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一、鬧市見聞
與鄔憂聚了一次后,戌甲便在山上歇了兩日。按慣例還得些日子休息,戌甲便盤算著再下山看看。不想驚府那邊卻來催戌甲立刻再去一趟,戌甲先覺著有些奇怪,跟著隱隱覺著似有些不對勁兒。只是,去的路上一直想不出哪裡不對,便索性不去多想。
到了幹事長的屋子外,正欲抬手敲門,卻沒來由地停了一下。戌甲此時心中已有七八分確定,自己要麼被事牽扯,要麼被人盯上。下此判斷並無任何理由,全憑感覺。多年以來,凡有不吉之事橫亘在前卻又避無可避之時,戌甲總是隱隱有感。故而,這一下戌甲先一皺眉,跟著反倒釋然了。左右是該來的必來,且看看來的是何人何事再說。
敲開了門,戌甲走到幹事長桌前,問何事?幹事長抬起頭看了戌甲一眼,又低頭看向身前的一沓子夾冊。頓了一頓,這才緩緩說道:「臨時有一差事要派與你,務必辦好。」
說完,抽出一夾冊,攤開其中一頁在桌面上。戌甲目光移至夾冊,將頁面上所寫看了一遍。心中有些疑惑,便問道:「僅此事而已?」
幹事長嗯了一聲,答道:「僅此事而已。」
戌甲抬眼瞟了瞟幹事長,猶豫了片刻,還是又問道:「這般著急便只為此事,而無有別事?」
幹事長往後靠了靠身子,抬起頭看向戌甲,兩手分搭在桌上,手指噠噠地敲著桌面,頗為不屑地笑了一聲,反問道:「派你別差,你辦得好么?」
聽幹事長這般譏諷,戌甲非但不惱,反是心中更添疑惑,漸感有些不安。可也不好當面細問,更不知該如何問。又看了一遍夾冊,記下所寫內容,戌甲便拱手退出屋子。輕聲帶上屋門,戌甲站在門外,皺眉沉吟了一會兒,仍是想不出究竟哪裡不對。便搖了搖頭,不再去多想。出了驚府院門,回去收拾了行李,當日便下山去了。
兩日之後,到了辦差地方。說來,這次派差與往日也無甚不同,還是察探山下一處地方有無異常動靜。只是時下還算太平,山下各處要緊地方定期派差察探即可,並無急探之必要。更不消說此次派差之地乃是一座繁榮大城,縱是棄了山下大半地方不管不問,山上也不會少看此城一眼。
心中雖覺著奇怪,差事還是不好耽誤。戌甲一身路人裝扮,花了兩日工夫在大城內轉了一遍。而後,在山上給出的察探地中選了幾處,一日一處換著察探。換了一遍之後,按著戌甲一貫看法,皆無甚異常動靜。想著又要因此受一頓幹事長的冷嘲熱諷,戌甲心思道:「左右是無事可報,也就無須盯著了。且放開心情,四處去聽聽看看,好賴不白來一趟。」
大城就是大城,比之尋常州城著實氣派些。遠看去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近看去則字型大小密布,光彩滿目。戌甲挑了一片,耐心地每家字型大小問了問,果真是只要銀子夠使,便什麼都買得到。漫說那些死物了,縱是倆肩膀扛著一腦袋的活物,只要出手闊綽,莫管是公的或母的,本山的或外山的,但凡看上眼的都能買回家去。只是,活物存放久了,容易自生出些亂子。且終究是圖個新鮮,時日久了反倒免不了礙眼。所以,好些人便是買得起也不願買。賣的人倒也通情達理,不願買亦可租。這便有了年租與月租這般中長租,或日租與夜租這般短租,甚或鐘點租這般極短租。真是花樣多多,買得舒心,賣得暢快。
城中轉了一圈,又胡亂轉到了城外,就見到另一番光景了。沒了那麼些光的、亮的、吵的、鬧的,所見之人也大多不見笑容,只滿臉的漠然雜糅著疲憊。這些於戌甲而言並不陌生,當年出了學堂之後,頭一遭下山辦差,去的那處地方便與這城外之地相類。不過,到底是大城所在之地,片片工房也建得格外高大些。
戌甲依舊是一身路人穿著,扮作外地來此務工之人,沿路去到各片工房旁,佯裝找尋能幹的活兒,看看動靜如何。連看了幾片,卻也未見著什麼異常動靜,無非就是聽到些諸如工時長、工錢少之類的抱怨聲。當年頭一遭下山便聽到過,之後這麼些年在山下各處也都聽到過,已然習慣了。戌甲也是山下出生,山下長大,自然知道活多錢少有多委屈難受。可但凡到過之地,處處皆是如此,自己區區一個求仙人又能奈之如何?不過是搖搖頭,跟著罵幾句罷了。
日漸西沉,各片工房外的人群先後散去。戌甲自是不好繼續再明著這般看下去,便跟著幾位聊得上話之人一道去吃晚飯。幾人之中有人已來了些日子,於周遭環境熟悉些,直領著幾人往稍遠處一舊巷而去。
進了舊巷,戌甲又看見熟悉的景象。相比城內,此處自有一副天地、一番氣象,凡吃穿用度、人際往來等諸般皆異於城內,似是另居一人間。幾人來到一處排擋,佔住一張桌子,數著碎銀點了幾樣吃食。而後,自然是一面一齊等著飯菜上桌,一面說笑著各奉談資。
一人拾起筷子,一面輕敲著桌面,一面嘆道:「若是今年還尋不著中意的活兒干,明年索性就不出來了。雖家居偏鄉僻壤,好賴官府給修了通往州城的路,來回跑點小營生倒也不是不行。」
此言一出,立時便有贊同附和者。只是另有見識者,卻出言反對。戌甲覺著意外,便出聲請其細論一番。見其餘幾人亦面露好奇之色,此人便先反問道:「官府為何給咱們這些窮鬼修路,還蓋了錢莊?」
眾人自是搖頭不知,此人接著說道:「我向人請教過,說是修了路,才好誘青壯出去,農林牧漁才好運走。蓋了錢莊,窮鬼們手裡的那點散碎銀子便能攏到一起。再拿到別處去生利,然後從中割一點出來勾著窮鬼們不把銀子抽回去。」
一聽這話,鄰座一人腦筋活泛,立刻接下話來,問道:「真這樣了,如咱們那兒的小地方,沒了勞力,沒了物產,也沒了銀子。待老人死絕,那豈不是成了無人之地,就等著讓外山人給佔去了?」
不待剛才那人答話,便另有一人插話道:「佔去又如何,你當那些神仙大人物在乎么?大不了割了地,偏安別處嘛,又沒礙著湖光山色、歌舞昇平了。」
此插話之人掰斷手中竹筷,將斷筷朝桌上一扔,繼續說道:「上面自以為粉飾得真切,其實窮鬼們早就看出來名堂,富貴們就是拚命往自家撈好處,誰還管你那些?山上的撈仙貝,山下的撈金銀。」
聽了這話,在座眾人皆是一陣沉默。還是剛才那活泛之人想起什麼來,又說道:「最近聽到傳言,說是有些個大人物覺著不能再這般張口提效率,閉口講集中了。得搞些分佈,留點冗餘,不要一把吃干抹凈。就當做效率積存,等要救命時再開出來。」
眾人還在琢磨話中意思,那掰斷竹筷之人冷哼了一聲,說道:「說了有什麼用?效率與集中便是仙貝和金銀,去搞分佈和留冗餘就是斷了人家的財路。早些把自家的糧倉裝滿,夠吃幾代就成,誰還去管別家的兒孫會不會餓著?再說了,咱們這般窮鬼們早晚是要斷子絕孫。到那時,縱是山塌種滅也與我等無關了。」
此番牢騷話一出,卻把幾人逗笑了。有人便笑道:「你瞧著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只因你還在用新獨立山人的眼光來看,若是換作舊獨立山人,那一切本該就是這幅光景。若你真是心中不忿,倒也去坐坐那黃金椅,一番發號施令,替我等窮鬼抻抻臂。」
桌旁立時起了一陣笑聲,被這般一起鬨,掰斷竹筷之人有些氣充面脹,好半天才憋出話來道:「反正來去還是舊的那一套,誰去不是照樣弄?黃金椅人家坐得,偏我等就坐不得了么?」
戌甲笑了笑,也順嘴插了一句道:「如今人模狗樣的,往上幾輩不都是地里刨食的么。」
不多久,飯菜上了桌,眾人便埋頭吃起來。其間,戌甲抬頭看了幾眼。見桌上並無甚油葷厚味,眾人卻吃得極香。待菜已吃完,仍各自將碗中所剩白飯空口吃下。戌甲本就無甚胃口,瞧著面前大半碗白飯,也只得暗壓關元、氣海兩處穴位,將白飯硬吃下去。
吃過了飯,離著睡覺尚有一二個時辰。眾人又出了舊巷,往附近一處廣場歇息閑聊。廣場修得不小,已有些人三五聚在廣場各處,遠近能聽到說笑,於一片空曠寂靜之中倒也突顯出幾分熱鬧。
眾人尋了一處空地,幾人排開來坐下,另幾人則原地站著或緩緩來回踱步。一人仰頭望著天,一面踱著步,一面感嘆道:「這麼些在外,聽了和見了不少。我就偏不明白,為何安分守己的大都日子過得辛苦,反倒是不老實的卻是一個賽一個地痛快?」
眾人聞聽此言,皆是一陣唏噓。可無奈之下,也都答不上話。還是先前飯桌上那位另有見識之人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待眾人都看向自己,這才出言譏諷道:「真要是老實人,那就別信十星派的諸般鬼話,一句也別信!這麼多年了,十星派一貫把老實人拿捏得死死的,出力最多的也是吃虧最多的,想撈到好處,那就得偷懶耍滑。當年幾萬老表拿命幫著打天下,如今老表的家鄉仍是山下幾塊最窮的地兒之一。反倒是最富的幾座城,當年卻是跟十星派一直杠到最後。就看那小小的一座蛤蟆山,就是明著橫,污言穢語說遍,醜事壞事做盡,你看獨立山敢把其怎麼樣?還不是好言勸著,年年金銀供著。就連那蛤蟆山的人來了,還比獨立山的高一等。所以啊,想從十星派手裡分到好處,那就得跟這鳥派往死里打。這鳥派天生就賤得很,抽其臉抽得越狠,偏其就越是出言和氣,越是出手大方。」
這般唾罵自然引得眾人連聲附和叫好,甚至有人接話道:「那是,當初攻山之時,求著山下人幫忙,便稱兄道弟的,說什麼諧如魚水、親如一家之類。等佔去了獨立山,便把狗臉一翻,說什麼人豈能與仙共名,配么?」
還有人莫名其妙地說道:「活在這個世道的窮鬼們,哪個心裏面沒幾道傷痕?只是喊得再疼,山上山下都從不理會。只有大小仙官們疼了,才會大書特書,恨不得讓天下人覺著這世間的疼痛大半都是他們受著,委屈盈滿天下,似都要上了天一般!」
這一說起來,眾人更是激奮,便有聲音道:「既然那幫子仙官爺孫們一個享了千萬個的福,哪天再遭了山外的兵災,就該他們一個去殺千萬個的敵!咱們這幫窮鬼,平時撈不著好,到時候能跑就跑,千萬別去當那勞什子填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又有聲音接話道:「就是,就是。等送走了爹娘,我就是孤身一人了,在這世上了無牽挂,臨了無非一死罷了,這山上、山下變成什麼樣又與我何干?」
有人嘿嘿一笑,說道:「還是老哥想得開,我就不行了。這龍肝鳳膽還沒嘗過,綠珠紅玉還沒摟過,富貴人家的金鋤頭還沒使過,就這麼走了不甘心吶!」
剛才那聲音嘆了口氣,接下話來,繼續說道:「山下的凡人便如螻蟻一般,不甘心又能怎地?唉,說起來什麼兒孫滿堂、幾世同堂的日子,千萬年來本就只是富貴人家才過得。也就是靠著開山大仙領著一幫人玩命兒才給窮鬼們掙到了這般日子,窮鬼能過上這般日子,只能算是幾百輩子攢下的那點福,用半輩子給享了。等老人家一走,這般日子便跟著走了,那也不過是回到本來的樣子罷了。以前的窮鬼過得是什麼日子,現在便還是什麼樣,以後也仍是什麼樣。」
聽過這話,有人頗為不屑道:「都快絕種了,還巴望著兒孫滿堂?那不都有個叫馬前卒的雜碎在鼓吹什麼公養,那玩意兒是什麼?就是刷了新漆的濟貧院,要把小窮鬼們當小牲口養。沒有爹媽護著,挨了鞭子也不敢喊,給口吃的就能使喚,還聽得懂人話,這不比牲口用著還順手?你看,在富貴仙官們眼裡,窮鬼的後代就該是這般活著。照我看,真給絕了種,那反倒是積了陰德。不然,滿堂的兒孫都當直立牲口去?」
另一人更是噓聲道:「雜碎又何止一個。那叫黑石柏的不也算一個么?」
有人奇道:「黑石柏,怎麼叫這麼個名兒?怪膈應人的。」
噓聲之人嗤笑一聲,答道:「你是沒見著面,比名字還膈應人,那才叫一個噁心!」
聽旁人問起如何個噁心,此人繼續說道:「這廝好在窮鬼面前擺出一副先生架子,又教訓這,又教訓那的。知道窮鬼心中有了些許念想,便張嘴質問你配么?一氣兒地開口道不是吧、不是吧,嘲諷個沒完。可一旦到了富貴人家跟前,喝!那叫一個機靈,人愛聽什麼他就說什麼。喝!那叫一個溫順,當面抽他兩耳光都不帶叫喚的。這廝生了個兒子,看起來也次得很。連科考都沒膽子去拼,讓家裡使銀子給送到別的山下,去學些不知道什麼玩意兒。我看吶,日後早晚也成一夯貨。」
如此人人罵上幾句,時辰當真是過得快。意猶未盡之時,已近深夜,眾人這便同行回了住處。說是住處,其實不過是租了張床鋪罷了。一間民房內,上下擺了十張八張的鋪位,住一日便要繳一日的錢。幾間房內幾十房客共用一處地方洗漱排泄,真箇是香氣飄飄、緊湊熱鬧。來人多是只住上幾晚,若日里尋不到好活兒干,便即離了去往別處再尋。戌甲躺在床上,睜了大半宿的眼。心思這般香氣綿綿、鼾聲不絕之處,竟有這麼多人來睡。也無非是為了省點銀子,山下人的日子著實過得辛酸難熬。
翌日,戌甲借口尋不到如意的活兒,說想換個地方再看看。因平日里這般事見得多了,幾人亦未多想。幾句道別之後,便目送戌甲獨自離去了。說來,城外各處其實千篇一律,遠不似城內那般多姿多彩。看了兩日,所見所聞與先前皆是大同小異。戌甲便又轉回城內,每日去各處察探一番,等著回山交差之期。
這日,戌甲正在一處鬧市佯裝閑逛。不遠處忽地鬧騰起來,聽到叫罵哭喊聲。不多時,便聚起好些圍觀之人。戌甲悄然走了過去,手上使了點巧勁兒,於人群之中撥開一道縫隙,鑽了進去。見到一男子躺在地上,滿面鮮血,正不住地哀嚎著。其身旁站著一伙人,有男有女,似以一年輕男子為首。
圍觀了一陣,又向身旁打聽了幾句,戌甲這才知曉大概。原來是躺在地上的男子與這夥人迎面相遇,因見這夥人陣勢不小,其為首的那年輕男子似是有名的大戶子弟,便多瞟了兩眼。不曾想只這兩眼便惹惱了年輕男子,一揮手招呼身旁幾名壯漢,幾下將男子打翻在地。自己則站在一旁,叫囂著諸如「給我狠狠地揍這不長眼的東西!打死了,我出銀子給他買棺材!」這般話。
戌甲聽完,不動聲色,只冷眼繼續看著。過不多久,幾個衙門的差撥氣喘吁吁地趕來。先大聲將圍觀之人喝退了些,領頭的再到年輕男子身旁低頭賠笑幾句,伸手請其勉為其難去衙門過一趟。年輕男子卻伸手將上前的差撥揮到一旁,朝身後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人遞來一個錦囊。年輕男子一指勾住錦囊,伸向躺在地上的男子,頗為不屑地笑道:「這是二百兩銀子,拿回去看郎中,好生養著。今次叫你長個記性,日後走路,也好時時提醒自己,跨多高的門檻才能抬多高的眼。就你家那矮門,抬頭能看見什麼?」
說完,哈哈大笑幾聲,將錦囊扔給地上男子,便揚長而去。一邊走,一邊繼續鬧出些動靜。年輕男子手中不知何時又多出一個錦囊,其掏出一錠銀子往身後一拋,立刻有數名隨身女子跳起鬨搶,搶到銀子者則會大聲嬉笑道:「好相公,俊相公,好一個俊俏小相公!」
聽到這般喊叫,圍觀之人皆不住地搖頭,暗自互相議論幾句,便漸漸散去。戌甲也是心中一陣服氣,明明是雀腦鼠顎、猿臉魚目,只因生在大戶人家,有的是銀子拋撒,便成了女子眼中的俊俏小相公。真箇是仙家法術,不抵黃白一物。
正回身走著,戌甲忽地心頭一亮。倒可將此事錄下,再添上幾筆,說山下因之多有不平之意。回山便好賴有了個交代,幹事長想必也不好多說。雖是仍隱隱覺著不會如自己所願,心中還是默寫出了一段,單等著回山之後,當面念與幹事長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