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第 133 章
正月的開封乍暖還寒,城外廝殺陣陣,城內仍是張燈結綵,家家戶戶卻是大門緊閉。
到了傍晚,炮火聲越發緊密,不知誰先得了消息,說大犁的援軍遇襲,犁軍寡不敵眾,怕是撐不過兩日,開封就要破城了。
雖說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平頭百姓無非是想要個太平盛世,誰要管這天下姓什麼?可這狄人卻與別族不同。
人都說北涼狄人兇狠霸道,所到之處一片狼藉,搶的搶,殺的殺。她們個個生得人高馬大,族內按照血統有著嚴格的等級劃分,其中最底層的就是被她們吞併的外族人,她們把那些瘦小的外族人叫「兩腳豬」。就連她們本族人和外族人生下的混血後代也一併受歧視,外族人以及她們的私人財產都不受北涼的律法保護,世代為奴。近年北方戰亂四起,數月前與北涼一役中,大犁更是折了不少良將,此番一旦開封淪陷,成了北涼在大犁的根據地,北涼軍隊貫通南北,整個中部以北可就全是狄人的天下了。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不少開封本地的士紳不惜花費重金也要打點關係,將一家老小運送出城,城門緊閉,她們就走暫未關閉的水路,過了午時,援軍未至,開封終究變成孤城。就在所有人拼了命都想逃出時,有人卻乘了竹筏要進城。
竹筏還沒靠岸,就有數十把□□齊刷刷對著筏上的人:「什麼人?」
那人戴了面具負手而立,聽到詢問卻並不作聲,直待竹筏在岸邊停穩后才將信手將一物拋至岸上,淡淡開口:「我乃僉都御史,周弘。」
有人將那物撿起,掌燈來看,果然是金光燦燦的御史印,慌忙將它遞給領頭的官兵。領頭的瞧過官印,覺著東西不假,但見來人孤身一人,連個隨從都沒有,還戴了面具,神秘莫測。她心裡一時拿不定主意。萬一對方是真的,畢竟是京中人物,高低得罪不起,若是假冒的,扭送府衙就是,問題是她一個小小守城兵,哪裡見過什麼督察院的御史,更沒聽過什麼周弘李弘,她正要與他客套兩句:「大人舟車勞頓必定辛苦,去營中吃點喝點?待我明日一早去稟告府中…」
卻聽那人開口打斷:「帶我去見開封同知柳忠行。」
聽來人竟敢直呼開封同知大名,愈發不像贗品。那官兵心思也活泛起來,管他真假,就當真的招呼,這人既然要見柳大人,就給他去見,倘若有假,到時候自有府衙治他個冒充朝廷命官的罪,自己也是被騙的,有什麼干係?這樣想著,她馬上說道:「我們這些小嘍啰可叩不開柳府的大門,不過小的可以派人送大人一程。」說罷,當即一聲令下,眾軍士火速讓出一條道來。
…
開封,柳府東廂房裡,柳忠行正在吃飯,小兒子坐在旁側低頭一勺勺舀湯往嘴裡送,她夫郎呂氏則在一旁吃齋。自柳忠行從太康知縣升作同知后,她們一家人就很少在一個桌上吃飯了,她總嫌發夫古板無趣,因為常年禮佛,他房裡檀香味重,這讓她頭暈反胃,新納的幾個小侍卻個個巧舌如簧,很會哄她開心,於是陞官不到兩年,柳忠行就接連添了三個女兒。而大房只有兩個兒子,在柳府的存在感就越發的微弱。
難得今日柳忠行肯踏足大房的房門,只是小兒子這些年早已習慣沒有母親的日子,看到柳忠行這個娘就像家裡的僕人見到家主,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顧著埋頭吃飯。柳忠行問他一句,他答一句。
「《男戒》可背得下來了?」
「背得了。」
柳忠行頷首:「這很好,男孩子可以不習三書六禮,《男戒》卻一定要背熟,大戶人家選女婿是很看重這些的。你看你大哥,從前在孫家很不好過,都是叫你爹慣的,好在我升到府中,她們看在我面子上,再不敢輕看他。臨安許家過了這陣,要來議親,她家雖門第不高,待人卻寬厚,你嫁過去不會受苦。」
「男人一定要成婚嗎?」
柳忠行道:「那當然,男人相妻教女,這是亘古不變的職責。」
「可我只想永遠守著我爹。」
一直不說話的呂氏也開口:「不想嫁就不嫁了,吃飯。」
柳忠行聞言,將手中筷子扔到桌上:「我每日與外頭那些狐狸勾心鬥角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們父子過得好一些!一個個的,成心要來氣死我。」
屋裡頓時一片死寂,直到管家來報,說是有人來訪。近日事多,知府又恰巧去朝中述職,找柳忠行的人就多了,她現下心情不好,一擺手:「不見。」
管家有些為難的附耳低語:「京中來的,來頭不小,說是督察院的人。」
柳忠行當下臉色鐵青,就連她小兒子都看出她臉色很不好。像她這種行走官場多年的人,向來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於色,更是從未如此慌張過。
很快柳忠行就離開了,她夫郎遣走所有人,卻單將管家叫住:「外面戰事如何?會打進來嗎?」
管家若有所思:「看來老爺也聽到傳聞了。倒沒有外面傳的那麼玄乎,畢竟開封是大犁腹地,就算北狄要佔也不會先從開封打,就算佔下來了也是燙手山芋,她們狄人吃不下的。」
「我看也是。那為什麼北涼人還是打到開封城外?」
管家搓手一笑:「這,國與國的事,老奴哪裡看得明白。」
「哦?」呂氏盯著管家的眼睛一字字說,「你不知道?」
管家目光閃躲,仍是笑道:「老奴不知。」
呂氏道:「那我來告訴你,狄人是為搶虎牙山軍火而來,虎牙山藏有軍火,這件事只有皇族知曉,就連附近的百姓都不知道,卻為何北涼人知道?」
管家聞言心中大驚,錯愕的喊了一聲:「老爺…」
「我與柳忠行終究是年少夫妻的情分…她是影子的事,早在我們成婚時我就知曉。」呂氏將手中的佛珠越攥越緊,「如果我沒猜錯,是柳忠行,是她將機密送給了北涼。」
管家聞言當即跪了下來:「老爺,我該死。」將頭重重磕到冰涼的地上,「我該死啊。」
呂氏搖頭:「柳大,你慫恿你主子招下如此潑天的罪過,你是該死的。」又闔目長嘆:「你們這是賣國求榮,要遭天下人唾棄啊。」
「老爺儘管罵老奴,甚至殺了老奴,但您千萬不能怪家主。」管家泣不成聲,抖抖索索說道:「家主這麼做,也是為了柳家,是為了小公子和小姐們著想。當初老家主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以做了永宣帝的影子,她們做影子的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服用解藥,可是上一代影子統領突然被換,老家主因沒有及時得到解藥,漸漸不能呼吸,最後她求著家主,說太痛苦了,求家主給她一個痛快。但是家主下不了手,就看著老家主活活憋死在她的眼前。後來家主做了新帝的影子,以後少爺和小姐們必將要做下任皇帝的影子…世世代代永無寧日。」
呂氏冷道:「所以你們就要和北涼勾結,讓大犁江山易主?可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狄人豈是善類,如果讓她們得到軍火,大犁就完了,到時候國將不國,你我的子孫後代都將是狄人的魚肉。如果這樣,我寧可現在就死了去。」
「老爺…」
…
子時,柳府書房。桌上的燭蠟緩緩融化,終於順著缺口瀉到燭台上,燈花漸枯,火光隨之暗淡下去。
柳忠行倚坐在檀木椅上,披散著頭髮,她將椅子把手摸了又摸,彷彿在摸自己的棺槨。她覺得她現在已經死了,她希望她早就死了。
風吹得窗紙嘩嘩作響,屋裡卻是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門被從外推開,一時間狂風大作,將所有蠟燭都吹滅,腳步聲漸漸響起,最後停在柳忠行的身邊。
「你都知道了吧。」
呂氏柔聲應道:「知道了,但我從未真正怪你。人人都可將你唾棄,唯有我不能怪你,因為我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太多。」
柳忠行嘆道:「我中舉的那日,是何等風光,我也曾是讀書人。我每日照著鏡子,也覺得越發厭惡這樣的自己。」
呂氏就聽她那樣說著,也不插嘴,半晌才說:「城外死了好多人,聽說她們拿人當肉盾。她們會打進來嗎?」
柳忠行搖頭:「影子指揮使到了開封,北涼不會得逞。他像是早有預料,提前一步將軍火庫的出口炸毀,北涼拿不到軍火,應該很快就會自行回撤。我想他定然還留別的出口,只是我無法知道了。」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被關上,然後燭火重新燃起,燭光下,她們互相看著彼此,曾經的少年夫妻,如今都老了。
呂氏道:「這些年我對你疏於關心,未發覺你竟添了這麼多白髮。」他一面說,一面給柳忠行梳起頭來。
柳忠行道:「我們都老了。阿舒,我對你不起。」
呂氏已記不起上一次柳忠行喚他乳名是什麼時候,時間過得好快,好像一轉眼就過了一輩子,她說:「這些年來,你做的一切我都知曉。」又問:「指揮使怎麼說?」
柳忠行沒有回答,只是反反覆復重複一句:「是我錯了的。」
待到天亮,北涼撤軍,劉仲衝鋒在前早已身負重傷,卻一直裝作無事,強撐了一夜,直到在北涼軍隊撤出二十里后,劉仲跌落下馬,才被副將劉義發現她傷勢如此要緊。
宋世恕得了消息,當下要帶劉仲回城治療,卻被劉仲回絕:「這樣明目張胆的回城,豈不是讓北涼有機可乘?她們如果知道我的傷情,定會回來的。」
宋世恕道:「你都傷成這樣,還能撐多久?」
劉仲拭去嘴角的鮮血,笑了笑:「我不死,回去也不會好過的。」
宋世恕知道,劉仲話里的意思—如此惡戰她都活著挺了過來,以少勝多,空前絕後,必將永載史冊,朝堂上對她卻平添了幾分忌憚。
宋世恕無端端想起前夜劉仲對她說的那件事,久久才回過神來.
「你死之後,那孩子怎麼辦?這麼多年,你都沒找到她,為何突然得到她的消息?定是有人要以她做文章,你以為你死了,她們難道會放過劉家,會放過她?」
劉仲聞言連咳幾下,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北涼大軍正在回撤.北涼主帥忽而汗因報私仇和戀戰,害得軍中損失慘重,沒有達到目的還打草驚蛇,徹底惹怒了北涼王君,大仇未報,偷雞不成蝕把米,因此,忽而汗情緒格外低落。
在這風頭上,軍師問她:「王,之前抓來的大犁小官醒了,王要怎麼處置她?「
忽而汗當即勒馬,用北涼話低聲自語:「兩腳豬…殺了她。」
軍師便吩咐下去,底下小兵將周威拖了出來,舉刀正要砍她,突然一聲巨響,又是一陣刺眼的白光.和上次楊思煥被救的場景如出一轍,然而結局卻截然不同。
很快白光消失,煙霧散盡,楊思煥從馬上重重摔下,跌坐在周威受傷的腿上,登時一聲慘叫,然後很快,她們連人帶馬都被北涼士兵包圍了。
那一瞬間,楊思煥彷彿在做夢,直到頭頂傳來一聲譏笑,把她徹底驚醒:「大犁的兩腳豬,你要投效北涼嗎?那就給你機會,跟本王回北涼。
」
…
卻說陸公公得了朱承啟密令,連夜出宮,一路驅馬疾馳向北,甚至跑死了一匹馬,終於於破曉時分抵達開封城。彼時城門已開,偌大的開封,他不知去哪裡尋人,他連夜趕路,便找了個茶樓吃點東西,卻聽周圍人有人高聲道.
「柳大人昨夜被人…「
那人一邊說話,一邊對著自己的脖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她家大房夫郎就在她旁邊上了吊,夫妻倆都沒了。那些二房三房連夜就搬空家裡的東西,官府都來不及出面清理。」
陸公公聽得入迷,也插嘴詢問:「哪個柳大人?」
那人聞言將他細細打量一通:「還能是哪個,當然是開封右同知了。」
陸公公自語:「也算是朝廷命官,怎麼會這樣呢?」
「聽柳府門子說,昨夜有一個戴著面具的人進過柳府,多半是有蹊蹺的。」
陸公公聽了這話,立馬知道那人多半就是他要找的人了,現在離毒發只有一天半,他必須儘快找到他,只是茫茫人海,他要去哪裡找。
他在心裡直嘆氣:「周大人啊周大人,你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