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4)
摩洛哥初春的天空繁星閃爍,空氣乾燥而寒冷。德內爾覺得自己應當向後勤要一副手套,但話幾次到嘴邊又都咽了下去,不是因為突然想到了別的事,就是因為懶得張口。
他感到卡其布褲子和下面的羊毛褲已經被冷風吹透,這讓他小腿和膝蓋上的刀口開始鈍疼,但他並不覺得痛苦,甚至略微享受這種美妙的感覺。
德內爾心想:我應該去休息了,明天還有場硬仗要打,但他的身體卻彷彿不受控制一般,根本不想動彈。無奈的他只好端坐在摺疊椅上,一聲不吭地打量著明早自己要去攻下的那座高地,晴朗的夜空下,山脊於天空的交界線柔和蜿蜒,倒是個不錯的埋骨之地。
拿下高地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傷亡大一些,彈藥消耗多一些,有他指揮,德國人不可能從大紅一師這裡討到什麼便宜,這座小小的高地還不值得讓他如此心神不寧。
德內爾憂思的根源不言而喻,但頗令他不解的是,到現在這個時候,「薇爾莉特」這個具體的人彷彿只在他的心中佔據了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則像是一團將他包裹在內的厚重陰霾,使他無論看什麼都悲觀而消沉。
世界已然褪去了顏色。
德內爾所清楚且畏懼的現實就是,恐怕只有紛飛的炮火和慘烈的血肉才能將他世界的顏色重新上好。
在他去俄國之前,後方是彩色的,前線是黑白的,但從俄國回來之後,後方卻變成黑白的,前線反倒成了彩色的。
「您該去休息了。」德內爾的警衛在一旁輕聲提醒道。
德內爾這才強打精神,離開了那張該死的椅子:「好吧,明早再見。」
不管自己到底是不是個嗜血的瘋子,幹掉德國佬總不會錯,德內爾低頭一看錶,發現時針已經超過了零時,現在已經是巴黎時間的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了。
「戰鬥會在五個小時后打響,祝你好運。」
「您也是,將軍。」
…………
「今天是……」
「四月二十八日。」
「快兩個月過去了……」
薇爾莉特明亮的眼眸已經變得黯淡了許多,往日端莊嫻靜的體態如今更是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遲滯,彷彿不只是那雙鐵手臂,就連身體的關節都銹死了一樣。
「還是沒什麼想說的?」黑軍裝的德國中尉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已經知無不言了。」
「是么,我倒是覺得我還能幫你想起點什麼。」德國中尉深深地看了薇爾莉特一眼,然後不急不慢地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照片,像是荷官發撲克牌一樣用兩根手指夾著,甩到薇爾莉特面前。
在薇爾莉特低頭看那張照片的時候,中尉放鬆地半躺在椅子上,用戲謔地目光打量著薇爾莉特:「這個人你認識嗎?」
薇爾莉特抬起頭來:「我只覺得他面熟,或許這個人曾是我的顧客。」
「啊,面熟,這很好。」
又一張照片被甩到了薇爾莉特面前。
薇爾莉特只瞥了一眼便抬起了頭:「我想我還沒有痴獃到連自己的同事都認不出來的程度。」
「很好!非常好!」黑衣服的中尉陰陽怪氣地稱讚道,「她可真是位可愛的姑娘!」
「她怎麼了?」薇爾莉特故作平靜地回答道。
「她什麼都招了,她的同事,她的家庭,以及……」中尉不緊不慢地離開椅子,慢慢地踱步到薇爾莉特身邊,然後俯下身貼著後者的耳朵輕輕吐出兩個詞:「她的同志。」
薇爾莉特的心中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她拚命壓制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讓德國人發現自己有任何異常。
馬蒂爾德的確是位堅強而勇敢的姑娘,但這並不意味著薇爾莉特能夠百分百確定,她可以扛過德國人那些駭人聽聞的折磨與凌辱。過去的兩個月內,薇爾莉特已經換了三個牢友,其中一任正是一個自稱名為莫莉的法共抵抗戰士,她在遭受叛徒出賣之後承受那些的酷刑,讓從九死一生的戰場上歸來的薇爾莉特都感到不寒而慄。
就憑馬蒂爾德那纖弱的四肢和嬌嫩的皮膚,如果她的身份暴露,她能扛住監獄里的鐵簽和台鉗嗎。
想到這裡,薇爾莉特下定了決心,即使馬蒂爾德出賣了自己,她也絕不會責備這個年輕的後輩。薇爾莉特如今已經三十九歲,雖然也還有許多遺憾和不舍,但馬蒂爾德才二十三四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就這麼去死未免太可惜了。
薇爾莉特感覺自己平靜了許多,她不動聲色地繼續裝傻道:「所以她的同志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和那些惱人的抵抗組織又沒有任何關係。」
「但馬蒂爾德小姐的供詞卻與您的說法有不小的出入。」
「她是怎麼說的呢,中尉先生?」
「薇爾莉特夫人。」德國人霍然起身,步履鏗鏘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語氣也變得強硬了起來,「您曾是個軍人,我也是軍人,所以我願意最後給您一次機會——在我利用別人的證詞審訊您之前,只要您老老實實地交代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我還會視您為帝國的合作者。請您莫要自誤,不然將來悔之晚矣!」
「我本就是帝國的一份子,早已對您知無不言了。」薇爾莉特毫無畏懼,「我現在非常好奇,想知道我的老同事是如何污衊我的。」
德國中尉深深地盯了薇爾莉特一眼,隨後便搖了搖頭,翻開了桌子上的硬紙板夾子,從中取出了一張記錄。在薇爾莉特看來,這就等於是她的死刑判決書了,為了馬蒂爾德能夠活下來,她決定承認馬蒂爾德所供述的一切。
但隨著德國中尉的朗讀,薇爾莉特頓時陷入到了巨大的疑惑之中,馬蒂爾德的供詞確實稱自己為抵抗戰士,但是其中所有內容都驢唇不對馬嘴,甚至於自相矛盾。
在馬蒂爾德的口中,薇爾莉特並不是一個外圍的情報人員,而是服務於法共的無往而不利的殺手。為了說明這一點,馬蒂爾德為薇爾莉特杜撰了好幾次行動。
更重要的是,馬蒂爾德供稱,她確信薇爾莉特本人就參與了「謀殺」科爾布少校的行動,並在火燒起來的第一時間將科爾布少校的夫人漢莎女士拎到街上,讓早已埋伏好的抵抗者一併處決。
薇爾莉特完全想不通,馬蒂爾德為什麼要說出這種稍一調查便能發現謬誤的供詞,她也完全不可能認下馬蒂爾德編造出的「罪行」。如果她這麼做了,德國人一定會要求她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細節,到時候薇爾莉特怎麼辦?編都不好編。
馬蒂爾德準是想讓自己反駁她的供詞,但她這麼做是為什麼?薇爾莉特完全不明白。
「『她是我們最可靠的殺戮機器』,夫人,馬蒂爾德小姐就是這麼說的。」德國中尉放下稿紙,饒有興緻地看向了薇爾莉特,「您似乎也想說點什麼。」
「抱歉,中尉,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薇爾莉特思索了一會,還是決定配合馬蒂爾德,「我沒想到我的前同事會這樣處心積慮地陷害我,我完全不知道我哪裡得罪了她,我還挺喜歡這個小姑娘的……」
薇爾莉特出乎意料的坦率神態令德國中尉的動作凝滯了一分,他仔細翻了翻手上的供詞,又盯著薇爾莉特的雙肩看了一會,最後豁然起身,又一次來到了她面前,粗暴地扯開了她領口上的扣子。
薇爾莉特在突如其來地變故前吃了一驚,她不知道這個德國佬到底想幹什麼,但動手反抗實非明智之舉,於是她只能強忍屈辱,任由德國人把她的襯衣半脫下來,將肩膀漏在外頭。
好在雖然中尉在看到薇爾莉特的肩膀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但終究沒有進一步做什麼更加過分的事情,他只是單純想檢查薇爾莉特肩膀和殘臂上的肌肉罷了。
「你不是力氣遠超常人的『女武神』嗎?」德國中尉懷疑地戳了戳薇爾莉特大臂上的肌肉,硬度只能說在女性中還算不錯,但絕對算不上異於常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尷尬的薇爾莉特只想趕緊穿好衣服。
這個德國中尉最終的結論就是,薇爾莉特手臂的肌肉和他自己的相差並不大,不可能做到把一個健康的國防軍女軍人從庭院里拖到街上,並使其毫無反抗之力,因此馬蒂爾德的供詞頓時不攻自破。
那麼馬蒂爾德作偽證的目的是什麼?她為什麼想讓薇爾莉特死?德國中尉陷入了沉思。
正在此時,另一個黨衛隊軍官敲了敲審訊室的窗戶,示意他出來聊聊,德國中尉當即起身離開。
「你那邊什麼情況?」中尉問他的同事道。
「那個該死的法國佬十根指頭都被我們碾斷了,還是說不出一點有用的東西,我們一提薇爾莉特,他就罵個不停。」
「罵什麼?」
「罵她是個向德國佬賣身的娼婦,罵她甘心給科爾布當保鏢,還罵她忘了法國對她的恩惠。」
「法國對她有屁個恩惠。」德國中尉被逗樂了,「不就是逼她殺人……等等,殺人!」
「怎麼?」
「我好像明白了!」德國中尉恍然大悟,「難怪這個馬蒂爾德這麼盼著她死,那群該死的爬蟲知道薇爾莉特的厲害,所以就像做掉她,以免他們在襲擊有關機構時,薇爾莉特跳出來礙事!因為馬蒂爾德和她的男朋友蒂勒是分別被抓的,兩人還沒來得及串供,因此對薇爾莉特的態度才有這麼大的不同。」
德國中尉的說法顯然引起了同事的興趣:「有道理哦。」
「我想我們別管那個狗屁蒂勒了,他的嘴實在是太硬了,就從馬蒂爾德入手,把她往死里打,什麼招數都使上!」
「那薇爾莉特怎麼處理?法國人和義大利人都在施壓,國防軍那邊也有人盯著她,打又打不得,放又不能放。你要是能證明她的清白,那咱們就趕緊打報告,叫上頭放人算了。」
德國中尉略一思索,臉上浮現出了殘忍的笑容:「我有了個主意,一個一舉兩得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