北山關,目光熾熱道,等。等他回來。如果他戰敗,那就去救他。他最喜歡喝酒吃肉了,你可以多準備點好酒好菜。
「什麼好酒,好茶?」
「最廉價的蒙倒驢和那遍地走的狗肉。」
「你讓我去殺狗?」少女驚恐道。彷彿這殺狗比讓她殺人還要讓她恐怖。
「不。有人會送來的。」
「誰?」
「那些孤兒寡母。」
「你是說他們會送到這裡來?」少女一臉不可思議,也不解道。
「沒錯。」
「他們為啥不送去王府?」
「哈哈哈,你這就不知道了吧。老王爺就是屬狗的。他們哪裡敢收。況且王府的人要給錢的。」
「大魔王每回吃的狗肉,都是我給他燉的。為這事,老王爺還差點殺了我。哎,他若當真殺了我該多好。」
少女望著龜公那一步三瘸的背影,眼眶猩紅,哆嗦著嘴角,喃喃自語道,父親,你終究還是錯了。你錯看了北山王,也錯看了北山王府,也...也許你還錯看了他。
入夜,兩隻白鴿從春風樓飛出,朝著那東北邊的京都而去。
孤獨的春風樓上,一雙素手輕拈,琴弦撥動,一曲《枉凝眉》隨風而起。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挂。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這是她那不醒事的三叔教會她的曲子,說是天上神仙投夢唱給他聽的。一肚子騙人的鬼話。多半是哪個紅顏知己寫給他的。父親說,三叔就是個惹禍精,好出風頭。又太招惹女人喜歡。
三叔說,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大都淚盡夭亡。
她本不信。
可眼下,她信了。
龜公在樓下聽得如痴如醉,手中捧著一枝梅花,淚眼婆婆。
待到一曲作罷,他已然捂著嘴,哭不出聲來。
往去多少回人間,可他偏偏忘不了她。那血戰中,她飄若游龍,一瞥驚鴻。正是由於她,他才陷入苦戰,導致六君子為了救他而活活戰死沙場。
......
北山關外。
遠處的高闕塞內,旌旗獵獵,戰馬奔騰,塵煙滾滾。狼牙王庭,這回不只是讓久居北院的左賢王阿魯克挂帥,還派出了國師努爾泰。
他的身後,那隻鷹隼震動著翅膀高高地凄叫著,時而盤旋在高闕塞的上空,時而又衝上北山的雲端。
努爾泰恨死這長毛畜生了。
可惜他不敢出手。
心中暗罵,北山關里的那些匹夫,怎麼就不想辦法殺死這長毛畜生。
羅達站在北山關城牆之上,高高地俯瞰著遠處的高闕塞,目光凝重地對老王爺羅成苦笑道,看來這回毗伽女魔的決心很大啊。連左賢王都派出來了。
羅成反而精神抖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朗聲道,怕他龜兒子做啥。那老東西比本王年紀還大。
作為多年久經沙場的老將,一到這戰場,他那本是老樹枯木之身,卻頓時熱血沸騰。「這一戰,非比尋常。毗伽選擇這個時候出手,多半國內的問題不少。」
羅達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雖然狼牙鐵騎向來善於騎戰,可惜遇到這暴風雪,騎兵的先天優勢蕩然無存,反而還不如他的陌刀隊。
「王爺,我聽說聖旨要到了。這回定遠侯挂帥,您為副帥。」羅達皺著眉頭,臉色難堪道。
「哈哈哈,世人都說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而我和鎮山啊,恰好就是那一公一母。不過本王是公的,他那頭豹子是母的。」羅成昂起頭,一臉的輕蔑地發出陣陣大笑道。
羅達頓時鬆了一口氣。
雲豹、花豹、金錢豹則相視一笑,果然還是這個理。
那定遠侯向來是王爺的小弟。
當年在大理國一戰,若不是王爺救他。他只怕早就成了大理國皇帝喝酒的酒葫蘆。
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負負得正嘛。
突地羅成目光緊蹙,看著那高高飛翔在上口的鷹隼,抬起獨臂,指著那囂張的長毛畜生,對著羅達吼道,把這畜生,給老子射下來,老子今晚要燉它的肉來喝酒!
羅達轉身一令下去,弓箭手應聲拉動三架強弓,瞄準那長毛畜生,彎弓射箭,數十長的巨型長箭,帶著一股股強風,如追雲穿月一般地射殺了過去。
那鷹隼極為警惕,都快成精了。
它聽見風聲,高傲地發出一聲長嘯,先是直衝雲霄,跟著掉轉翅膀,一頭栽下來,輕鬆躲過一箭,跟著又折翅平飛,再次躲過。見城牆上,又拉起了弓弦。
這才慘呼一聲,擦著那射來的箭雨,一頭從山崖中栽倒了下來。
羅達正要高興,卻被羅成瞪了一眼,「你小子被這長毛畜生給耍了。這畜生狗日的真成精了,比那猴子還精。」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那長毛畜生,墊著腳,一步步地從那山崖上爬了起來,旁若無人地扭動著那條小尾巴,高傲地朝著那高闕塞走去。反倒像個得勝的將軍。
氣得那高闕塞上站著看好戲的努爾泰,恨不得一刀宰了它來祭旗。
北山關上,雲豹冷哼道,我去宰了它。
羅成連忙搖了搖頭,罷了,給那猴子留點念想。
雲豹、花豹和金錢豹的臉色這才舒緩地呵呵笑了笑。那隻猴子如今蜷縮在京都,連頭都不敢露。這回還斷了一臂。倒也挺可憐。
「女人啊太多,終歸是禍害。」羅成哼哼了幾聲。
金錢豹錢宇惡狠狠地瞪著花豹姜山,指了指他的額頭,嘴裡做著唇語,「說的就是你小子。還把世子給禍害了。」
花豹姜山撇過頭,一臉的不服氣。
轉頭卻只見監軍太監吳青撲爬筋斗地從城牆下跑了上來,氣喘吁吁地朝著老王爺羅成行禮道,屬下,拜見王爺。
大秦帝國的軍規,大戰開啟,往日作威作福的監軍太監,除了風聞奏事之權,再也不能參與軍務。
羅達陰陽怪氣道,吳公公,那瓜皮兒貓兒臉可是嫩得很啊。
吳青頓時嚇得噗通一聲,一下子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王爺饒命。屬下偶感風寒,一肚子拉稀,接駕來遲,請王爺贖罪。
「拉稀?咳咳咳,拉得好啊,往後啊,你要多拉幾回!」羅成不敢沒有責罰,反而高興地連連拍了拍他的肩膀,差點沒把他一巴掌拍進土裡去。
吳青一臉的懵逼,拉稀還拉得好?
他之所以來遲,其實是被大魔王給堵上了門。
但他心中有苦,卻不敢給羅成說。
那大魔王可說了,要是敢暴露他,不但要再次抄光他的家,還把他扒光弄到那春風樓去接客。
羅達也是一臉的古怪,但見羅成一臉的怪笑,頓時反應了過來,也連連說道,吳公公幹得好啊,多拉幾回,最後繼續拉。你不是還在拉嘛,這城牆上風大,趕緊回去繼續拉。
吳青這才反應過來,娘希匹這是連他風聞奏事之權也給他剝奪了啊。
雖然心有不甘,但他只能認栽。
若是以往羅達,他定然不怕。可如今老王爺這頭病老虎,再次發威。他不敢不聽。就連皇宮大內、朝堂之上,都不敢把他怎麼樣。他一個小小的隨軍太監,人家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他只得裝著拉稀的樣子,捂著肚子,連連告退。
羅成冷哼了一聲,這個閹狗,還有點眼力勁。難怪能活這麼久。
羅達翻了翻白眼,心想著,也就是遇到您,換做是旁人,指不定多囂張。
「你路子還長。這種人能不得罪,還是盡量少得罪。」羅成感慨萬千地朝著他叮囑道。
大秦帝國,向來崇武輕文。這近百年來,可謂是猛將如雲。
可又有多少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一多半的狠人,都死在了這些閹狗的手裡。帝王之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從來就沒有變過。
當年將軍樓的那一把火,燒紅了整座京都,燒死了多少國公良將。可這千古第一冤案,至今都還是個秘。
若非當年那小猴兒拖著自己和鍾振山比武喝酒,只怕他這頭病虎和那頭豹子也早被燒死了。哪裡還有這北山王府,哪裡還有那定遠侯。
「如今這把刀已經舉起來了,這潑皮只怕不死也會脫成皮吧。」
羅成望著群山盡頭的茫茫雪線,心想著,你我的恩義,五年前已經恩怨兩清。從此以後,你是大鬧天宮,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夫原以為是無能為力了。可惜你這猴精,太猴精了。原本只盼著,你別把那火焰山的火再次燒到北山,沒想到終究還是逃不脫你這潑皮扔下的猴毛。還有那縮頭烏龜,也終究還是不想放過老夫啊。老夫死不足惜,可我家孫兒不能,他是北山最後的希望。老夫這回定要豁出老命,也要與你們拼上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