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046
果不其然,於不遠處,蘭芙蕖看見了沈蹊的身影。
對方正背對著自己,將走到昭刑間大門前。這是蘭芙蕖第一次來到此處,只見那石門緊閉著,門兩側還零零散散站著幾個人。
定睛一看。
居然是應槐與……安翎郡主?
葉朝媚仍是那一襲紅衣,與應槐一併站在昭刑間大門口。一人目光都落在沈蹊身上,沒有注意到遠處的蘭芙蕖。
相隔太遠,她聽不清幾人在說什麼,只覺著郡主姐姐的神色有些凝重。
昨夜又是一場大雪,直到後半夜雪才消停些。沈蹊踩在雪上,腳步輕緩,相反的是安翎。
她憂心忡忡望向身前之人。
男子一襲玄氅御雪,氅衣之下是薄薄的黑衫。黑衣染血,沒有白衣那般令人觸目驚心,可葉朝媚與應槐仍是心驚膽寒。
今日是他受刑之日。
沈蹊面色清淡,仿若即將要受刑的並不是他本人。兩道有士卒見其,亦是恭從而規矩地行禮。天際終於緩緩泛明,沈蹊略看了眼時辰,平聲:「開門罷。」
「沈驚游。」
葉朝媚喊住他,「聖上給了你三個月的期限,你也不必這般著急,實在不行,我也可進京在太後娘娘跟前替你說幾句好話,請求幼帝寬恕……」
這般著急地領罰,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是吃不消的啊。
她說這話時,石門已應聲緩緩升起。昭刑間的大門極高、極為牢實。僅是升起一半兒,便能容一人微微彎身經過。
見大門抬起,沈蹊手指隨意解開氅衣,丟給身後應槐。
晨光里,他皮膚白皙,面容微白。
見他要往石門裡走。
蘭芙蕖心頭一緊,整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玄色氅衣褪下,露出裡面黑色的長衫。衣衫清瘦,這一身玄衣襯得他愈發嚴肅冷峻。僅僅是看著如今這個背影,蘭芙蕖心生了許多敬畏之感。他的手指修長如玉,亦緩緩解下腰際青鞭……
昭刑間,北疆的鬼門關。
最外層是最普通的牢獄,越往裡走,刑具越嚴苛。
昭刑間最里側,便是赫赫有名的「十一關」。
石門敞開,透出些幽寂的光。清冷的光輝落於男人側頰處,沈蹊面色不帶任何波瀾。
就在他即將邁過門檻的一瞬——
突然同時響起兩道女聲。
「沈驚游!」
「沈蹊——」
男人步子微頓。
他微微蹙眉,轉過身,下意識去尋蘭芙蕖。只見一片冰天雪地里,小姑娘裹著厚厚的雪氅,朝這邊跑來。
她身上毛茸茸的,像一個白乎乎的毛線團,可那張清麗的小臉卻凍得撲紅。
見了來者,周遭皆是一愣。
下一瞬,少女已挾著一尾甜甜的清香,小跑到他面前。
她走得急,像是一路跟過來的,帶了些喘。沈蹊眼底閃過一瞬情愫,單薄的衣袖已被對方捉了去。
蘭芙蕖望向深不見尾的昭刑間。
心底一陣瑟瑟,讓她將眼前之人的衣袖愈發揪緊,低低喚了聲:「沈蹊。」
聽見她的聲音,男人眉眼不可抑制地柔和下來。
沈蹊彎下身,風將他的衣衫吹瘦,可見其身骨。
「怎麼了,」他問,「怎麼跟過來了?」
小姑娘眸光里藏滿了不安,神色亦是緊張到發慌。見她這般,沈蹊心頭亦是一緊,還以為是應槐將自己受罰之事說漏了嘴。
便將身形又彎低了一寸,方欲寬慰出聲,卻見她緊咬著下唇,目光搖晃不止。
時而側首,朝昭刑間里望。
終於,搶在他開口之際,身前少女顫聲,緊張道:
「你……今日起得這般早,是有什麼要緊事么?」
沈蹊一愣,輕輕「嗯」了聲。
「是要……審訊我兄長嗎?」
男人面色微僵。
昏暗的走道里,燈火明滅恍惚,石門外晨光亦是昏暗,將他的面色照得愈發滲白。聞言,沈蹊眉心蹙起,藏於袖間的手指亦是蜷了蜷,他抿著薄唇,不語。
身側應槐不自然地咳嗽一聲。
「蘭姑娘,昭刑間不容外人踏足,您還是快些回去吧,牢獄里血光衝天,怕是會衝撞了姑娘。」
沈蹊抿著唇線,凝視著她。
那眸光幽沉,蘭芙蕖看不明白,只見他沉默不語,還以為他是在默認,便小心翼翼道:
「今日是要審訊兄長嗎,你們……會如何罰他,可以、可以……」
她想替兄長求情。
可此時此刻,看著沈蹊的目光,蘭芙蕖卻莫名開不了口了。
她從未見過沈蹊這副模樣。
他站在一片陰影里,身形單薄,沉默無聲。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可那眸光卻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男人呼吸微頓,身影亦是滯住。半晌,對方終於開口。
卻是輕飄飄的一聲。
如何罰他?
「打入十一關,受地牢之刑。」
蘭芙蕖身體震住。
沈蹊能清楚地看見,當他忍痛咬出那幾個字時,少女眼底乍起的懼意,緊接著,她惶惶然仰起臉,攥著他袖子的手也是一緊,有幾分失神地喃喃:
「十一關,地牢之刑……」
第一關,便是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的鞭刑。
那可不是普通的鞭刑,是昭刑間撒鹽、塗油、使火鞭的刑罰。這一關關、一道道走下來……蘭芙蕖嚇得雙肩微顫,不敢往下去想。
「不審訊,直接、直接上刑嗎。」
沈蹊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
垂下眼,打量著她面上的神色,忽然,他眸底也染上幾分極淡的悲哀之色。
他未著氅衣,垂下眼問她:
「蘭芙蕖,你心疼了嗎?」
一側的應槐、葉朝媚,皆不敢出聲。
他們不敢同小芙蕖說,昭刑間里根本沒有她的兄長,蘭旭還未提審,而那將要受地牢刑罰的人,是站在她身前的沈蹊。
是此刻眸光晦暗,聲音微沉的沈驚游。
他湊近了些,嗓音微啞,聲息落在她耳邊。
「見他要受刑,你是心疼了嗎,蘭芙蕖?」
少女面色發白,亦站在光影交織之處,見他這般,尤其不敢應聲。
沈蹊垂眸,濃密纖長的眼睫亦如小扇一般垂下,薄薄的光影在他鳳眸間翕動,他的眼睛生得極漂亮,如今更是多了幾分攻擊性。
美得攝人心魂。
蘭芙蕖被他捏住臉頰。
她的臉蛋被對方冰涼的手指握住,擠出些嬰兒肥。石門之下,少女神色惶惶,她雖未答他,可那眼神、那表情,分明在告訴沈蹊——她是在心疼那個男人。
不知是心疼。
更是關懷。
是信任。
是偏愛。
是他從未得到過的偏愛。
沈蹊手指微僵,捏著她的臉頰,深吸了一口氣。
「蘭芙蕖,」他唇角翹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他是你兄長,是與你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男人,你信他,情有可原。可本將已鐵石心腸,在北疆摸爬滾打數載,已然不信世上什麼真情與信任。他蘭旭是否通敵、是否叛國,自然會有鞭子替本將撬開他的嘴,有這些刑具替本將剝開他的皮、挖出他的心。」
「蘭芙蕖,任你再怎麼求情,再怎麼心疼,再怎麼……費盡心思地討好本將,」他一頓,冷笑,「本將亦不會放過他蘭子初。」
言罷,對方鬆開她:
「來人,把她給我帶走!」
「沈蹊!」
她這才回過神。
滿心、滿腦子,都是那句——撬開他的嘴,剝開他的皮,挖出……他的心。
肩上重重一痛,葉朝媚將她押住,欲言又止。
得了空,安翎才悄聲道:「蘭芙蕖,你先出去。」
她咬著發白的下唇,看著男人背對著她的、冷漠的背影。
「將她帶下去,昭刑間行刑,不容外人踏足圍觀。尤其是行十一關,別讓她看見那臟污的血。」
任憑她如何求情,如何哭得傷心,沈蹊的身形始終站得筆直,一直到她被人拽出石門,他始終未曾回頭。
蘭芙蕖蹲在雪地里。
她的身形小小的,在一片素凈的雪上,只留下一點影。她抱著臂,除去知曉兄長即將要受地牢之刑,另一句讓她難以接受的話,即是沈蹊那句:
「蘭芙蕖,你費盡心思討好本將……本將亦不會放過他蘭子初。」
討好。
她的睫羽忽閃了一下,一滴熱燙的淚終於滾落下來。
沈蹊怎麼能認為,自己是在討好他呢。
怎麼能認為,自己只是為了兄長,「費盡心機」地討好他呢。
她忍不住,抱著肩低低啜泣。
烏髮垂下,披在肩頭,不知不覺,哭得天光終於敞亮,葉朝媚皺著眉毛,走了過來。
在安翎郡主面前,她不敢太過放肆。
只好背對著她,小聲哭。
對方面色似有不忍,將她拽起來。蘭芙蕖便被她拖拽著,邊走邊擦眼淚。
「外頭風涼,你先坐在帳子里,你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蘭芙蕖坐在桌案前,點點頭,軟聲:「好。」
吃完飯,她伏在案上,趴著發獃。
見她這般傷心,葉朝媚也不能告訴她實情,只覺得心中煩悶,不好再面對她,索性安慰了幾句便離開了。
帳內又剩下蘭芙蕖一人。
她索性,也落得個清靜,哭著哭著也累了,又趴在案上,迷迷糊糊地閉了閉眼睛。
恍惚之中,她似乎聽到鞭聲。
不知過了多久。
帳外響起腳步聲。
她原以為是安翎。
可那腳步聲發亂,像是有人神思紊亂,朝這邊步步走來。
腳步聲太重,終於,她被吵醒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一睜眼,才發現,自己居然坐在沈驚游的帳子里!
安翎怎麼把她帶到沈蹊的帳子里?!
她站起身,下意識地往外走,可還未走出帳,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人。
她的鼻子重重裝在對方肩頭,突然嗅到對方身上濃烈的酒氣。
和……濃郁的血腥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