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和國República (4)
「請你冷靜一下,皮拉爾女士,我們每浪費一分鐘,巴斯蒂安就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皮拉爾的叱罵依然沒有結束,直到她的同伴瑪利亞忍無可忍地咆哮道:「夠了!皮拉爾!他只想把另一個法國人帶回國,又不是來西班牙參加國際縱隊的!」
「我當然知道,但是……這該死的氣味!」
皮拉爾站起來走到德內爾的身前,喝道:「把手給我!」
德內爾還沒作出什麼反應,皮拉爾便一把奪過了他的手,而瑪利亞立刻就明白了皮拉爾想要幹什麼:「天吶,不……」
那個健壯的女人用胡蘿蔔般粗壯的手指扣住德內爾相對於男人而言有些纖細的手,仔細端詳他掌心的紋理。
「看出什麼來了?」德內爾頗感無奈。
「你會死,而且你的老婆會為你傷心死。」皮拉爾緊盯著德內爾的眼睛,「所以趕緊滾回法國去吧,別管那個自尋死路的巴斯蒂安了。」
聽到那老女人的話,德內爾露出了苦笑:「呵呵,您還是算了吧,我根本就沒老婆。」
「行了,皮拉爾,你看的不準。」瑪利亞如釋重負,「要是你不想說馬爾科的事情,我給他說」
「這一身死亡味總不會騙過我的鼻子。」
「死亡的味道,這又是什麼神秘主義的東西?」德內爾和拉莫斯相視無語,後者更是乾脆輕蔑地笑了,占卜、神秘主義、宿命論……這些吉卜賽人或者摩爾人的亂七八糟的傳統永遠能在西班牙的大媽身上找到生存的空間。
年輕的瑪利亞苦著臉解釋道:「垃圾桶里枯死的菊花的味道,或者和將死的老太太接吻的氣味,還有腋下奇怪的惡臭……這些就是死亡的味道,很久之前她就是這麼對我的丈夫說的。」
「我大概都沒有。」德內爾抬起手臂聞了聞自己的腋下,雖然已經挺長時間沒洗澡,但他的氣味就是正常的汗臭,沒有那些奇怪的惡臭。他實在想象不到和將死的老太太接吻是什麼感覺,但想來應該挺噁心。
「郵遞員先生,皮拉爾的預感總是很準的,您要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是在撒謊,但是……」瑪利亞嘆了口氣,「沒有一次是不準的,無論是西班牙人、俄國人還是英國人。」
「你身上的死亡氣味令人作嘔,法國人。」皮拉爾抿著嘴,確信地點頭,「快回家吧,你不是軍人,不會有混賬共和軍崽子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把你斃掉。」
德內爾一句話也不說,就目不轉睛地叮著兩個女人,尤其是皮拉爾,看得兩人渾身發毛。
「死亡的氣味不是這樣。」過了許久,德內爾才重新開口,「你們根本不了解死亡。」
「我們不了解?!呵呵!」皮拉爾尖酸刻薄地嘲諷著面前的小老頭,「內戰已經打了兩年了,我們見過的死人和要死的人,屍體摞起來快趕上法塔雷利亞山那麼高!」
德內爾只用了一句話就讓她們啞口無言:「我打過凡爾登。」
這句話像是有魔力一樣,每當說出的時候德內爾都會失神,彷彿那些彈片仍呼嘯著劃過自己的耳畔。因此除了給養子羅貝爾介紹他生父的情況以外,他幾乎從不提及自己的過去。
「如果你說我身上還有死亡的味道,我不能否定這一點,我在戰友和敵人的屍體腐爛漚成的爛泥塘里泡了三個月,屍臭早就滲透到我的每一根血管里去了。」德內爾平靜地說道,「請告訴我關於馬爾科的事情,活或者死的事情,我根本不在乎。」
這樣一個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男人,身上散發著死亡的氣味實在不足為奇,皮拉爾大概意識到自己這一通咆哮激不起郵遞員心中任何波瀾,只得頹然坐回原處。
瑪利亞看到皮拉爾沒有再發瘋的意思,便放心地嘆了口氣,開始為救下她性命的恩人敘述關於馬爾科的事。
「馬爾科,嗯,他是個頂好的法國人,西班牙語說得很好,幾乎都能趕上我的丈夫羅伯特了。」提起丈夫,瑪利亞笑容慘然,「要知道,羅伯特可是個西班牙語教授啊。」
…………
「你就是馬爾科?」
「對,我就是。」
「有證件嗎?」
「弗朗哥的在這裡,但是我們那邊的——」馬爾科笑著拍拍肚子,「等今晚我把他拉出來。」
「你媽的,真噁心。」游擊隊員奧古斯丁皺著眉頭擺手,「路上遇著弗朗哥的人了?」
「是,沒辦法就只能吃掉了。」
這是個好人,當瑪利亞看到陌生的游擊隊員坐在桌子旁的時候,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羅伯特。
「我不能蒙你們,同志們,剛剛奧古斯丁同志帶我去看了看橋,問題很大,我帶的炸藥不夠使。」
「不夠使?」皮拉爾感到非常意外,「你帶的炸藥比英國人那次帶的都多,法永的橋比塞哥利亞那邊的還要小一點。」
馬爾科打斷了皮拉爾的話:「羅伯特是美國人。」
「那不重要,為什麼炸藥不夠多?」
「叛軍用鋼筋把橋樑加固了,其實炸中間的那個橋墩還夠用。但是現在不可能到橋上去或者游到河中間炸橋。」
「叛軍很多?」
「兩個排。」另一名游擊隊員,與皮拉爾他們一起從塞哥利亞逃到這裡的奧古斯丁面色沉重,「昨天還只有一個班。」
「這邊一個排,那邊還有一個,還有新來的探照燈,就憑我們,一邊都拿不下來,更不可能衝到橋面上去。」馬爾科從包里掏出了幾塊炸藥,「那個橋你們知道的,橋頭是一大塊連著的水泥,像這樣順下來,只留了一個過水的洞,這幾塊玩意不可能把靠近一邊的橋墩完全破壞。」
情況確實不妙,可在座的許多游擊隊員卻長舒了一口氣——或許不用炸橋了?
「共和國現在怎麼這麼摳,就給你這麼點炸藥?點炮仗呢?」皮拉爾十分不滿,唾沫都噴了出來。
馬爾科苦笑著將炸藥放回帆布包中,反駁著皮拉爾:「萬幸只有這麼一點炸藥,要是再多一些,我就要因為來不及藏起來交代在半路上。」
「所以你想怎麼辦?」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馬爾科的身上,期待各有不同,馬爾科意識到,恐怕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希望他說:「不炸橋了。」
「橋必須炸,我們不炸橋,共和軍就要有大麻煩。」
他給游擊隊員們的回答並不能讓大多數人滿意,事實上,不少人的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
瑪利亞注意到,那個來炸橋的工程師已經悄悄打開了手槍的槍套,開始摸索那支勃朗寧的握柄,這樣的戒心和一年前剛來營地的羅伯特簡直一模一樣。
「這根本不現實。」奧古斯丁反駁道,「我們只有十一個人,沒有自動槍,不可能拿下橋頭,附近也沒有別的游擊隊。」
「要麼找到更多的炸藥,要麼找到更多的人。」他抬頭看著奧古斯丁,「我很清楚,我們全死光也拿不下橋頭,必須另外想辦法。」
…………
「所以你們選擇去炸火車?」
德內爾看了一眼低著頭只管翻譯的拉莫斯上尉,這個共和軍軍官面對憤憤不平的皮拉爾,只能把自己變成無情的翻譯機器。
「對,其實本來襲擊火車的話,並不需要炸藥,但是我們人數實在是太少,如果不在發起襲擊的時候第一時間把掛載士兵的車廂炸掉,我們就完蛋了。」瑪利亞嘆了口氣。
…………
「為什麼要把石頭放那麼靠前?這樣怎麼炸?」
奧古斯丁說著,拿開了搭在扳機護圈上的右手,彈去爬到瞄準缺口上的一隻小蟲。
「誰知道火車司機的眼神怎麼樣,萬一這個笨蛋快撞上石頭還不減速怎麼辦?那還不如把炸藥往後放放,等火車慢悠悠提速的時候,想炸哪節炸哪節。」
「真有你的,套路還真多。」奧古斯丁笑了,「對於我們來說,火車就是火車就是火車就是火車。」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馬爾科找到了奧古斯丁化用的那個詩句。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當時那個美國人說的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洋蔥』。」
「有意思,知道嗎?我們法國也有一個關於洋蔥的挺出名的歌。」
「什麼?」
「就叫《洋蔥歌》。」
「我恨洋蔥。」奧古斯丁咧開了嘴:「聽著就噁心。」
「前進同志們,前進同志們,我們來打前鋒。前進同志們,前進同志們,我們來打前鋒~(法語)」馬爾科絲毫不在意奧古斯丁的吐槽,雙眼緊盯著鐵路,輕輕唱著這首法國的軍樂,直到一列弗朗哥的火車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
「來了,他們來了,嗯,下來有一個班的護衛部隊,車上可能還有更多。」奧古斯丁看到,叛軍士兵跳下車廂,搬開了橫在軌道上的石頭。
「看到了,都在第三節車廂上,直接送走他們。」
火車慢慢啟動,馬爾科舔著乾裂的嘴唇,將手按在了起爆器上。
「為了共和國!」
…………
「你們失敗了?」
瑪利亞輕輕搖頭,伸出小麥色的手臂扶住沉重的頭顱:「我們成功了。」
「我們炸死了十幾個叛軍,而且幹掉了剩下幾個半死不活的。」皮拉爾伸出食指在德內爾面前猛力擺動,「我們繳獲了三十多條槍,還有兩把自動槍,解救了近一百個共和軍俘虜,但是整輛車上沒有一塊炸藥,連炮彈都沒有。」
皮拉爾與其說是對德內爾說話,還不如說是對拉莫斯這個共和軍軍官咆哮:「然後我們拉起了一個排,趁夜襲擊了法永橋上的守軍,消滅了叛軍橋這邊的一個排之後,又武裝起了第二個排,再打垮了橋另一頭的叛軍崽子,拿下了整個橋!」
拉莫斯低著頭,一句不拉地將話翻譯給德內爾。
「我們守橋守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找遍了營地都沒找到別的炸藥,只能把馬爾科還剩下的傢伙都用掉,炸塌了一截橋面,到那個時候,九十多人只剩了五十多還能喘氣!」
「然後,然後,這五十多人一路突破封鎖跑到了共和國這邊,一多半人都沒了,只剩了二十來個,馬爾科炸了橋,完成了共和國的任務,然後呢?共和國是怎麼對待他的?!他還是個法國人,你們就不知羞恥嗎?!」
拉莫斯並沒有翻譯最後一句話,但看著兩人的神態,德內爾大致也猜出了意思,他嘆了口氣:「好了,皮拉爾女士,拉莫斯是個好人,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你不應該把對42師軍官的火發到他的頭上。」
拉莫斯依舊低著頭,並沒有將德內爾的話翻譯成西班牙語,只是任由皮拉爾訓斥。作為老兵讓·德內爾理解這種負罪感,只要一個軍人真正熱愛他的軍隊,那麼當提起這個軍隊過失甚至暴行時,這個軍人毫無疑問會感到恥辱,即使那樁罪行可能與他毫無關係。
「那麼謝謝了。」德內爾站起來向兩位女士告別,以此為陷入狂風暴雨般批判的拉莫斯解圍,「今晚我們還要回到部隊,明天一早我就出發去調查,請告訴我,河對岸還有別的游擊隊在戰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