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和國República (1)
(1938.7.27)
「我曾經有多愛共和國,現在就有多恨它!」被稱為皮拉爾的女人的面孔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別攔著我,瑪利亞!就是內格林來了我也要說——馬爾科絕對不應該被槍斃!該被槍斃的是那些天殺的軍官,他們每一個都該被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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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15軍第42師的戰報所言,共和軍的夜間攻勢如同風暴,而敵人抵抗輕微。面對共和軍突然發起的襲擊,長槍黨人既無心理準備,也無足以有效抵抗的兵力,因而在戰役之初便亂作一團。
到7月25日凌晨,共和軍在多條戰線上都已取得有效進展。
但是因此作出局勢有利於共和軍的判斷為時尚早,叛軍在戰役伊始便被打得抱頭鼠竄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畢竟與共和軍精銳雲集相反,叛軍在埃布羅河法塔雷利亞山脈附近只有三個師的兵力。
為了達成進攻的突然性,共和軍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其中最大的掣肘就是埃布羅河中上游糟糕的地形。
埃布羅河上游水流湍急,兩岸陡峭,從地圖上看並不適合進攻方的展開。共和軍能夠成功突破,一是因為保密較好,第二也是因為叛軍的戰鬥力也不強。
由於沒有橋樑和大型渡輪,42師沒能將重榴彈炮和坦克運過埃布羅河,水冷式機槍和輕型迫擊炮已經是他們僅有的支柱火力,他們極為缺乏攻堅能力。為了化解這一困境,該師所在的15軍動用了所有的工兵,企圖在埃布羅河上拉起浮橋。
然而架橋的過程非常不順利,敵軍的空中優勢使得工兵只能在夜間架橋。等橋好不容易能過車,通車兩三個小時天就該亮了,天一亮又是個被空襲炸得稀爛的下場。
一兩個小時……也就勉強能把前一天消耗的彈藥物資補充補充。
25日下午,叛軍開始把埃布羅河在比利牛斯山的各條支流水庫打開放水,河水暴漲數米,更是給架橋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在這種情況下,7月27日清晨何塞上校接到了新的命令。
「原本我們不在作戰序列之中,但是現在軍里命令我們派出工兵連支援15軍,所有防空部隊和炮兵也暫時加強給他們。」何塞將電報放到了桌子上,「除此之外,我們現在就開拔。」
「去打仗?!」
旅政委一把搶過電報,何塞只好在一旁解釋:「不是打仗,只是讓我們去伐木、修工事,順便感受一下戰場氛圍。現在主力部隊都送不上去,我們過河不是添亂嘛?」
「要我們現在就出發,看來前線困難不小。」旅政委看完了電報,將電報傳給了下手的軍官。
何塞拿木棍指著地圖,為在場的軍官們說明目前的情況:「負責佯攻的42師已經有三千多人過了河,他們推進了2公里,但因為在河西岸一門重炮都沒有,他們很難攻下法永。而南線李斯特將軍現在進展順利,第五軍正向甘德薩進軍。」
「兵力呢?」
「兵力尚且充足,雖然重武器過不去,但人還能划著小船和木筏渡河。」
見軍官們沒再提出別的問題,何塞便下達了命令:「那就這樣,各部隊指揮官立刻返回營地指揮士兵開拔,一個小時后在訓練場集合出發。」
部隊隨著何塞的命令動員起來,皮膚微微發紅的共和軍農民士兵們在楊樹的陰涼下穿梭遞送物資,裝載輜重,嘈雜的人聲甚至壓過了震耳欲聾的蟬鳴。
讓·德內爾早已收拾好背包,打好綁腿,等著混合旅的軍官們下達新的命令。
「德內爾同志,你準備怎麼走?」一個陌生的參謀操著彆扭的法語向德內爾徵求意見,「如果要跟炮兵部隊的話,現在就請找到華金少尉,他們很快就要坐車出發;如果跟大部隊,您可以跟隨旅部行動。當然,如果您不想去前線,何塞上校會給您提供一張路條,在共和國轄區內不會有人為難你。」
炮兵排爆發出的歡呼聲見證了德內爾的選擇,那個稚氣未脫的西班牙炮兵少尉華金兩眼彎成一條縫,咧著嘴露著牙將德內爾拉上了公交車:「我就知道德內爾同志不會丟下我們!」
德內爾禮貌性地微笑一下,沉默地坐到戰士們給他讓出的地方上。
炮兵部隊已經就緒,然而從市區徵用的公交車剛一發動便停下來,拉莫斯上尉背著步槍和鋼盔趕上了炮兵排,士兵們舉拳敬禮,拉莫斯輕輕舉拳回應,將步槍隨手立到椅子旁:「華金。」
「在!(西班牙語)」
隨後二人的對話就不是德內爾能聽懂的了,簡單說過幾句,兩人似乎釐清了指揮權的問題。
拉莫斯點點頭,扭頭看向了坐在共和軍士兵中間的德內爾:「你果然跟著過來了。」
「離前線近一些或許能幫助你們儘快拿下法永,我也好帶巴斯蒂安回家。」
「我一直有個疑問:你為什麼放著巴黎好好的生活不享受,接了這個活?」
上尉饒有興緻地要與德內爾閑聊,德內爾看到,坐在公交車前座上的年輕少尉也偷偷向這邊打量。
「因為我想接下他妻子的請求。」
「他的妻子很漂亮?」
不愧是你,德內爾掃了一臉壞笑的拉莫斯,沒有回答。
「你可真是個沒趣到極點的老傢伙。」拉莫斯靠上了椅子背,吹了一聲口哨就再也沒說話。
「我們距離前線有多遠?」德內爾詢問坐在公交車副駕駛位置上的華金中尉。
「大概一百六十公里,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就能到。」華金和司機用西班牙語交流了一下之後補充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話可真是令人不安。
每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兵必然在某些事情上有著近乎魔術的敏感,他在戰鬥中常常靠這些事情保命。但是德內爾並不知道自己的「特長」是什麼。
在軍中的時候,他確實自矜於對數字的敏感,但比他更為優秀的炮兵觀察員也並不在少數。若論步兵指揮能力,他翻車也不是一次兩次,只能勉強算是個合格的指揮官。
唯一算是個特長的,就是這堪稱「烏鴉嘴」的技能——不一定要說出來,只要覺得不妙,八成就難逃壞事。
下午一點,當聽到天空中飛機的轟鳴聲時,德內爾意識到自己的「戰爭技巧」依然沒有退化。
「這是我們的飛機嗎?」華金少尉緊緊把住車窗框,伸出頭看向天空。隨著引擎的聲音越來越大,拉莫斯抓起步槍發出了一聲暴喝:「快停車!停車!下車隱蔽!(西班牙語)」
話音未落,敵機的航空機槍已經開火,公交車的中段天花板上開了一串窟窿,兩三名不知所措的共和軍戰士被射殺在椅子上。一陣掃射之後,引擎聲呼嘯遠離,但敵機似乎仍在頭頂盤旋。
這些毫無戰鬥經驗的共和軍士兵發矇了,居然還老老實實在車門口排隊!德內爾毫不猶豫地撿起陣亡士兵的步槍,用槍托砸碎玻璃,直接從車窗跳出去。
兩腳剛剛落地,另一架敵機已經順著公路犁了過來。子彈追著德內爾的褲腳,把他從公路上一路攆到路邊溝里的蕁麻叢中。公路雖然並非水泥的,但石頭卻頗多,彈頭到處亂飛,發出咻咻的滲人聲響,讓他全然忘記了蕁麻倒刺劃破皮膚的痛苦。
兩輪掃射過後,敵機扇扇翅膀走人,只留下了一地狼藉。
公交車司機的慘叫聲嘶力竭,卻暫時沒人搭理他:能叫得這麼響說明傷得還不重,最起碼內臟問題不大。德內爾用步槍挑開覆蓋了自己的蕁麻叢,看到拉莫斯和華金都平安無事,正在清點傷亡,指揮士兵救治傷員。
空襲雖然讓炮排雞飛狗跳,但傷亡並不慘重,只有三人陣亡,兩人重傷,輕傷暫時沒來得及統計。德內爾跑到拉莫斯的身邊,跟他一同按住一個傷兵的傷口:「先止血就可以了!得把傷員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用,現在趕緊急救就行了,這是個意外。」拉莫斯恨恨地吐了口血沫,「只是偵察機,要是戰鬥機的話,兩挺重機槍一掃……」
那傷亡可絕對不止這麼點人。
德內爾將繃帶勒緊,勉強為那個士兵的止住了血,二人合力將面色因失血而變得憔悴的士兵抬到車上之後,德內爾拍了拍拉莫斯的肩膀:「你的臉——」
「剛剛叫碎玻璃崩了。」拉莫斯走到公交車的後視鏡前看了看,隨後用袖子擦了擦血,「還行,沒破相。」
公交車司機已經不能駕駛,三輛卡車中還有一輛被打壞了引擎,拉莫斯上尉與華金商量了一會,決定留下四個士兵看守一門火炮,再抽調一輛車把所有傷員就近拉到附近的埃爾馬斯羅伊格鎮上。
拉莫斯自己開公交車拉傷員到小鎮,順便看看鎮上還有沒有剩下的交通工具。
「就算能找到驢肯定也比人推炮走要快吧!」拉莫斯坐在駕駛位上向華金與德內爾告別,「到了42師那裡遇到麻煩找胡安少校,就說看在拉莫斯的份上,給你們找個正經活!」
「明白了。」華金少尉立正敬禮,而後轉身命令道,「行動起來!爭取三點前到目的地!」
為了防止壞掉的卡車阻礙交通(儘管德內爾根本沒看到這條路上還有別的車經過),共和軍戰士們將它推到了路邊,然後大部分人上車繼續趕路,只留下一個士官和三名士兵手持步槍看守著最後一門大炮。
留守人員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炮兵排的兩輛卡車拖著兩門炮繼續前進。西班牙夏季燥熱的風吹得德內爾大汗淋漓,他感到汗水浸濕了手指上被蕁麻劃開的口子。
糟透了,真的是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