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四章
天不亮楊思煥就背包袱出了門,她走在田埂上,聽到身後有人喚她:「煥姐兒…」回頭看,漆黑一片,月光下只見一排白牙晃過來,近了才曉得原來是她二嫂胡四。
胡四本就生得黑,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不仔細瞧還以為牙齒成了精。
楊思煥喊了一聲:「嫂子。」
就看著她推著獨輪車跟在她身後道:「你哥哥昨天才在俺跟前嘆氣,就是放心不下你,要不是坐著月子,肯定就回去看你了。」
「二哥還好吧?我下回一定去看她。」
胡四就笑道:「他好得很,盼著你早日考個秀才給他長臉哩。」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胡四嗓門很粗,笑起來像打雷,聲音直往楊思煥腦袋裡鑽,原主不大喜歡她這個二嫂,總覺得她鬧騰,但現在的楊思煥倒覺得她這個人很好玩。
她性子豪爽,什麼都能聊兩句,又說起新添的女兒,更是樂開了花:「俺家幾個侄女都像胡家人,一個賽一個黑,俺還擔心你二哥要是生個兒子像俺,那不砸手裡了?嘿嘿,好在生了個閨女,隨你二哥,白凈、秀氣…」她一說就笑得更爽氣了。
楊思煥默默聽著,胡家迎親時她見過胡家的幾個女孫,著實生得不大好描述。
聽說她小侄女像爹,莫名鬆了口氣。看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接受這新身份了。
胡四每日天不亮都推車去賣肉,兩個人剛開始還是同路的,到了鎮上就要各走各的。
天蒙蒙亮時兩人走到岔口,楊思煥道:「二嫂再見,等考完院試我再去看你們。」
胡四卻把她叫住,從布袋子里掏出一串銅錢給她:「你拿著買吃的去,別嫌少啊。」
楊思煥愣住了,沒等她反應過來,胡四就不由分說一把奪了她的包袱,麻利地把錢串子塞進去,臨了還拍了拍,確定裝嚴實了才把包袱扔回去。
楊思煥是不想收她錢的,知道她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天天起早貪黑也掙不到兩個錢,便追上去要把錢還給她,胡四卻生氣了:「你是看不起俺?許耀琦給你銀子你就收,到俺這裡就不稀罕哩?」
許耀琦是楊家大兒婿,半年前因為又添了兒子,心裡不高興,撒酒瘋來楊家砸了院子的水缸,酒醒之後賠了一串銅錢。
楊思煥啊了一聲,忙道:「嫂子,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不就得了,趕緊收好,早點考個秀才回來,俺大閨女還等著你這個秀才姑姑起名哩。」胡四說完像座山一樣爽朗地笑著走遠,背影很快消失在氤氳的晨霧裡。
到了書院天已大亮,楊思煥先去齋舍安頓行李,啟明書院是百年老書院,她祖母小時候還住應天,到她母親這輩不得不賣了宅院搬到小墩村,因此母親小時候是在這裡念的。
齋舍建於二十年前,若趕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裡就跟著下小雨,屋子裡冬冷夏熱。
一間齋舍丈二見方,卻擠了四個人,楊思煥進門時兩個同窗在洗臉,三人照面輕描淡寫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事了。
另一個床鋪常年空著,那位仁兄,哦不,仁姐。
那位仁姐家在鎮上,家裡又有馬車接送,在家和學校之間來去自如的,根本不屑於住這漏雨的屋篷。
楊思煥卸下包袱收整行李,發現包袱上染了一塊油漬,不禁挑眉嘆了口氣。她那說話像山一樣的二嫂,常年賣豬肉,手上永遠油拉拉的,她倒不是怪她,只是覺得心裡很不是個滋味。
她的銅錢也帶著油,搞得她行李里的衣服也油了,楊思煥默不作聲地把那串油錢裝到柜子里鎖好,揣著她爹給的錢去了學院對面的小院里。
院中一群雞在啄稻殼,地上撒著的稻殼還剩了不少,院子里灑的水還沒幹,說明屋裡多半是有人的。院門大敞著,楊思煥還是敲了門,敲了三下沒人應,她就進去了。
廚房裡冒著熱氣,走出來一個清瘦的老頭,瞥了楊思煥一眼,嘴角微動卻不出聲。這是學院趙夫子的媳夫孫氏。
楊思煥忙作揖:「學生見過師爹。」
孫氏應了一聲,神情有些複雜,道:「來找先生?她在書房,我領你去。」
楊思煥說了聲:「有勞師爹。」就跟著他進屋去,一進門看到梨木躺椅上卧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頭戴東坡巾,作一副老儒生打扮,這便是楊思煥的老師趙先生。
趙先生也曾是楊思煥母親的老師,和柳先生不一樣,她是二甲進士出身,還被選為庶吉士在翰林院做過事,只不過沒幹多久就致仕回鄉了。
老太太脾氣怪得很,在她面前楊思煥有些緊張,加上先前欠的錢一直沒還上,就更是直不起腰,好在她今天有錢了,便朗聲見禮:「學生拜見老師。」
聞言,先生像卧佛一般側躺過來,眯著眼睛突然發問:「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
楊思煥當即反應過來這是《中庸》里的片段,記得昨天下午看過,偏偏沒背過,只記得前面那句,後面那句怎麼都想不起來。
看她臉紅著低頭思索,夫子沉臉坐起來,拍著扶手道:「這都對不上來,你還指望考什麼?」
楊思煥真是冤枉,所有看過的她基本都記得,這句的上句她也記得,幾乎脫口而出道:「語出…語出《中庸》,上…上句是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就是死活想不出下一句。
趙夫子才不管上一句,她就問:「還有一個月就要院試,我問你,萬一就考到這句你怎麼辦?」說完嘆道:「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唉……這樣如何能考上秀才?看來你只能等下一個鄉試年了,去吧。」
先生說罷直搖頭,看她的眼神失望透頂,聽到「去吧」二字,楊思煥不由自主地低頭往外走,走了兩步才回過神來,轉頭道:「老師,我是來送學費的。」
這時師爹孫氏提了茶壺進來,邊給先生續茶邊說:「孩子能背出上半句說明只是一時忘了,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呢,再磨磨就中了也未可知。」轉而柔聲向楊思煥道:「夫子慣來如此,言語苛刻了些,好提醒你不要大意,沒有別的意思。」
說著取過她手裡的銅錢,說:「欠多少就還多少,我看這裡多了不少吧?」
孫氏是原是大家大戶的庶子,自小就跟身邊的男人們學了不少排場話,他說這話意思其實是反著的,應該理解為:「這麼點怕是不夠還吧?」
楊思煥回:「一共850文,欠640文,多了的就當以後的學費,先生說得對,這回我要是考不上,還得接著讀,先擱您這裡吧。」
「唉,巴望你一次就中,到時候別忘了來取多的錢。」
「借師爹吉言。」楊思煥抬袖揖道,說完就退出去了。
楊思煥進學舍坐在靠邊的位置,想著方才趙夫子的話,話雖刻薄,也不是沒有道理,明年就是鄉試年,三年一逢,錯過再等三年,想起家裡空空的米缸,這回是賣雞,下一次該賣什麼才能交學費?
三年,家裡的兩個男人是等不起的。
她並不是光嘆氣,很快就直起身子端坐起來誦讀桌上的書,別的暫時都不想了。
「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她將這段大聲讀了三遍,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
門外的趙夫子就聽她讀了三遍,學舍里其他學生不少是懨懨的,或是搖頭晃腦動作誇張,聲音參差不齊,只有楊思煥的聲音最大,表情也很凝重,看起來是真的是在用心記。
老太太不由地揚起嘴角,待進門時當即板起臉,肅然坐在几案前。學生們立馬安靜下來,聽她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語出《孟子》)以此為題作文,天黑前交給我。」
此話一出,底下唏噓一片,楊思煥隱約聽見身後有個聲音道:「啥?什麼有道無道?這叫老子咋寫?」
楊思煥將毛筆抵在唇下,這題出於《孟子》,她也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寫出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