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進,「第三混合旅」!(3)
德內爾突然的止步造成了戰壕中的連環「車禍」,跟在兩人後邊的英國志願者一頭撞到了華金的背上,發出了威爾士地區鄉巴佬口音的咒罵。
郵遞員側開身子,讓扛著機槍、提著水桶的英國人從自己面前經過,等機槍組的志願者完全過去,他立刻對華金問道:「你打算跟我去叛軍那邊?!」
「當然,不然的話,你不懂西班牙語,怎麼跟叛軍打交道?」
「不行,這太危險了,而且你的長官允許了嗎?」
「旅長讓我幫你的忙,這就是他的命令。」
「幫我的忙雖然從邏輯上與跟我到叛軍控制區並不衝突,但是在共和軍這邊幫忙和在叛軍那邊幫忙有質的區別,你不該不懂這個道理吧?」德內爾試圖用馬克思的哲學理論說服華金少尉,但從後者不明所以的表情中,他意識到這個年輕人可能真的一點都不懂馬克思。
德內爾只能堅定地擺手:「總之,你不能跟我去叛軍控制區。」
「你又不是我的上級。」華金的語氣已經有些不快了,「你可沒法說服我看著你去冒險而不管!」
「是嗎?」德內爾認真地看了一眼這位十分「講義氣」的年輕人,「那我去找你的上級。」
說完,他便轉身向哈利所在的指揮所走去,華金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立刻跟了上去:「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德內爾,但你別想靠他們國際旅的政委來壓我。」
然而德內爾卻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我可是無政府主義者,你懂嗎?安那其分子!他們第三國際的人說話對我來說不比我爹的話強到哪裡去!德內爾你這個老傢伙有在聽嗎?德內爾——」
走在前面的德內爾突然轉身將華金摁在胸牆上,一把堵住了他的嘴,令這個年輕人驚怒交加,一邊發出憤怒的嘶吼,一邊毫不猶豫地對他動了拳頭。
「安靜!安靜!」德內爾沒有一點還擊的意思,只是拚命捂住他的嘴,「你的手槍呢?!」
華金的臉頰變得滾燙,終於意識到這個郵遞員並沒有羞辱他的意思。他訕訕地收回了落到德內爾胸膛上的拳頭,從手槍袋裡取出了自己的配槍。
「好像有情況。」德內爾壓低聲音說道。
華金的頭上滲出了冷汗,他可沒參加過一場步兵之間的戰鬥:「可是我們並不是在第一線陣地啊?」
可靠的法國老兵沒有再說話,只是拍拍華金的肩膀,讓他在原地保持警惕,隨後沿著彎彎曲曲的戰壕走了幾步,消失在了華金的視野內。
過不多久,華金聽到德內爾的爆喝響徹寧靜的夜空:「你,停下,波士頓!(英語)」
沒有人回答「溫哥華」這個正確的口令,只有比他的喊聲更響亮的槍聲。
一瞬間,英國營的陣地上槍聲大作,華金頓時慌了神,然而驚慌失措的可不止他一個人,整個英國營都被突如其來的夜襲打了個措手不及。
華金開始擔憂德內爾的情況,他可是第一個被叛軍襲擊的對象!想到這裡,華金咬咬牙,拉動了西班牙產魯格手槍的閉鎖機,從德內爾離去的方向猛衝過去,但剛沖了幾步,就在拐角處被一個黑影來了一個頭錘,撞得仰面翻倒。
他被嚇壞了,用盡全身的力氣用膝蓋猛頂那個人的腹部,來襲者的體重非常輕,很容易就被他頂開了。但這個人又出奇地靈活,華金剛把手槍指向他,就被一把抓住了手腕:「你幹什麼?!」
「德內爾?!」
「我不是讓你留在原地嗎?!」
「我是擔心你……」
「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基本素質!」德內爾似乎真的發怒了,他將華金的手槍撥到一邊去,「跟上我,千萬別跑散!」
「我們該幹什麼?」
「撤退啊,還能幹什麼?」
華金很想說:就在這裡跟叛軍打吧。
英國營完全被叛軍罕見的夜襲打了個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換崗才完成半個小時,他們甚至還來不及完全熟悉林肯營給他們留下的陣地。
不過基於德內爾和自己兩個人只有一把手槍的狀況,再聽聽各種口徑的子彈從頭上嗖嗖地飛過,華金還是老老實實把這句話咽了下去。更何況德內爾又不是士兵,他已經為共和軍的炮戰冒了生命危險,難道還真要讓他去肉搏不成?
於是兩人便不去管沸反盈天的英國營陣地,只是悶著頭沿戰壕向後方撤去。
在即將離開英國營陣地的時候,兩人發現了一排排黑影湧入了戰壕。
「快,躲起來!」德內爾毫不猶豫地將華金拉入了縱向的交通壕。
「那是……自己人吧?」
「不知道,但就算是自己人,萬一他們抬手給我們一槍怎麼辦?」
「不會吧?」
雖然天色昏暗,但德內爾彷彿清晰地看到華金臉上那「不諳世事」的單純表情,他抿著嘴唇,咬去了唇上乾裂的死皮吐到戰壕中,再回答道:「知道嗎?以前我們在香檳前線有一句話,叫『寧上法庭,不進棺材』。」
「就是說,不知道對面是誰的時候,先開槍就完事了?」
「除非是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
還沒扯幾句,剛剛經過他們身邊的那些士兵就和英國營的人幹起來了。
「還真就不是援軍?!」華金大驚失色。
德內爾的心也沉了下去:「既然他們都摸到這麼靠近內部的地方了,沒道理不去順勢進攻一下林肯營和麥可爸爸營的陣地。而且哨兵是幹什麼吃的?!」
一個哨兵被無聲無息地拔了不奇怪,但那麼多哨兵居然一個發出警報的都沒有,敵襲都輪到處於第二線的德內爾來示警,這未免過於離譜:要是德內爾的部隊干出來的這樣的事,他還是去吞槍自盡以謝共和國吧!
當然,這個共和國是République(法語),而非República(西班牙語)。
追責之類的事情大可以往後放,對於二人來說,保命才是當務之急。由於植被的遮擋,他們看不見位於第三線陣地上麥可爸爸營各連排的狀況,但從彼處傳來的交火聲卻清楚得很。
「我們該怎麼辦?」華金看向德內爾,「能做點什麼嗎?」
郵遞員倚在戰壕邊輕輕搖頭:「什麼都做不了,但是我倒是可以把你帶出去。」
華金很想拒絕,德內爾可以撤走,他「只是」個法國郵遞員。但華金不行,他是共和國的軍人,在戰友陷入巨大的危機的時候,他又怎麼能熟視無睹呢?但自己糟糕的裝備和戰鬥能力讓他清楚地認識到,留下來的話除了送命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失落和愧疚充斥著他的心頭,華金想留下來,但又不想這樣白白送死——不,怎麼能叫白白送死呢?他還有二十發子彈和一把手槍,靠近了至少也能幹掉一個叛徒!他明明就是怕死!
「走,跟緊我。」德內爾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別犯傻,你是一個炮兵軍官,跟普通士兵同歸於盡根本不值得。把生命浪費在對取得勝利毫無作用的事情上,才是對國家的犯罪!」
說著,德內爾硬拖著痛苦不已的華金向西北方向走去,那裡是15旅與友鄰部隊防線交界的地方。越過山坡就有一條公路,沿著公路跑一個小時,就能抵達埃布羅河對岸,就是不知道公路上會不會有架著機槍的叛軍。
叛軍倒是沒有,但令人卻在公路上遇到了幾個熟人:正是已經被解散了的炮兵營的幾個士兵,以及帶隊的營長亨利少校。
他們一共六個人,只有四個人有武器。亨利揚了揚手中的英制轉輪手槍,詢問德內爾:「上面怎麼了?」
「叛軍夜襲。」德內爾回答道,「現在已經打成一團了。」
「你有什麼辦法嗎?」亨利的話裡帶著一絲期待。
「沒辦法。」德內爾乾脆利索地回答道。
「嗨,我就知道。」亨利也沒有過於糾結這件事,「上吧,同志們。」
德內爾一把挽住就要帶隊衝到陣地上去的亨利:「你們這樣去就是送的,都不管自己的老婆孩子了嗎?!」
「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我的戰友們在犧牲。」
「你們上去不但沒用,還會讓犧牲變得更大。」德內爾訓斥著比自己略年輕的亨利少校,「現在上面什麼都看不見,敵我雙方亂成一團,被自己人撂倒也不是不可能。」
「上去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做出點什麼貢獻,改變些什麼,在這裡看著就什麼都做不到了!」
「為了這萬分之一的可能,就要讓你這5個九死一生部下冒這樣的危險嗎?!」德內爾提高了嗓門,「你們不是已經走了嗎?去執行你們的任務啊!」
「我們已經沒有任務了,德內爾,我們被解散了!」
德內爾感到自己的喉嚨里熱血翻滾,又是一群像巴斯蒂安這樣的傻瓜:明明已經可以安穩回家,卻為了戰友再投身到險境中。
真是令人尊敬的愚蠢行為!
正當德內爾發愣的時候,華金對亨利耳語了幾句,後者顯然能聽懂西班牙語,便對他點了點頭,隨後開口說道:「看吧,華金少尉也準備跟我們一塊,你想離開的話,就沿著道路一直走,到現在為止道路還很安全。」
「蠢貨,就是你們這樣的蠢貨,害得我從巴黎到西班牙來。」德內爾隨後用更低的聲音罵了一句,「我也是個蠢貨。」
「時間緊迫,放手吧,德內爾。」亨利試圖甩掉德內爾的胳膊,卻發現這個郵遞員的力氣大得驚人,他完全沒辦法輕易甩開。
「給我一支槍。」
「什麼?」
「給我一支槍。」德內爾一字一頓地重複了自己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