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腐爛(2)

第九章 腐爛(2)

木筏是現成的,而且原本第三混合旅的士兵也有將其駛回東岸再做利用的打算,一行人很快找到了合用筏子。

德內爾起初堅決不許華金跟著他去敵占區,不過他最後還是改了主意,畢竟第三混合旅即將面對苦戰,似乎華金跟著他還更安全一些。

於是兩人便繼續作為搭檔,登上了同一個木筏。

「你們還真是隨意啊。」登上木筏后,德內爾向華金說道,「部隊想加就加,想走就走。」

「無政府主義嘛,不自由不平等算什麼安那其人。」華金向德內爾笑笑,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

多好的孩子……在共和國瓦解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他的命運又會如何?德內爾大概也能猜到,留在西班牙的話除了戰死就是被處決,恐怕不會有第三條路可走。

他突然想到一點:「華金,你的父母也都會說法語嗎?」

「我的父母?」華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我特別喜歡你這孩子,如果戰爭結束的話,帶著你的父母來巴黎玩玩怎麼樣?」

德內爾沒說「流亡」到巴黎,而是用了「玩玩」這樣輕描淡寫的詞語,但是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呵。」華金低下了頭,「沒這必要。」

「只是玩玩,想家了還能回來的,我有一個空了很久的房子,容納五六口人綽綽有餘。」

「謝謝,但是……」華金閉上眼睛,捏著自己的不大的鼻子,「別提這事了。」

「那這樣吧,我請你來巴黎看看我。」德內爾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的兒子上軍校去了,我在家孤獨得很,你能去巴黎和我住一段時間嗎?當然是在戰爭結束后。」

「你的兒子?確定不是你的孫子?」華金將悲痛的記憶暫時擱置下,帶著疑問審視著面前頭髮斑白的郵遞員。

「我今年才40歲。」德內爾的回答令木筏上的所有人大跌眼鏡。

「你逗我的吧?」亨利說道,「你看上去年紀都趕上我爹了。」

「我1898年出生。」

亨利忍不住爆了粗口:「What『sthehell!你居然就比我大六歲?!」

德內爾苦笑一聲,但笑容卻迅速消失,因為螺旋槳劃破空氣的聲音已經傳到了他們這些渡河者的耳中。

「怎麼比昨天還早!(西班牙語)」負責操控木筏的士兵奪過華金手中的火把扔進水裡,「快卧倒!趴在筏子上!(西班牙語)」

華金還沒把士兵的話翻譯成法語,就發現德內爾已經熟稔地抱頭趴好,用手掌罩住耳朵。他自己趴好后便大聲詢問愁眉苦臉的士兵:「他們能看到我們嗎?(西班牙語)」

那個士兵沒有心情回答華金這不合時宜的問題,或許他也不需要回答了,因為飛機俯衝的聲音越來越大,炸彈劃破空氣的尖嘯聲也隨之響起:顯然正有一發炸彈正沖他們而來。

華金被嚇呆了,正在這時,他感到有人壓在了他的背上,他一歪頭,看到了德內爾那標誌性的法國桶帽。零星的火光照亮了帽檐參差的剪影,華金知道,那是綻開的線頭和露出的紙質內襯。

莫名其妙的走神讓他鎮定下來,好像當頭落下的炸彈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樣。

炸彈終究還是幸運地錯過了他們的小木筏,起碼當華金和德內爾被炸彈激起的巨浪掀到水裡去的時候,他們都還是活著的。

埃布羅河本就算不上平緩,夏季豐沛的雨水和叛軍打開水庫的行為讓河流更加湍急。德內爾說他不會游泳,這的確是個事實,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是個徹底的旱鴨子,畢竟作為曾經的陸軍軍官,最基本的泅渡還是該會的。

他很幸運地抱住了一根木頭,沒有沉到河底成了魚鱉的飼料。德內爾吐出了灌到嘴裡的河水,焦急地喊道:「華金!亨利!」

德內爾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不知道他們兩個是淹死了還是沒聽到他的聲音,亦或者是他自己聾了,聽不到兩人的回答。

話說,轟炸過後的埃布羅河未免過於安靜了吧?

又是一顆炸彈落在身邊,德內爾被衝擊波狠狠地推了一把,雖然沒有受傷,但爆炸的巨響和衝擊讓他五臟翻騰,直想嘔吐。他感到自己的耳道里好像進了水,作為一個老兵,他很清楚這是耳朵被震了出血。

不過沒時間考慮這個了,又是一發炸彈落到他附近,自此之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泰勒對自己的手有些自卑,比起其他妙齡女孩那羅馬柱一般典雅的細長手指,她的手指簡直就是從土裡新刨出來的發育不良的地瓜,而且又笨,編的辮子總是散。羅貝爾以前常常嘲笑她:「不如也給自己裝上假肢,說不定就能編出像薇爾莉特阿姨那麼好看的辮子了。」

「唉,薇爾莉特!」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顧客」羅貝爾的泰勒嘆了口氣,她真慶幸薇爾莉特不是她的同齡人,不然的話,她在羅貝爾面前還有什麼魅力可言呢?

看到羅貝爾還沒來,她悄悄解開了領口的扣子,地中海附近比巴黎要熱得多,她的工作服領子已經完全被汗水濡濕。

「唉,羅貝爾!」泰勒倚在空軍學校側門旁的梧桐樹上再次嘆了口氣。

空軍學校是去年才搬到羅納河口省的薩隆,此前一直都在風景如畫的凡爾賽,距離巴黎不過半個小時車程。

要是羅貝爾能在那裡上學的話,他們就能每周都見面了,哪像現在,為了見一面還要穿過大半個法國。也幸虧泰勒的職業是郵遞員,跟霍爾斯老闆打聲招呼,就能登上郵局訂下的郵遞車廂一路趕來,不過她現在倒寧願自己能找借口來不了薩隆。

「唉,師傅!」泰勒取出挎包里鼓鼓的信封,發出了五分鐘之內的第三聲嘆息。這個信封就是師傅德內爾在三周前交給她的那個,該怎麼和羅貝爾說師傅在西班牙的甘德薩前線呢?

「呀!」

正出身的泰勒被突然間臉上傳來的拉扯感嚇了一跳,當她驚慌地回頭的時候,才發現黑的像個煤礦工人的羅貝爾已經笑嘻嘻的站在了自己身後。

羅貝爾的汗珠從額角滑落,在黑黢黢的臉上拉出一道白痕:「才分開不到一個月就想我了嗎?專門來羅納河口看我?」

泰勒怔怔地看著滿面塵土的羅貝爾,後知後覺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腮,不出所料,她的臉上已經被羅貝爾的「黑手」抹上了一大塊泥。她二話不說就給了壞笑著的男友一腳:「虧我還為了你專門化了妝!」

「真的有化過妝?」

男友遲鈍的語氣令她更為火大地踢了第二腳:「你這個小崽子!」

羅貝爾想抱一抱泰勒,但是想起自己剛剛才從平衡木上摔下來,滾了一身的泥巴,只得訕訕地收手:「好了好了,泰勒,來找我什麼事?我現在只有十分鐘,下午六點半之後才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那個時候我再來找你。」

「我下午三點就上火車了。」泰勒心裡非常遺憾,但卻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次來可不是找你玩的,喏,你的信。」

羅貝爾搓搓手上的灰,才小心地捻過泰勒遞來的信封:「沒有郵票,也沒有地址……是爸爸給的?」

「嗯。」泰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背在身後的雙手早已緊張地擰在一起。但遲鈍的羅貝爾卻只顧著高興,全然沒有注意到泰勒異樣的沉穩——泰勒可不是個像薇爾莉特那樣嫻靜的女孩!

「好的,那就謝謝了!」羅貝爾不舍地擺手告別道,「我必須得離開了,泰勒,被教官發現可不得了。」

「你是偷跑出來的啊?」泰勒看著緊張兮兮的羅貝爾啞然失笑。羅貝爾匆忙點點頭,拔腿就要跑。泰勒一把從身後抱住他:「等等,讓我抱抱……好了,走吧!」

羅貝爾回頭傻笑了一下,隨後便向著教學樓一路狂奔。

泰勒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才依依不捨地轉身離開:「這個麻煩事倒是意外的很容易就糊弄過去了呢……」

…………

一聲清脆的槍響將德內爾從一片混沌中喚醒,他意識到自己正趴在一處河岸上,沒給自己淹死實在是太幸運了,而且能聽見槍聲說明自己也沒聾。

德內爾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

他感到自己的耳朵疼得要命,鼓膜滲出的血已經凝結,堵在耳道里讓他很難受。但他知道,現在不應該用指甲把凝血颳去,自己的手並不幹凈,萬一往耳道深處掉進去點什麼髒東西,痊癒可就難了。

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自己在什麼地方,以及那聲槍響是怎麼回事?

正當他準備起身探查一番的時候,突然在河堤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西班牙語,以及拉動槍機的聲音,德內爾頓時汗毛直豎。

「起來!(西班牙語)」

德內爾老老實實照做了,他從泥土中爬出來,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操著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語說道:「先生,我是個郵遞員。(西班牙語)」

他看到自己面前的坡上站著兩個士兵,都舉著步槍瞄準著自己,看那個令人厭惡的槍口構造,這兩把步槍不可能是除了德國人98年步槍(實際上是西班牙自產的毛瑟G98)以外的東西。

「好像確實是,我不記得共和軍里有穿綠色軍裝的。(西班牙語)」

「國際縱隊也沒有嗎?(西班牙語)」

「這我不知道。(西班牙語)」

「那乾脆斃了算球。(西班牙語)」

德內爾聽不懂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為了防止被射殺(兩個叛軍士兵看上去的確殺氣騰騰),他只好自顧自地用糟糕的西班牙語大聲解釋:「我是法國人,CH郵局的員工!(西班牙語)」

「法國人?(西班牙語)」兩個士兵將槍口稍稍放下一點,互相對視了一眼。

「對,法國人!(西班牙語)」德內爾又用法語說了一遍,「法國人!」

「有證明嗎?」

「在我的皮里。」

德內爾糟糕的西班牙語讓兩個士兵陷入了迷糊:「他說什麼?」

「是想說『皮包』吧?」另一個士兵向德內爾的挎包一揚下巴。

「丟過來!」第一個士兵向德內爾命令道。

「你說什麼?」德內爾聽不懂他的塞維利亞方言。

「我說,把你的皮包『丟過來』!」那個士兵極不耐煩地呵斥道。

德內爾只聽懂了「皮包」,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挎包從肩上解下,放到了自己的面前,而不是按照士兵的命令丟過去。

第一個士兵顯然更加急躁了:「我說,我們為什麼還要跟他耗在這裡!乾脆斃了算了!」

「你忘了總司令的命令?如果他真是法國公民而不是共和軍的話,就不能槍斃他。」

「誰知道他是不是共和軍。」第一個士兵嘟嘟囔囔地收起步槍,走到德內爾的面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後撿起了地上的皮包。皮包里沒多少東西,而且護照就放在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地方。

「這是法國護照嗎?」那個士兵將德內爾的護照拋給了同伴。

「我哪見過法國護照,不過我看到上面有個束棒,他真的不是義大利人嗎?」他的同伴顯然有些疑惑,「多爾戈,他要是義大利人的話,就更不能殺了。」

「真麻煩,那怎麼辦?」

「去找上尉吧,實在不行還有德國顧問,他們肯定見識廣。」

於是乎,德內爾就被兩個士兵押送往指揮部。當德內爾走上河堤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英語的怒吼:「我沒什麼可說的,來吧!朝這裡來!」

「是亨利!他已經退伍了!你們要對他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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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羅蘭與自由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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