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定文元年正月初一,寒星蕭瑟,夜風侵骨。
清朗無雲的夜,彷彿一伸手就能觸得到天際。士兵浩浩蕩蕩行進在漆黑的關外。
這是從北疆班師的大軍。在路不記其日,又逢幾場大雨,野路崎嶇,人馬早已疲憊不堪。忽然,有小兵打馬疾馳向大軍迎面飛奔過來:「有埋伏。」
小兵說完便從馬背上滾落下去,她趴在地上,身側、背後都插滿了箭。
片刻之後,指北車頂赤紅的火把高高舉起,眾將士當即拔刀待命。
只見遠處的山包上,晃動著影影綽綽的人影。
副將劉義回過頭,身後亦有無數道火把朝這方裹覆而來,她立即打馬,向前趕至為首的黑馬旁側。
黑馬上坐著的中年將軍氣度從容,一手扣著韁繩,一手壓在腰間的配劍上,銀灰色的鎧甲隱約泛著熠熠寒光。
前方馬蹄陣陣,將軍沒有抬頭,雙目隱在茫茫夜色中,雖未曾言語,卻是眾目的焦點,這便是定北將軍兼督軍御史劉仲。
永宣十八年,劉仲奉命北征,平邊疆之亂,此後一直鎮守北疆。她任北疆都督,足有六年。而今先帝已逝,北疆已平,她便要回師述職。
適逢北涼來犯,陛下派徐將軍帶兵迎戰,北疆離北涼雖有千里,但較於應天,仍要近上許多,於是劉仲的部下九成都奉旨北上,趕去與徐將軍會師。
至此,劉仲手下六名副軍之中,已有五軍被分至徐將軍麾下。她便帶著三千親兵回京述職。
幾日前,軍中半夜失火,幸而發現得及時,在火勢蔓延前將火撲滅,終只死了數匹馬駒。劉仲生性多疑,察覺此次歸京之路,註定不會順坦,便令女兒劉知舟帶了數百騎兵先行探路。
劉知舟如前幾日一樣,率親兵在前巡視,起初並無異樣,只是前路略顯荒涼,找了塊平坦的高地,本想歸列復命,就此請求安營紮寨,也好解釋整日趕路的乏困。
未曾想,她剛回馬,就聽到幾聲嘶鳴,接著便有人疾呼:「少主快跑。」
劉知舟尋聲回望,話音未落,兩道寒光向這方刺來,她本能地側身躲閃,才不至於被箭射中。
劉知舟不過十七歲,臉上還有未脫的稚氣,她小跟隨母親觀戰,比尋常的年輕人要多些膽識,饒是如此,她也不過還是個孩子。
身後是震天的喊殺聲,劉知舟眼看著自己的親兵,一個個被從四面八方射來的暗箭射落,登時有了帶著殘兵莽回去的打算。
這樣衝動的想法一出來,她的胳膊就被暗箭刺傷,她在馬背上咬牙四顧,卻並不知箭從哪裡來的,又聽到一聲熟悉的吶喊:「阿舟,快跑。」
聲音低沉渾厚,顯然是來自成熟的男子。男子說著話時,正打馬朝劉知舟飛奔過來,縱身一躍時,不偏不倚,擋住了那支箭——那支原本要射中劉知舟心口的箭。
劉知舟立刻勒馬,沒等馬停穩,她已縱身躍下馬背,在地上滾了兩滾,慌亂之中,有一隻滾熱的手抓住她的胳膊。
「阿舟,這不是尋常的馬賊,快跑…」
借著遠處的火光,劉知舟模模糊糊看到手的主人,是一名穿著軍裝的士兵。
他雖穿著盔甲,卻不是小兵,而是劉知舟在北疆相好過的男人,陸憫。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男人會穿成這樣出現在這裡,此刻陸憫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嘴角正在流血,方才的那一箭,不偏不倚射-插在他的胸口。
「不要…不要管我了…」陸憫顫抖著說道。
他的胸口在流血,血很快淌到地上,浸透身下的土地。劉知舟看著這樣的陸憫,理智盡失,瘋了一樣地用手去捂他的傷口,卻只是枉然。
陸憫終是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不要忘了我。」然後閉上了眼睛,永遠地睡了過去。
……
眼看四面攢動的火把將天際照亮,恍惚晝夜難分。
劉義跟著劉仲在前線多年,這樣的場景早就見怪不怪,只是此時距劉知舟失聯已有近半個時辰,幾年前劉仲的長女死後,劉仲就只有這麼一個獨苗,雖說劉仲向來對她那個女兒一向嚴苛,但那終歸是她唯一的女兒。
現在那孩子杳無音訊,帶出去的親兵也只回來了一個,且是一報完信就一命嗚呼的。副將劉義不禁皺起眉頭,扭頭低聲問:「都督,少主至今未歸,要不要屬下帶人從側路衝出去助她一臂之力?」
劉仲沒有回答,卻是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天邊的火光淡淡道:「那箭羽做工整截,不是尋常山賊能制的。」
劉義道:「都督的意思是,這夥人是官兵?」
劉仲手握韁繩,穩穩坐在馬背上,環顧左右之後,看了劉義一眼:「是叛兵。」
劉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果然有人要反嗎?是藩王?」
正在這時,有人秘密呈來一紙密報,劉義匆匆看過一眼,將它遞給劉仲。
劉仲將紙展開,上面寫著:「啟稟都督,賊兵來信,說少主在她們手裡,如要少主平安歸來,需您一人獨去與她們議事。」
議事?劉仲似笑非笑,同叛臣賊子促膝長談?她自認為並沒有那個耐心。
劉仲看過之後,將紙湊近火把,紙張化成灰燼飛揚在寒風裡,她不動聲色地拔出腰間的佩劍,挺直了腰背:「管她是誰,既然要戰,便戰吧。」
她的語氣平和,此言一出,眾將士便擺好了陣勢,一齊向前衝鋒。
劉義按令帶了一千人繞至敵後,同時劉仲已率先帶了親兵打了頭陣。攻勢太凶,殺得敵方措手不及。
如劉仲所料,其實對方並非山賊,而是當今陛下的三皇姐陳王的人。陳王養精蓄銳多年,一直對皇位虎視眈眈。皇帝登基之後,陳王命人追殺邕王的兒女,是因為她知道邕王兒女心重,又軟弱可欺,便試圖以她兒女的性命做籌碼,以換取邕王手裡的兵權。
可惜陳王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邕王軟弱不假,她那女兒安慶王卻是個果敢堅毅的,上次楊思煥就因為和她弟弟一起落水,不日她的人便將楊思煥五花大綁綁上山去逼婚。當然,這件事本身並不光彩,知道的人並不多。
總之陳王沒能從邕王那裡得到兵權。她審視一圈,發現自己的眾皇姊妹里再沒有軟柿子可捏,便想到要與劉仲結盟。
她之所以選擇劉仲,一則是劉仲手握重兵,且驍勇善戰,是不可多得的結盟對象;
二則劉仲的外家許將軍為她母親劉文昌所害,最終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她父親也因此自盡,因為這一層關係,劉仲雖姓劉,內心似乎卻並不想承認自己是劉家人,甚至她和劉文昌母女二人見面都不說話。而在陳王看來,劉文昌是朱承啟黨,劉仲自然很願意和劉文昌唱反調,再者說,劉仲此番回京,自當撤去都督一職。名不存,實也將亡,鳥盡弓藏,這樣一來,她的兵權被收也是早晚的事。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此看來,劉仲和她結盟一起謀反,是再合理不過的事;
最最重要的一點,劉仲只有劉知舟這麼一個女兒,劉家也只有這麼一個嫡嫡親親的女孫,如果拿她作籌碼,還怕劉仲不屈服嗎?
陳王原以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卻萬萬沒想到,劉仲竟然二話不說,置親女兒的生死於不顧,直接帶兵殺了過來。
大年初二的正午,陳王正悠閑的捧著手爐逗八哥,突然收到飛鴿傳書,才得知昨夜自己派出的一萬精騎被劉仲的三千殘兵完勝。
「豈有此理!」
陳王說罷,她那從未開口說過話的八哥竟接了她的口道:「廢物!廢物!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
劉義帶著親兵繞后,因對這陌生的山路不熟,路上倒吃了些苦頭,不過總算趕上與劉仲會師。
雙方激烈的交戰之時,劉義心中始終記得劉仲的軍令:「生擒賊首。」
生擒賊首,將來將此事上報朝廷,也好查出她背後真正的指使者。
正是因為這樣,劉義與那賊人首領對戰時,始終帶著些保留,兩個人大戰十幾個回合,劉義也身負重傷。一時間兩方僵持不下。
就在這個時候,從黑暗中躥出一個人來,不待賊首反應過來,那人一劍封喉,直接將其斬殺。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下落不明」的少主劉知舟。劉知舟散亂著頭髮,雙目發橫,像瘋了似的見人就殺,所過之處片甲不留。
劉義從未見過這樣的少主,她愣了片刻才追上去。
她看到劉知舟殺了賊首,那時候周圍十多個賊兵一起圍上來要殺她,她居然憑藉一己之力將她們全殺了。
旁邊的賊兵見狀,都被這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傢伙唬到,連忙棄甲而逃,劉知舟卻隨手撿起地上的弓箭,百米之外將她們射死。
劉義一心想留活口,當即吩咐下去,要抓活口。有志短的賊兵見首領已死,就此投了降,誰知劉知舟折了回來,將那投降的小賊摁在地上捶,兩三個人拉都拉不住,竟還是叫劉知舟將其活活打死了。
彼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劉義趕到時,劉仲早就退出交戰,默默獨站在高處俯視下方。
天亮之後,賊兵死得死、逃得逃,劉義沒有抓到活口,有負軍令,只好向劉仲請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