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蝴蝶)
午後,飛機穿過蔚藍天際,由遠及近地飛來,模樣漸漸變得清晰,身後留下一道淺白色的航跡雲。
地面上的玻璃窗前,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抬頭看著這架飛機,下意識地對著玻璃收拾了一下厚厚的衣服,讓自己看上去更精神一點。
隨即,他轉身走向機場內的出口處,提前在那裡等待。
一旁有相熟的導遊正舉著一個迎客的小旗,隨口同他打招呼:「又有進島的客人啊,小磊。」
「是啊,叔。」秦磊笑容憨厚,「不曉得是來島上旅遊,還是來做生意的。」
「我估摸著是來做生意的。現在還是冷,等到了夏天,來玩的客人還能多點。」
這裡緯度很高,氣溫相當冷,即使已經快到五月份,南方的不少地方都由春入夏了,籠罩著這片土地的空氣中依然瀰漫著蕭瑟的寒意。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直到飛機降落一段時間后,出口處出現了第一個往外走的乘客。
他們立刻歇了話頭,專心地在人群中尋找著各自要等的客人。
這是一家很小的機場,也就普通城市的汽車客運站那麼大,每天航班寥寥,這已經是今天最後一趟飛機。
秦磊其實不清楚今天要接的客人長什麼樣子,只知道是兩位男性客人,從遙遠的南方過來。
他事先說好了在機場出口處等他們,反正整個機場都沒幾個人,遊客尤其少,應該是好認的。
但事實上,當那兩道身影一出現在他視野里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地確定了。
穿著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推著行李箱,身形挺拔,即使秦磊壓根認不出衣服或行李箱的牌子,也覺得它們被染上一種昂貴的氣味。
同行的另一個男人有著日常生活中少見的耀眼發色,一身深棕色的飛行夾克,手裡隨意地提著一個雙肩背包,正在對身邊人說話。
秦磊正有些愣神的時刻里,穿夾克的青年轉頭望過來,神情平靜地越過了其他所有注視著他們的視線,笑著問:「秦先生?」
「啊,是我!」秦磊連忙道,「您好您好,叫我小秦就可以了。」
面對這兩位氣質非凡的客人,他難免生出幾分局促與緊張,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不該主動去接那個看上去很貴的行李箱,生怕把東西弄壞了,下意識伸出的手驀地僵在半空中。
發色耀眼的客人便笑了,調侃道:「不用幫忙,箱子很輕的。」
另一位客人的語氣溫和沉穩,又帶著一絲公事公辦的距離感:「車在外面嗎?」
「在的在的。」秦磊立刻引著他們往外走去,「我去把車開過來。」
等一行人上了車,正式啟程向目的地駛去的時候,握著方向盤的秦磊格外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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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照吩咐去取車時,問過車行老闆,價格是他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性能也是讓每一個會開車的人都愛不釋手的強大出眾。
此刻行駛在崎嶇陡峭的道路上,簡直如履平地。
兩位客人的目的地在秦磊自小長大的僻靜海島,離機場有五六個小時的路程,到時還得改為搭船。
一路上不僅地形險峻,路況也比較差,當地經濟不行,擠不出錢來好好修路。
路越開越舊,人越來越少,就成了惡性循環。
但客觀地說,這裡的風景是很好的,山川秀麗,海洋遼闊,民風也極為淳樸。
秦磊一直覺得自己的家鄉很美,無奈位置太過偏遠,交通不便,所以名聲不顯,只有一些資深的驢友才會特意過來遊覽。
以前秦磊接其他客人去島上玩的時候,要麼坐老舊的小巴,要麼開自己的破麵包車,一路上顛得暈頭轉向,等下了車,得歇上半天才能緩過來。
今天算是他開過最舒服的一趟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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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專心開車的秦磊聽到一聲低低的叮囑:「開穩一些。」
他反射性地掃了眼後視鏡,當即收住了剛要脫口而出的回答,改為認真地點點頭。
氣溫寒冷的午後,車內的溫度很舒適,深紅的髮絲在純黑的毛呢料上暈開,池先生正倚在愛人的肩頭睡去。
格外靜謐安寧的氣氛里,默不作聲的秦磊將車開得更慢了。
這次旅程其實有些奇怪,兩位客人對他提供的常規行程安排不感興趣,只說要去海島,而且要去其中最遠也最小的一座島。
那裡的風景相當美,但如果是專程來攝影,肯定是要看時間和天氣的,而不是出了機場直接去。
所以秦磊怎麼都猜不透他們此行的目的。
可賀先生開出的酬勞很豐厚,他性格敦厚善良,總擔心自己拿多了錢,為此更想努力完成好客人交代的每一件事。
而且他依然很好奇——這兩位客人來這裡,究竟是做什麼呢?
他們看上去與這片被遺忘的荒涼土地格格不入,彷彿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
透過車內的後視鏡,秦磊能看見後座里的賀先生維持著不變的姿勢,任由愛人在肩頭安睡。
他低頭凝視了片刻愛人的睡顏,看著纖長濃密的睫毛宛如鴉羽,隨呼吸與睡夢輕輕顫動。
緊接著,他側眸望向車窗外向後流逝的陌生風景,目光靜靜地閃爍著。
那裡面蘊含了一種秦磊讀不懂的複雜感情。
幾乎令他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手中的方向盤指引的不只是眼前這趟平穩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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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墜進夜裡,盤旋的鷗鳥回到港口,提前預定好的船隻載上客人,駛向散落在海中的島嶼。
在駛過倒數第二座島的時候,他們見到了橋。
一條長長的,連通了兩座島嶼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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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磊聽見賀先生的聲音:「靠岸。」
喧囂的海風模糊了話語里的一切情緒。
秦磊動作利落地驅船靠了岸,他是這一帶少有的做導遊的人,會開車,會開船,熟悉這裡的一切,想讓更多人領略家鄉的美。
他們停靠在那座最小的島邊,貧瘠的土地上散落著幾處舊屋,其中只有一間屋子裡還亮著燈。
天色已入夜,風中飄蕩著淡淡的飯菜香氣。
年逾古稀的老人聽到外面的動靜,推門出來,一見到秦磊,便笑了:「又帶人來玩啊?」
秦磊熱情地問候道:「對啊,阿叔吃過飯了?」
「吃過了,怎麼今天是晚上來?」老人關切地說,「還是白天風景好。」
如果在白天,這裡能見到一望無際的湛藍海面,清晨與傍晚另有絢麗繽紛的日出日落,是油畫般的美景,很適合喜歡攝影的遊客。
但此刻是夜晚,海面黑蒙蒙的一片,只有島嶼上閃爍著零星的光。
敞開的家門裡,還有一個老人,她半倚在床上,手邊的桌台上放著剛吃過的飯碗,她的聲音顫巍巍的:「是小磊啊?」
秦磊主動上前幾步,回應了老人的問候,順手將擺在屋裡的輪椅往更不影響走路的地方輕扶了一把。
同時,他也不忘向立在一旁的兩位客人介紹:「阿叔和阿嬤是這個島上唯一的居民,阿嬤腿腳不好,不方便走動,你們注意到剛才那座橋了嗎?那是阿叔……」
他說話時禮貌地看著客人,卻在對上他們的視線的剎那,忽然覺得,他們好像早已知曉自己正在說的這些事。
秦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離奇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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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得連周遭翻湧的海浪都失去了聲音。
秦磊告別了熟識的老人,又帶著兩位客人走向那座橋,夜裡唯一稱得上景點的地方。
剛才從海上遙望時看不分明,走近了,才能看清這座橋的模樣。
在上橋之前,秦磊特意解釋道:「雖然這座橋最初是阿叔一個人建的,材料和能力都有限,外觀看著不太牢固,可能有點嚇人,但今年已經有人幫忙來加固過,現在穩得很,可以放心走。」
沉默了很久的賀先生終於開口:「今年加固過?」
他目光審慎地觀察著這座橋,對比著記憶中新聞畫面里的圖像,的確發現了不同。
「對,是那些來跑業務的外地人,阿叔跟我念叨了好久,在那之後,我每次帶外地客人過來玩,他都會主動出來打招呼。」
說著,秦磊想起一路上的疑惑,笑著撓撓頭,坦誠道:「說實話,我一開始也以為你們是來做生意的,只是見到以後又覺得不像。」
這兩位客人都不像那些風塵僕僕的業務員,反倒像是來考察投資的大老闆。
賀先生繼續問:「這裡經常有人過來做生意?」
「對。」賀橋揚了揚眉,手臂攬過他的腰際,「很會哄人的牙醫。」
池雪焰沒有再讓他猜,也依然沒有公布正確答案。
「早些年很少,差不多是最近半年才陸續多了起來。」秦磊認真地想了想,「都是聽說我們這邊有特色海產品,所以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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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仍停留在原地,似乎要談話了。
他坐在石頭上,屏聲靜氣,耐心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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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橋清晰地記得,這是他第三次說起類似的話。
秦磊搖搖頭:「不是,可能我們這裡實在太偏僻了,沒被他們注意到,而且,那些業務員說他們現在已經不需要自己去談資源了,好多像我們這裡一樣的窮地方政府會主動找上門……」
像藏了一種陌生的漩渦,帶著慾望的味道。
賀橋輕輕頷首,問道:「為什麼?」
而他會找到一個最好的規劃。
秦磊知道是阿叔坐在床邊,端著洗臉盆,用毛巾在幫阿嬤擦臉。
池雪焰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霎時想起那段始終銘刻在記憶里的對白。
無數業務員湧向此前籍籍無名的縣城與鄉村,很多貧窮的地方被重新發現。
海風送來了暗夜裡的蝴蝶,如光似影,在他樸素厚重的衣角徘徊紛飛。
所以他主動問:「你在想什麼?」
那種似有若無的迷茫消失了,枷鎖也悄然落地。
恰好對白的另一個主角,也一字不差地記得那句回答。
這一天,他等來了兩個不像是遊客的客人,氣質非凡、出手闊綽的客人。
「我之前也很好奇怎麼突然來了這些人,特地打聽過,說是因為現在有個很火的購物應用,裡面專門搞了特色產品的模塊,很受大城市裡那些顧客的歡迎,帶火了不少原先沒什麼名氣的新奇東西。我記得那個應用叫……叫什麼來著,好像是什麼樹。」
他忽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攥住了心神。
蝴蝶在數月前的颱風夜輕輕扇動翅膀,掀起的風暴持續至今,蔓延到幾千公裡外偏遠閉塞的海島。
第一次是在一同做出了要結婚的決定之後,坐在新買的跑車裡,池雪焰說該去體會規則的分量,所以乾脆利落地簽了互不干涉的婚前協議。
視野裏海潮肆虐,並肩佇立在望不見海水盡頭的橋畔,彷彿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契合的兩個人。
小島上唯一有人生活的舊屋還亮著燈,風燭殘年的佝僂身影投映在窗上,影影綽綽。
秦磊在等那一天到來。
「用過。」池先生看了身邊的愛人一眼,又問,「是三棵樹的業務員來過嗎?」
秦磊還在努力回憶的時候,一旁的池先生輕聲道:「三棵樹。」
兩位客人靜靜地聽他說完。
一座黯淡的、簡易的,不甚美觀的橋。
他見兩位客人好像對這件事很感興趣,所以介紹得格外耐心。
四周是海浪洶湧的聲音,無休止地拍打著岸。
澎湃的海潮聲中,賀橋一言不發,沉靜的目光在陸地與海洋之間逡巡。
等待著一種很傻的幻想實現。
所以被黑色毛呢大衣環繞著的他,忽然傾身附到愛人耳邊,輕聲道:「我想穿你的大衣。」
秦磊看見身後的這對戀人十指相扣,一起並肩走過這座橋。
池雪焰沒有告訴他這一刻最適合做什麼。
秦磊其實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說什麼,他只是用最誠懇的語氣說著:「這裡有這麼漂亮的海,有各種各樣好吃的魚,有阿叔建的橋,它應該被看見……」
他高中畢業后就做了導遊,始終不曾離開故土。
在破妄之後,凝結成一種更堅實有力的東西。
呼嘯的海風中,年輕的導遊突然開口,彷彿在對初次到訪的客人介紹本地的風光,卻帶著一種對導遊而言少見的忐忑與語無倫次。
最後,賀先生凝望著前方遙遠的陸地,輕聲道:「會有那一天的。」
「對,就是這個!池先生用過嗎?」
他想,總會有人發現他的家鄉的。
所以秦磊主動走到了遠處等候。
因為他生命中每個燦爛的清晨,都在他眼中最美麗的景色中度過。
其中有人來到了這座海島,看見這座過分簡陋的橋,也許是被這對老人之間的愛情感動,也許是出於未來可能用到的運輸上的考慮,主動出了一份力。
而池雪焰想要戰利品。
時間好像又回到了颱風夜的便利店。
「這裡的風景真的很美,可知道的人太少了。」
這是第三次。
「我知道好多跟我們這裡類似的地方,有的成了電影的取景地,有的被寫進歌里,有的找到了一種很吸引遊客的特殊風景。」
咸澀海風吹過交疊的木板,在步履經過時,橋身輕微地搖晃著。
第二次是在便利店的對面,隔絕了風雨的傘下,池雪焰讓他猜,卻沒有公布正確答案。
它是書中那座橋,又不完全是。
似乎很精通經商的賀先生,替他簡潔地說完了未盡的話。
迷離的夜色里,他微微揚起臉,越過黑沉沉的衣領望著賀橋,目光極亮,明媚而深邃。
池先生卻說:「它很漂亮。」
「市面上出現了很多仿照這種模式的跟風競品,這些團隊需要尋找大量有特色的商品資源,也就找到了這裡。」
唯一的區別在於,這次冒險后,沒有兩瓶冰冰涼涼的飲料作為戰利品。
原本冷冽的海風裡似乎湧起了潮濕的熱意。
賀先生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牽著他的手。
他笑著問:「所以,你要變成道貌岸然的資本家了?」
他們一起親眼目睹了一種被扭轉的命運。
他最熟悉的岸。
「然後,它們都被看見了,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
那段命運划起船槳,掉頭駛向新生的對岸,推開的波紋飄蕩到了此今,正附著在他們腳下的橋身上。
對貧困落後的地方而言,只要有一樣東西能成為有經濟價值的商品或服務,並且具備穩定的銷路,就能改變當地的一切。
池雪焰注視著橋畔幽深的海面,彷彿看見了那抹輕輕扇動的蝶翼,在浪花間穿梭,將要掀起另一次風暴。
「我們這裡好吃的海產品蠻多的,而且都是這邊特有的,其他地方吃不到,只是不出名,運輸成本又高,所以過去沒什麼人特地來做這個生意。」
聞言,池雪焰笑了,聲音里蘊著一種特殊的情緒:「因為,我在想現在最適合做的事。」
然後建下一個獨一無二的坐標。
唯有那個隱藏著秘密的句子,與溫熱的呼吸一起拂過賀橋的耳畔。
他只是低聲說:「我穿的時候,一定會把它弄皺的。」
模糊隱約的笑意逸散在海浪聲中。
所以橋有了新的模樣。
「在想跨海大橋。」賀橋說,「第二則新聞里的大橋規劃,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生在海島,長在海島的秦磊,成年後沒有像絕大多數年輕人一樣離開沒有前景的家鄉,去更發達的外省打工掙錢。
他已經穿過幾次池雪焰的外套,對方卻從來沒有穿過他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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