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永宣二十四年十二月望,北風呼嘯了一夜,應天的初雪飄然而至。
大雪接連下了幾日,皇城內外皆是白茫茫一片。
陸公公將議完事的兩位閣老送出暖閣,發覺雪又下大了些,再回到皇帝跟前,猶豫了一下方開口問道:「膳房已經準備好了,請陛下示下,是否現在就讓他們將晚膳呈上來?」
朱承啟應允了,很快桌上便擺滿了各色珍饈,但他只是象徵性地用了幾口,便擱箸離開了暖閣。
陸公公輕嘆了口氣,剛一入冬,皇帝龍體就有了小恙。
起初是夜半盜汗,到現在不思飲食,太醫輪番看過,各自說法不一,卻有一點沒差,都委婉的勸說不要憂思過度。可身為一國之君,這事談何容易?
陸公公取了披風為朱承啟系好,接著不動聲色地為他撐起傘,與他一起走進茫茫大雪中。仟仟尛哾
良久,龍輦穩穩地停在僻靜的宮門前。陸公公把傘沿微微上抬,透過暖黃的燭光隱約看到燙金的三個大字:蘭台閣。
有傳言稱,這是武德帝的廢太女自焚的地方,永宣帝登基之後,將這裡定為禁地,任何人不得輕易踏足。也有謠言,說這裡鬧鬼,夜半三更會有女人沙啞的哭聲。日子久了,因無人打掃,這裡也荒敗了。
今夜朱承啟不知為何來了這裡。
陸公公走到他的身後,看了一眼漆黑的大門,喚了一聲:「陛下…」
朱承啟擺擺手,叫宮人取了鑰匙,打開院門,提燈徑自往裡頭去了。
當朱承啟推開陳舊的大門,一眼將腳下的青石小道望到盡頭。廊廡下掛著的白燈籠搖晃在風裡,發出嘩嘩的聲響。
鼻尖是淡淡的清香,朱承啟舉起燈籠走過去,方看清那從雪裡探出的幾樹蠟梅花,他伸手摺了一枝,湊近來聞。
這時,身後有推門聲,熹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不是說過,不要跟過來嗎?」他說這話時沒有回頭,語氣雖平淡,實則已有了不耐。
「不知聖駕來臨,奴才未來得及清掃積雪,請陛下恕罪。」
朱承啟轉過身,面前跪著的是一個宮女,正是半年前被他罰在此處的,那個名喚小初的掌燈宮女。
他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順著游廊,走上了閣樓。
宮女便一直跪在那裡,雪水浸透了褲管,冷得刺骨。她低著頭,半晌才聽朱承啟開口:「已經過去了半年,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宮女不說話。朱承啟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可知道朕當日為何要罰你?」
她遲疑地點了點頭,朱承啟望著她:「說說看。」
「因為我唐突了陛下。」
朱承啟似笑非笑,背手道:「你和他們一樣,很會審時度勢、以退為進,是個聰明人。」
宮女低著頭,黑色的皂靴一步步進入她的視線。
然後,他俯下身來,用濕冷的蠟梅挑起她的下巴,甚至湊近她的耳邊,柔聲說:「他們費盡心機,將你送到我面前,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吧。」
溫熱的氣息撲到小宮女的臉側,一股奇異的酥癢瞬間順著耳垂竄至脊骨,她因此不由的周身一顫。
宮女膝行著後退幾寸,褲子被雪水浸透,凍得發顫,自幼長在北漠的她,卻並不抗寒,她咬牙低頭,啞著嗓子道:「小人愚昧。」
還打算繼續裝下去嗎?朱承啟仰頭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說了一句:「你起來吧。」
橙黃的燭光籠罩了皇帝的臉龐,那溫和的面容下,有隱不住的冷漠與孤傲。
望著這樣的帝王,宮女顫巍巍站起身來,又聞他道:「你是矇族人?」
雪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到下巴,她扯了扯嘴角:「是。」
「你母親是趙歡的金吾衛統領傅崇琳,於北漠之戰,為我大犁將士所殺。」
傅遠未曾料到,這一天居然來得這樣早,登時腦袋嗡鳴,眼前湧現一張張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臉。
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你既然知道了,這就要殺了我吧。」
既踏入宮門起,她就已做好赴死的準備。只是這樣死,未免墮了母親的風骨,這樣想著,她暗自拔出日日磨礪的袖劍,奮力朝皇帝刺去。
話音未落,血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劍柄淌下去,朱承啟卻抓得更緊了,他手握劍鋒,回手一拽,順勢將劍的主人帶進自己的懷裡。
不像其他女子,她是那樣的瘦弱,這樣得腰身,似乎輕易便可折斷。
「傅統領以一敵百,威名赫赫,沒想到卻生出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兒。」他的語氣帶著一絲玩味,聲音漸漸低沉:「對於取你性命的這件事,朕並不感興趣。你長姐如今投靠了北涼,既然如此,與其殺了你,不如讓你好好看著,看看北涼是如何臣服於我、傅家餘下的親兵又是如何被大犁斬盡殺絕的。」
語畢,只聽一聲悶響,沾了血的劍落在雪地上滾了幾滾,很快就被大雪覆蓋住。
燈籠早已熄滅,沿著迴廊走到頭,血還在流,只是指掌之間已然麻木,朱承啟伸出手來,指尖觸到冰涼的雪花,彷彿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從不曾天明,而他仍是那個純真的少年,踽踽前行…
雪還在下,數日之後,永宣紀年也終將迎來屬於它的收煞。
……
轉眼間,一年到了頭。
接連下了幾日的小雨的太康縣,終於在年三十的這日放了晴。
對於楊思煥來說,過去的一年雖不是本命年,卻已將所有的霉頭觸到極盡。
這世間的榮辱興衰周而復始,人生的起起落落左不過一個輪迴,盛時多為落魄時打算,落魄時不墜志氣,終有否極泰來的時候。
一壺溫酒入喉,楊思煥暗自感懷起人生來。
傍晚時分,鞭炮聲此起彼伏。春春一面為她倒酒,一面說:「大人,縣丞周大人著人來請您過去一趟。」
楊思煥離京遠任太康已有半載,其間她孑然一身,每逢年節就格外想念遠在京城的夫郎兒女,幾天前她收到周世景的來信,縱然知道家裡一切都好,她還是免不得牽挂。
記憶里的兒子胖乎乎的,至於眉眼如何,身為孩子親娘的她竟怎麼也記不得了。
平日公事繁忙,她過得倒算充實,如今衙門都放了假,她心裡沒了著落。
她大哥和嫂子也知道她一個人獨處異鄉不易,早早就遣人叫她過去一起吃年夜飯。
楊思煥卻不知不覺已經喝了不少酒,這會兒把什麼事都拋在腦後,正是微醺的狀態,很是愜意,她便擺擺手:「不去了。你向周大人道個謝,就說我睡著了。」
春春答應了,去了一時,再回來時楊思煥卧房的門果然閉得鐵緊,他過去輕喚幾聲:「大人…大人…」
周威站在春春的身後,抬眼看著還未完全斷黑的天,問春春:「你們家主總是這麼早睡?」
春春輕嘆口氣:「哪能呢!往常亥時總見我家大人書房裡亮著燈,很是辛苦,只是今日除夕,府里管事要回家過年,大清早她夫郎就帶著兒子在門外等她,當時大人看見了,走過去把小孩兒抱起來逗了一會兒,末了給了他一片銀葉子。等人都走了,大人的心情就不大好了,想必是想小少爺和小少主了。傍晚自己喝了點酒,這是醉了的。」
周威倒是耐下心來聽他一股腦說了這麼多,她來找楊思煥,原是有急事要同她商議,現在看來,同個醉鬼也沒什麼好說的,便問他:「府中還有誰?」
春春回:「除了無父無母的門子小劉,其餘人都被大人遣回家過年去了。」
周威記得那個看門的,是個尖嘴猴腮的女人,遂點點頭:「你叫她辛苦些,半夜給你家家主勤蓋被子。」
周威與楊思煥做了多年的同窗兼室友,清楚她那個人睡覺有多不安分,尤其是醉酒之後,很容易踢被子,眼下正是隆冬臘月,明日又有大事等著她決斷,萬一她一病不起那就不好了。周威由此便多囑咐了一句。
而春春作為一個男孩,又是敏感多疑的年紀,他對周威的這番話卻有了另外的思慮。他想周威特地叫他去找小劉做這事,必是考慮到男女授受不親。念及此,少年心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見春春訥訥地點了頭,周威方轉身往回走,走了一半又想起什麼,再次折回來道:「近日你家周爺可有來信?」
春春愣了一下,聽周威又道:「罷了,我問你做什麼。」說著話,她自言自語地走出楊家小院。
次日天不亮,楊思煥就在隆隆的鞭炮聲中驚醒。
春春端了熱水進來,在她洗臉時,將昨日的事告訴了她。
「周大人來過,說是有要緊的事情,可您當時已經睡下,她便走了。」
楊思煥頷首,換了身常服就出門去了。
楊思煥登門時,周威正在用早飯,大年初一,她依照慣例吃得是麵條。
就好像預先知道楊思煥何時會來一樣,周威叫人備了碗白粥,待楊思煥一進門,她便將粥隨手往前一推:「給你的。」
楊思煥撩袍坐下,周威又默默磕了一個白煮蛋,遞到她手邊。
「劉都督,你應該聽說過吧?」
楊思煥宿醉之後,喝了幾口米粥,喉嚨好受許多,她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嗯…當時在京中雖沒見過,卻總聽人提起。」
楊思煥曾有耳聞:數年前北平動蕩,戰事吃緊,先帝就派劉仲帶兵出征。北平與應天相去千里,在路上就算馬不停蹄也要耗費數月,一來二去必要消耗大量糧草,索性就命劉仲長年駐紮北平,後來叛賊被除,北平安定下來,先帝又命劉仲去平北疆。
十多年過去,劉仲在前線有如及時雨,一次次解決大犁的強兵外患,她也因此在軍中獲得了極大的威望。
「她就要回京了,途徑太康。」
周威出聲將楊思煥拉回神。
楊思煥聞言心頭一沉,擱下勺子沉默起來。
太康縣在運河邊,又地處南北交界地帶,常年有高官顯貴途徑此地,按照前任知縣在任時的慣例,都要好好接待來往的顯貴。
而這些貴人的吃穿住行自然不比尋常人,就拿吃飯來說,必得有野味。人蔘鮑魚已不稀罕,人家要吃熊掌,要吃大雁。
這些東西光憑知縣的俸祿自然是供不起的,大多數還是從百姓頭上壓榨的。故而每次有貴人路過,百姓就遭了殃。
不僅是太康縣,其他地方也這樣,自前朝以來就是如此。只是太康縣地處黃泛區,土地本就貧瘠,旱時能旱死,澇時澇死,實在架不住這般折騰,所以不少百姓迫不得已,只能攜家帶口逃出去了。
楊思煥剛來時就曾見識過,她沒有辦法,只好頂著壓力重新丈量了土地。揭開這個縣城的傷疤后,楊思煥也嘗到了苦果。
在過去的幾個月,她先是被府台寫信問候,后又被當地的豪紳使絆子——半夜三更往她家院子里放蛇,楊思煥早上起來,被窩裡鑽出兩條蛇,諸如此類的種種,簡直陰損至極。
同時因當地的大戶呂家和當今首輔或多或少有些親戚關係,朝廷派人進行三年一次的地方官的考校,楊思煥得了下品,這就意味著,下次如果還得下品,她就連七品芝麻官都沒得做了。
不過好在土地重新分配之後,逃民少了許多。楊思煥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經得罪人了,乾脆就得罪到底,在分配土地的同時,將所謂的「無主」土地里結的糧食中的七成按人頭分到各戶。她也因此大獲民心,想來一切都值了。
只是好景不長,百姓們好不容易能過個像樣的年,這下又來個劉都督。想必那都督後頭還跟著一堆下屬,武將不比文官,很多性子直、脾氣暴,又沒有讀過多少書。在太康就有過副將路過、順手拐走良家小郎的先例。
想到這裡,楊思煥腦海里浮現出一群騎士,她們風風火火由遠及近,馬蹄飛踏,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土,就像蝗蟲一樣,她們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子初…」周威喚了楊思煥的字,見她沒有回應,顯然是在犯難,便扯了扯她的袖子角。
楊思煥再次回神,聽周威道:「劉都督是手掌重兵的權臣,況且…」
周威欲言又止,頓了頓才道:「況且她是首輔的嫡長女,背後有三大家族,是真正的天潢貴胄……她既然來了,咱們不好假裝不知道。我得了消息,就是後日的事了。是否加收些賦稅,好好組織組織?」
加收賦稅?
楊思煥沉默著搖頭,百姓已經夠艱難了,加收賦稅無異於把她們往死路上逼。退一萬步說,她們被一榨再榨,早就乾癟了。
這時候,她無端端想起周世景,如果他在身邊,會建議她如何?思忖片刻,楊思煥道:「不如裝傻充愣,一切照舊。」
周威聽楊思煥這樣說,忙提醒她:「三年後,你的課考怎麼辦?」
楊思煥似笑非笑的站起來,輕拍周威的肩膀:「以後再說以後的事吧,還是那句話,我有退路,你不必擔心。」
周威轉過頭來,望著楊思煥離去的背影,沒奈何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