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中秋
臘月廿九,夜色漸濃。
寒風呼嘯而過,大雪在空中紛飛漫舞,懸在屋檐下燈籠隨著風飄飄蕩蕩,搖晃的燭火時明時暗。
小廚房裡飄來淡淡飯菜香,為這座冷寂靜謐的院子帶來幾分鮮活。
主廂那扇緊閉的木窗被從里推開一條縫隙,刺骨的冷風趁機鑽入,溫瓊抱著尚有一點溫熱的湯婆子,鼻尖被凍得發紅。
她壓了下下巴,半張臉埋進大氅的白絨毛領里,呼吸間是清新的淡淡橘香,將胸口那股郁惡之感壓了下去。
沒有地龍的寒冬,真是難熬。
淺淡的琥珀眸子望向半空,雪絮撲簇簇落下,隨著風兒吹,飄到窗沿上,很快積起一小簇。
溫瓊看了一會兒,從懷裡探出細白的指尖碰觸,大抵是她手指太涼,沾到的那一小塊晶瑩雪花沒有立即化掉。
她體寒懼冷,每年一到深秋之時就手腳冰涼,怎麼也暖不熱。
每年冬日宋嬤嬤都會命人早早燒起地龍,她待在暖烘烘的屋裡,就像腳底生了根再也不肯出門。
遇見晴日大太陽時,姚宣辭勸不動,便乾脆將她橫抱出屋子,命令她老老實實曬會太陽。
側屋小廚房,宋嬤嬤端著做好的晚膳出來,一旋身,瞧見正開著窗吹冷風的溫瓊,心疼又氣極。
她踩著深到腳踝的積雪衝過來,「我的好姑娘誒,你也不怕凍出個好歹來!」
「嬤嬤仔細著腳下。」溫瓊眉眼彎彎,宋嬤嬤是她乳母,她膝下無子,視溫瓊為親女,極其寵溺。「屋裡有點悶,我透透氣。」
她合上窗,起身替宋嬤嬤掀開厚厚的棉簾。
熱騰騰的膳食放到圓桌上,宋嬤嬤又趕忙回門外跺掉粘在腳上的雪,拍掉落在肩上的雪,這才重新掩上房門。
「姑娘快趁熱吃,老奴這次做得清淡,若是不難受就多吃兩口。」
宋嬤嬤往烤火爐添了兩塊炭,絮叨的嘀咕著,「雖被禁足,好歹這大半月食材不缺,也還算有點良心。」
溫瓊乖順的嗯了一聲,拉著宋嬤嬤坐下,「嬤嬤也吃,待會兒飯菜涼了。」
她的手極冷,冰得宋嬤嬤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蒼老的手掌反握住溫瓊,放在掌心暖著,眼底湧上幾分心疼。
「這麼大的雪,明日更冷,他們不允清瑜院燒地龍,這新年如何熬過去。」
「那嬤嬤與我整日窩在榻上就是,左右這院里就你我兩人。」
「這侯府下上忒沒良心!」宋嬤嬤想起自家姑娘這半月來所受的委屈,心底那股火又蹭的一下燃起來。
「就算溫家倒了,可一日夫妻百日恩,姑娘是姑爺明媒正娶抬進來的正妻,他竟敢命人送來勞什子的三尺白綾,世間怎會有如此薄情寡義的郎君!」
每一日,那晦氣東西都會方方正正被擺在菜籃上送進院里。
宋嬤嬤第一次看到時又驚又怒,怕溫瓊瞧見,便偷偷拿它來引火燒柴。
後來溫瓊發覺了此事,就從宋嬤嬤手裡抽過來細細疊好,淺笑,「這放在外面集市裡也算上好的布料,嬤嬤燒了它不心疼嗎?」
她語氣輕和,好似被她燒掉的真是一塊普通尋常的布料而已,那雙溫柔的杏眸淺淺彎著,卻讓宋嬤嬤的心尖疼得屏住呼吸,疼得要命。
姑爺自下令禁足后便沒有出現過,宋嬤嬤自始至終都難以置信,那個風光霽月的俊秀青年,竟能狠心逼得自己的髮妻自盡。
「嬤嬤提那些糟心事幹什麼,快些用膳吧。」
溫瓊夾了一筷青菜放入她碗中,她喝了小半碗的稠粥,是這大半月來胃口最好的一次。
宋嬤嬤望著她消瘦許多的臉頰,欲言又止,「姑娘,若是姑爺和老侯爺知道你腹中……」
「嬤嬤。」溫瓊輕聲打斷她,細白的指溫柔擦拭著宋嬤嬤額角一抹灰污,撫了撫她花白的鬢間。
「我想和離了。」
「什麼?」宋嬤嬤一下怔住,她攥住那雙泛涼的手,渾濁老態的眼睛滿是急切,卻聽著姑娘輕聲細語道,「自見那白綾送來,我想了很久。」
「我們吃完這頓飯,嬤嬤便拿著前日我給你的銀兩出府,去涑州替我打點一處宅子和幾畝良田。」
「涑州有母親和兄長,這都近兩月了,阿瑤阿慎姐弟倆約莫已找到他們,嬤嬤安頓打點好,同兄長他們先在涑州安家。」
「那怎行!老奴留下來就是不放心要照料姑娘的。」
她家姑娘性子軟脾氣好,現在他們就想逼死姑娘,她若離開獨留姑娘自己在府里,指不定挨什麼委屈。
宋嬤嬤滿臉不贊同,「侯府里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奴不看著點,姑娘怕是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嬤嬤莫急,我自然不會任他們擺布。」溫瓊摸著小腹,耐心地娓娓道來,「這是姚宣辭的嫡子,他們總要顧忌幾分。」
「算算日子,我還有八個月的時間,恰好是來年中秋時分。」
琥珀色的星眸淺淺彎起,「嬤嬤到時快些接我離開,以後咱就不來皇城了。」
是濃郁的夜,大雪不知何時停下,皎白無瑕的雪鋪滿了庭院,花樹花藤上蓋著厚厚一層雪。
天上沒有月亮,清瑜院中只掛著兩盞燈籠照亮,清清冷冷的,很寂靜。
宋嬤嬤拎著溫瓊替她收拾好的細軟,打開院門,入目是紅彤彤的新春燈籠,亮得似暖陽,一下驅散了院內的黑暗。
院門上貼著大紅對聯和福字,不遠處的雪堆沾著不知哪裡飄來的爆竹紙碎,遠遠地便能聽到侯府中熱鬧喧囂的聲音。
前方,有幾個府中小廝手忙腳亂拎著一大串紅燈籠,墜在後面的小廝捧著剪好的新春剪紙和米漿慢悠悠的走。
還有個抱著放了煙花爆竹的籃子,叫喊著追上來。
一道接著一道的煙花直衝雲霄,砰的一聲綻開后,比起滿天星光還要璀璨奪目。
宋嬤嬤這一刻才真實意識到,明日就是除夕夜了,再是賀新春。
背後傳來一道輕柔的提醒,「嬤嬤快些走吧,錯過時侯,側門就要落閘了。」
宋嬤嬤回頭,身披著墨色大氅的溫瓊站在月門處,她的身影隱於黑夜之中,好像要被可怖的深淵撕碎,吞噬。
她心尖一顫,莫名有些不安,「姑娘,老奴先去尋姑爺和老侯爺,將你安頓好,再走,你看如何?」
「嬤嬤怕甚,虎毒尚不食子。」溫瓊往前走了一步,眉眼含著溫笑,「聽說懷子後日子過得快,嬤嬤可得抓緊安置。」
宋嬤嬤聞言心底湧上一陣酸意,她揪著袖角擦了擦眼淚,重重應了聲好,想說些什麼,嗓子打著顫哽咽著,什麼話都堵在喉間,說不出來。
最終她狠心迫使自己扭頭,邁出院門,朝著側門快步而去。
溫瓊一步亦步上前,站在院門處目送她一步三回頭的離去,待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她望了眼侯府中熱鬧的新春年景,眉眼間的笑意隨著寒風飛速逝去。
溫瓊神色淡淡,將院門關上落了木閘,旋身,消瘦的身影緩緩融入黑暗之中。
她的父親是從四品戶部侍郎,小門小戶出身,在這兒扔塊石頭都能砸到百年世家望族的皇城中,著實比不得。
父親寵妾滅妻,縱容姨娘搶了母親手中的管家之權,不在意嫡子被庶兄算計跌下馬落得一身病根,嫡女遭庶妹於寒冬推入冰湖險些溺死,只是厲聲訓斥兩句。
溫瓊曾以為自己後半生也會如母親這般心力交瘁,守著黑漆漆的夜煎熬掙扎著,不甘著。
忽然天子賜婚,她高嫁侯府,被世家貴女們放在心尖尖上的翩翩郎君成了她的夫婿。
那個一襲白袍矜貴優雅的青年,似一縷月光折破空寂黑暗的夜幕。
木箱里積攢了厚厚一沓的白綾,溫瓊取下燈架上的蠟燭,一滴熱蠟墜落在皙白的手上,灼辣的燙意使她手猛地一抖。
微紅的眼尾垂下,蠟燭被輕輕一拋,扔進白綾中。
溫瓊轉身到窗邊的小榻坐下,平靜目睹火光漸漸變盛。
壺裡的茶已然涼盡,溫瓊小口小口淺啄著,苦澀冰冷的滋味穿腸而過,寒意妄圖刺破溫熱的血肉,擊穿心臟。
若鄭家二姑娘知曉她腹中有子,更欲將她殺之而後快,侯府眾人本就不喜她,或許會動容一二,可皇后施壓,她照舊難逃一死。
而她的夫君……
那抹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腦海中,溫瓊下意識屏住呼吸,攥著茶盞的指節用力到發白。
天子賜婚,他委屈了四年,她又何其無辜?
真相大白那刻,他禁著她,日日送來白綾,妄圖讓她識相些,換以保住他清白名聲,讓他風風光光娶回心上人。
溫瓊苦苦掙扎著,不願相信那人一腔柔情是假,不願相信他會逼自己去死。
可煎熬到今日,她只剩下滿心的不甘,想著就算是死,也要拉著這些人一起陪葬!
可她不能。
拿出那張早已備好的薄薄信紙,溫瓊摺疊后壓在茶壺下,掙扎了半月之久的心已然灰冷。
新帝登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母親與兄長還活著。
一盞冰冷的茶飲盡,如數把鋒利的匕首捅入腹中,狠狠的戳絞著,疼得溫瓊緊咬著唇,忍不住蜷縮起身體,眼底泛起淚花。
她無力伏在小榻的方正茶几上,倔強的悶聲忍著痛,不管如何死去,死亡似乎都是無盡痛苦的。
窗外的夜空綻放出五彩絢爛的煙花,溫瓊探出顫抖的指尖,用儘力氣顫顫巍巍推開一條縫隙。
恰好一束煙花綻放,猶如滿天星辰,美得驚心動魄,讓她恍惚。
當年初嫁到侯府之時,第一年除夕夜下起小雪。
那人發覺她安靜下的拘謹,便撐傘拉著她離開祠堂來到花園,讓小廝放起煙花。
五顏六色的煙花絢爛綻放,溫瓊眼睛都亮了,而他替她戴上大氅的兜帽,細細系好,輕聲道,「莫怕,以後這兒也是家。」
有了這句話,哪怕侯府眾人都不喜她,她也不在意。
他對她好,足矣。
可到頭來,這句每每回想都令她心動的話是假的,往昔柔情蜜意是假,連體諒她身子弱不急於子嗣的體貼也是假!
溫瓊很想知道,這四載中到底什麼是真的。
腥甜的血不斷湧出,連視野中都浮著一層血色,心跳聲愈發沉重,愈發遲慢,溫瓊意識已經飄忽,只餘下幾許模模糊糊的聽覺。
噼里啪啦的煙花聲中,她好像聽到一聲「阿瓊」。
似是驚呼,似是寵溺,似是焦急,辨不清是何時何地何人所喚。
溫瓊下意識回應一抹淺淡的笑,卻又哀傷地垂下唇角。
她盼了四年的孩子,再一次親手將它剝離自己。
終究是等不到來年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