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烈火(1)
科爾布和漢莎的兒子名叫漢克,他有著遺傳自父親的湛藍眼睛和遺傳自母親的白皙皮膚,他那柔軟的頭髮就像幼鳥的絨毛一樣,沒有人會厭惡這樣一個可愛的人類幼崽。即使他身上流著侵略者的血,但孩子,孩子又有什麼罪過呢?
薇爾莉特看著漢克伸著玲瓏的手指,好奇而謹慎地撥弄自己義肢上的旋鈕。雖然亂動這些按鈕會給她造成些許麻煩,但這麼大的孩子,說到底也使不出多大的力氣,薇爾莉特便由著他去探索了。
「漢克,不要亂碰你薇爾莉特阿姨的手。」
聽到外婆輕柔的呵斥,漢克抬起頭眨眼思索了一下,隨即便決定無視,繼續擰旋鈕。
「這孩子!」漢克的外婆賽利卡夫人無奈地搖搖頭,將果盤放到了薇爾莉特的身邊,「快吃些蘋果吧,薇爾莉特夫人,我都切好了——這次您可別全餵給漢克了,可不能寵壞了他。」
賽利卡夫人,也就是漢莎的母親,本質上也不是什麼壞人,間戰時期便對薇爾莉特有所了解。
「好的,賽利卡夫人。」
薇爾莉特拿開手臂,重新調整了一下旋鈕,隨後便熟稔地操控機械手指夾住叉子,將第一塊切好的蘋果送到了漢克大張著的嘴裡,結果漢克的鼻子都被酸得皺了起來。
「有這麼酸嗎?」賽利卡夫人見狀,當即也拿了一塊嘗了嘗,然後便端起盤子下樓去了。過不多久,薇爾莉特便聽到了漢莎的抱怨聲,「你自己嘗著酸就算了,為啥還要拉上我們也嘗嘗?」
「長長見識嘛!我還從沒吃過這麼酸澀的蘋果,看顏色明明熟了。」
最後還是見識最多的科爾布給出了一個最合理的猜測:「估計是從俄羅斯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弄來的,搞不好乾脆就是野蘋果。」
「連這也搶,他們也真是不挑。」賽利卡嘀咕著,又將盤子端了上來,遞到了薇爾莉特面前,「您要不要也嘗嘗?」
薇爾莉特笑著插了一塊蘋果,謹慎地送進了自己的口中,果然好酸!眼淚都要出來了!
這酸味……彷彿一下子讓薇爾莉特回到了39年的那個夏天,她的內心突然湧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德內爾那喪失了的味覺會不會被這個味道重新勾回來呢?
「您看看您,眼淚都下來了。」賽利卡壞笑著又將盤子收起來,「我看還是把那一袋子蘋果都扔掉吧。」
「畢竟還是蘋果,還是不要浪費掉比較好。」
於是薇爾莉特便提著一兜蘋果回到了郵局宿舍,分給了馬蒂爾德、迦納利二人,她們確實不嫌棄,即使這些蘋果確實是酸。迦納利起初還提議煮一鍋蘋果粥,但想到目前缺糖、缺奶油、缺麵粉,甚至缺煤……還是算了吧,直接吃是最經濟的處理方式。
兩人最後都吃了三個,吃到淚眼婆娑,吃到布兜見底。到最後,迦納利感慨道:「這要是在戰前,我恐怕也會把這些蘋果都扔了。」
馬蒂爾德也放下蘋果,恨恨地說道:「快要結束了,那群畜生沒幾天了。到巴黎解放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在慶功宴上大快朵頤。」
「哈哈,我會把自己撐死的。」
薇爾莉特則悲愴地看向天花板:「希望到那天,我們所有人還能一個不少地去看航展。今天嘗這個蘋果的時候,我就想泰勒,想羅貝爾,想阿讓和小克呂爾,只能拚命忍者別讓眼淚掉下來——我這輩子真是受夠了離別的煎熬,如果我們足夠幸運,能夠再見到彼此,我說什麼也不會再和他們分開了。」
「人各有命,有些事是天註定的,絕非人力所能挽回,強求不得。」迦納利關切地伸出手,摸索著薇爾莉特的憔悴面容,「強求不得啊。」
薇爾莉特無言以對,沉默許久之後,突兀地另起了一個話題:「當年你們為何那麼堅決地要寫信請阿讓再回巴黎?真的只是為了讓他幫忙照顧生病的羅貝爾嗎?我們都知道巴黎對阿讓而言是一塊怎樣的傷心地,我不相信你們會無緣無故地做出這麼殘忍的事。」
馬蒂爾德也在一旁認真地聽著。
迦納利收回了手,斟酌了一番詞句之後,才故作平靜地回答道:「那是因為我們收到了一封從斯特拉斯堡寄來的信,寫信的人應該是讓先生的房東,他說讓的情況……很不好。我們實在是擔心他,就叫貝內迪克特去斯特拉斯堡找他,羅貝爾的病情只是個借口罷了。」
「有多不好?」
「這你就要問大姐和老闆了,當時我主要負責去醫院幫你,還有照顧泰勒,信的內容我也知之甚少。」
薇爾莉特只是隨口提起這個問題,對答案不存在志在必得的信念,更何況她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面對這個答案的勇氣。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答案竟然很快以另一種方式來到了他的身邊。
…………
「這就是薇爾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維爾夫人。」
科爾布介紹完薇爾莉特后,又微微轉身對薇爾莉特說:「這是路易·科博威爾·羅斯特伊上尉,因傷來到巴黎療養,以後我們可能就是同事了,他對您敬仰已久,說什麼也要提早來見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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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薇爾莉特夫人。」科博威爾碰了下鞋跟,向薇爾莉特伸出了右手。
薇爾莉特遞上了自己的鐵手,隨後便驚訝地發現,這個科博威爾上尉的右手竟然也是義肢。
「剛裝上三兩個月。」科博威爾笑了笑,「現在笨得像頭豬,這次也想向您這個義肢操控大師請教請教,平日應當怎麼訓練。」
「您也是在前線……」
「斯大林格勒——幾乎是最後幾趟飛機了。」
「那真是萬幸!」薇爾莉特故作熱心地安慰他道,「您義肢才裝了這麼短時間,用不慣也很正常。那時我裝上義肢都五六個月了,時不時還會摔一次杯子呢。」
「您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
科博威爾沖薇爾莉特微笑著頷首,接著提肘收回右手,但他運用義肢顯然不如薇爾莉特熟稔,那隻義肢的手指並沒有打開,於是乎發生了一個尷尬的場景。在旁人看來,科博威爾簡直是在把薇爾莉特往自己懷裡拽。
幸運的是,科博威爾並沒有使上太多力氣,薇爾莉特的鞋子防滑性也還不錯,因此薇爾莉特仍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非常抱歉夫人。」科博威爾連忙轉動義肢放開手指,「真是失禮了!」
「不礙事,上尉先生。」
經歷了這個小插曲后,科爾布擺手請二人入座,三人寒暄了幾句,科博威爾也解釋了自己敬仰薇爾莉特的緣由:「我不是西里西亞或者但澤人,但德國戰敗時,我和我父母以及姐姐都住在斯特拉斯堡,後來我們一家人遷居科隆,生活極為拮据,您發起的募捐項目對我們幫助很大,我們全家都銘感於內。」
薇爾莉特著實不願意回顧那個由她發起的,旨在安頓幫扶因國界線變化而流離失所的德國人的募捐,這項善舉在今天德軍四處出擊、蹂躪歐洲的背景板下顯得充滿諷刺意味。
「能幫到您是我的榮幸。」
科博威爾上尉點點頭,然後端正了坐姿,非常正式地說道:「我清楚科爾布的為人,也知曉夫人您的品德,所以在這裡,我就坦白說吧,我希望報償法國人民對我家庭的寬容。如果夫人您的朋友或熟識的人遇到了麻煩,您隨時可以來找我。」
科爾布和薇爾莉特聽到這話雙雙愣住,前者詫異地問道:「等一下,你不是被法國人沒收財產趕到科隆去的?」
「不是這樣的,我們搬去科隆僅僅是出於對德國的情感,實際上法國人並沒有收走我們的財產——這麼說的可能不恰當,因為那些財產有很大一部分並不應當屬於我們。父母藉助變賣不動產和大件傢具獲得的錢財,才在科隆順利地安家落戶,否則我們的生活恐怕用『拮据』來形容都算得上粉飾。」
「但據我所知,當時法國政府通過了沒收阿爾薩斯-洛林所有德國人資產的法令。」
「法令確實如此。但還好我們家在當地人緣還算不錯,沒人舉報我們,隨後又有幸運地得到了恩人的寬恕。」
「恩人?」
「是的。」科博威爾帶著感激的神情說道,「那位恩人正是今日在北非名動一時的盟軍名將戴澤南將軍。」
薇爾莉特和科爾布實在想象不到,德內爾怎麼就成了科博威爾的恩人。
「我家與戴澤南將軍的糾葛甚至還要追溯到1871年……」
戴澤南家族的復國血淚史,某種程度上也正是羅斯特伊家族的開拓征服史。1871年法國在法蘭克福和會上割讓阿爾薩斯、洛林兩省后,德內爾的曾祖母便帶著祖父離開斯特拉斯堡,輾轉前往巴黎定居,做了法國公民。隨後不久,科博威爾的曾祖父一家人便作為德國移民搬進了斯特拉斯堡,並佔據了德內爾的祖宅。
1918年11月,法軍開入了斯特拉斯堡。作為德國移民,科博威爾一家人本該遭到驅逐,但當時德國國內形勢動蕩,科博威爾的母親並沒有回國養活一雙兒女的法子。此外,他的父親海因里希·馮·羅斯特伊還不知道在那支部隊里服役,如果他們被趕走,一家人再想團聚可就難了。
值得慶幸的是,科博威爾的曾祖父和祖父因利用自己德國軍官身份為當地人主持過許多次公道,在本地名聲還算不錯。鄰居們便覺得,反正房產的原主人沒來索要資產(說不定早在戰爭中死絕了),就讓他們住著唄,因此也不曾去舉報。
等到海因里希複員回家,又在當地找了份工做,一家人就在斯特拉斯堡當了黑戶,一直到1923年末。
1923年末,從巴黎返回祖宅的德內爾在警察的幫助下,找到了自己的祖宅——然後就發現這棟別墅中竟然住著一家四口德國人。
法國警察當場就要把一家人都扔出去。
聽到這裡,薇爾莉特脫口而出道:「但是阿讓絕對不會讓警察這麼做。」
「沒錯,戴澤南先生攔住了警察,僅僅要求我們給他騰出一個房間以容身。他當時遭遇了很大的不幸,我的父親後來才知道,他的家庭為了抗擊我國,幾乎稱得上是闔門歿於戰事。即便如此,戴澤南先生仍舊願意接納我們,這令我們無比感激。」
「那後來……」
「戴澤南先生當時始終沒有走出來,精神和身體都每況日下,我的父親實在擔憂他,便翻檢了他保留的信封,從中找到了一個最常見的地址,然後往哪個地址發了一封求助信。過不多久,便有一個巴黎人將他接走。在臨走之前,戴澤南先生還將他在斯特拉斯堡的所有資產都贈送給了我的父親,使我們一家人再無流落街頭的風險。」
「阿讓他……」
「您和戴澤南先生很熟嗎?」科博威爾問道。
薇爾莉特一時沒有回答,科爾布便插話作答道:「薇爾莉特夫人正是你那位恩人最親近的……同事。」
「那真是太巧了。」科博威爾立刻對薇爾莉特說,「只要您有需要,儘管開口,我一定為之盡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