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沸騰的大地(4)
頭腦昏沉的羅貝爾背著傷員,跌跌撞撞地向東北方向的蘇軍陣地進發。在這漫長的路途中,不斷有蘇德雙方的戰機從天空中墜落,以及本就燃燒起來的坦克發生驚天動地的殉爆,再加上其他傷勢各異的坦克兵步履蹣跚地與羅貝爾二人同行,甚至還有得不到救治的重傷者一邊呻吟,一邊奮力向己方陣地蠕動,場面真宛若地獄一般。
羅貝爾起初還能感慨「烤人氣味就像烤豬」,但隨著「烤豬」氣味越發濃郁,他也逐漸不堪忍受,只能強忍嘔吐欲,盡量加快腳步。
幾分鐘后,他們終於碰見了向前搜索救治傷員的蘇軍醫護,兩名年輕而矯健的女護士接住羅貝爾背上的坦克兵,將他平放到擔架上抬走。本就沒受重傷的羅貝爾見狀,立刻上前換下了一個女護士:「你去救其他傷員吧,我幫忙把他抬回去!」
那個女護士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一個胸前配著列寧勳章和紅星勳章的蘇軍軍官竟然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她猶豫了一會,弱弱地反問道:「您不返回前線嗎,上尉同志?」
羅貝爾一聽,便知道這個女護士把自己當成找借口開小差的軍人了:「我是紅空軍的飛行員,護士同志,您看,我的領章上還有飛機呢。」
那個護士臉一紅,急促地低語了聲對不起就跑開了。羅貝爾也沒多想,仍舊跟著那個護士一路將坦克兵送到救護站,然後放到分診處等待分診。擔架剛一放下,坦克兵便沖羅貝爾揮了揮手:「謝謝兄弟,你是哪個部隊的?我要是能活下來,就請你喝酒。」
「瞧你這話說的,你不也救我一命嗎?我是諾曼底大隊的法國志願者,康復后歡迎你隨時來玩。」
正在此時,負責分診的護士來了。從事這個被軍人視作死神的不祥職業的,是一位戴著眼鏡、俊俏幹練的小姐,看年紀恐怕還不到二十歲。她披著白大褂,嚴肅地審視著每一個傷員的情況,進而決定著他們的生死。
「立刻手術……這個還能再等等……立刻手術……再等等……再等等……已經死了,抬到外面去……再等等。」
當她走到羅貝爾面前的時候,羅貝爾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隨後立刻愣了幾秒。等那個護士完成了這一輪分診后,羅貝爾最終還是忍不住出聲喊住了那個護士:「護士小姐,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那名護士根本沒有停下腳步,她回過頭,冷臉盯著羅貝爾喊道:「現在不是用這種蹩腳的借口搭訕的時候,回到你的戰位上去,上尉!」
「抱歉,我不是搭訕!」羅貝爾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您在哈爾科夫救治過我,感謝您,同志!祝您健康!」
女護士終於停下了腳步,語氣也柔軟了下來:「那是我的姐姐葉卡捷琳娜,她去年就已經犧牲了。」
「抱歉……」
「沒事,也祝您健康。」她沖著羅貝爾點了點頭,接著又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了。
…………
一輛嘎斯汽車的駕駛員在返回後方的時候捎上了羅貝爾,這才讓他在晚上十一點安然返回部隊。一回到殲擊機團的營地,他便匆匆和巡邏的衛兵打過招呼,然後就跑去指揮所向戰友們報平安。
推開團部的破木門,一股濃重的煙味頓時涌了出來,嗆得羅貝爾狠狠咳嗽了兩聲。
既沒有缺胳膊也沒有少腿的羅貝爾出現在門口,讓指揮所里沉悶的氣氛緩解了些許,但也僅僅是「些許」了。看到戰友們心不在焉的神態,羅貝爾立刻明白了:「傷亡很大?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全身上下連塊破皮都見不著的杜卡斯基放下了翹著的二郎腿,「全團還能自己走路的飛行員就剩咱們八個了,醫院裡還躺著六個,法國人和蘇聯人各一半。」
「嗯……確實不小。」羅貝爾環視一圈,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可這裡只有七個飛行員,還有誰不在?」
杜卡斯基看了阿爾貝特一眼,便不說話了。阿爾貝特也醞釀了半天,才艱難地開口道:「你的僚機……加斯帕爾那小子,在禁閉室呢。」
羅貝爾聞言十分錯愕:「啥?他怎麼了?」
「有畏戰情緒。」
「在天上不還挺好的嗎?」
「他今日一槍都沒開出去。」阿爾貝特黑著臉說道,「回來彈鏈都是滿的。一回來就找了顆樹自個鬧彆扭。我們起初以為他是因為跟丟了你,覺得你被擊落是他的過錯而自責,還打算去勸勸,結果越勸越擰巴,這才覺出不對勁。」
到這羅貝爾才明白,為什麼今天加斯帕爾沒給他任何有效的掩護,他之前實在沒有往僚機畏戰的方向去想。自從他來到蘇聯,見多的是視死如歸的英雄壯舉,雖然也聽聞過那些地痞流氓「賊配軍」的畏戰行徑,但幾乎從沒親眼見證,著實無法預料到自己的僚機竟會怯戰。
但羅貝爾畢竟看過父親自傳的前半部分,對軍人畏戰也算有些基本的認識,知道一味高壓絕不是整頓畏戰的好辦法,畏戰的軍人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懦夫。更何況加斯帕爾的畏戰又沒有真的釀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羅貝爾對他也稱不上有多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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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作為苦主的他開了口:「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何必急於處置他呢?至少再給他次機會吧。」
「好氣度。」戰友們紛紛給羅貝爾豎起了拇指。
即使是一貫注重紀律的普利肯少校,也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目光:「我們倒也沒打算把他怎麼著,仗打成這個樣子,除了我這個干岸上的指揮官,誰就能一點都不害怕?好歹戰友一場,實在不行打發他去做地勤唄。只是他恨自己對你見死不救,非要跑去禁閉室里拿腦袋咣咣撞牆,我們不得已才讓人去盯著他。我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非得自行了斷不可。」
羅貝爾苦笑道:「那我去看看他,叫他別做傻事了。」
不多時,他就在禁閉室里找到了精神和外表都亂糟糟的加斯帕爾。
「您好,指揮員同志。」
「你好,同志。」羅貝爾向看守加斯帕爾的娃娃兵點了點頭,「你的任務完成了,解散吧。」
「是,指揮員同志。」娃娃兵一本正經地立正回答,接著離開了禁閉室的門口。
加斯帕爾顯然早就聽到了羅貝爾的聲音,當後者推門而入的時候,便發現自己的僚機正在被慶幸和自責的複雜情緒包裹著。
加斯帕爾想要道歉,又不知怎麼開口,最後只能羞憤地低下頭,罰站似的立在桌子邊。而羅貝爾也是第一次處理這樣的事,反覆斟酌用詞,卻總覺得說不到痛處,二人就這樣僵在了原地。
過了一分鐘,羅貝爾徹底放棄了「話療」,乾脆上前攬住了加斯帕爾的肩膀:「行了,下次別再這樣了,回去吧!」隨後不由分說,便將加斯帕爾硬拽出了禁閉室,帶回到了團部。
回到團部時,團長列萬多維奇上校出現在了地圖前,臉色很不好看。羅貝爾當然清楚今天團里的表現並不差,那麼團長的不爽只能來自於巨大的傷亡了,或者……還有更糟糕的消息。
「你僚機的思想問題解決了?(俄語)」列萬多維奇團長問羅貝爾道。
「解決了,沒多大事,誰都有鬧彆扭的時候嘛。(俄語)」
列萬多維奇不置可否地略一點頭,隨後清了清嗓子,艱難地向大家宣布了師部最新的命令:「裝甲部隊傷亡巨大,但是德軍還有餘力,明日必定會趁機進攻。因此上級命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掩護攻擊機部隊完成轟炸任務,全力遲滯德軍的進攻步伐,為預備隊的整備爭取時間。」
好吧,這個消息確實夠糟糕。
普利肯少校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俄國佬這是要把法國人打光嗎?!
「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不太公平,我們團需要修整,也應該得到修整。但是……」
「但是祖國需要。」杜卡斯基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代表蘇聯飛行員發言道,「我們就服從命令。」
羅貝爾和阿爾貝特對視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打算后,都向著普利肯少校點頭示意。
「諾曼底大隊也將一同出擊。」
「蘇聯紅空軍和人民感謝你們的犧牲。」顯然如釋重負的列萬多維奇誠懇地向法國飛行員們致謝,隨後便命勤務兵取來自己珍藏許久的伏特加,給每個飛行員倒了一小盅烈酒,然後率先舉起酒杯道,「為了友誼!為了勝利!」
所有飛行員,無論是法國人還是蘇聯人,都乾脆利索地一飲而盡。
痛飲過後,列萬多維奇上校告訴殘存的飛行員們做好出擊準備,在最後奔赴戰場之前,如果有什麼要求,只要他能辦到就一定辦。
羅貝爾想了想,對列萬多維奇說:「我今天又擊落一架敵機,總戰績有十四個,只算在蘇聯的戰果也有十一個了,雖然現在申請蘇聯英雄有點不夠,但我還是希望您能幫我爭取一下。對我個人而言拿不到金星倒沒什麼,但越早拿到,就越能早激勵法蘭西抗戰軍民不是?」
列萬多維奇立刻答應下來:「我現在就給你寫申請!」
團長說到做到,當晚就向上級提交了申請,果然很快就被駁回了,畢竟羅貝爾不光戰績不太夠格,還距離上次授勛太近了,總不能讓列寧勳章和蘇聯英雄之間只隔兩架吧?
但是法國飛行員們都沒感到失落,因為第二天的必死出擊根本沒有發生,整整一天,庫爾斯克前線都風平浪靜。到當天晚上,戰損超過八成的第18殲擊機團竟收到了轉入休整的命令!
「前線怎麼了?」
「咱們的西方盟軍登陸西西里了,義大利法喜寺要完蛋了!」列萬多維奇振奮地宣布了這個好消息,「希特勒要把部隊調回去救墨索里尼!」
飛行員們立刻爆發出了一陣歡呼。
…………
「部隊上的差不多了,咱們可以登船了嗎,將軍?」
「當然可以。」德內爾笑了笑,對面前的福法納上校自我吐槽道,「幾天前我還對艾森豪威爾說,第一裝甲師的參戰只有政治意義,不如繼續留在北非訓練,但現在要上戰場了,我激動的幾乎一晚沒睡著。唉,要是目的地不是西西里,而是法蘭西,那該有多好!」
「我們都一樣啊,將軍。」福法納眉宇間同樣透著喜悅,「我從1940年3月到北非以來,就再也沒回過歐洲,這次哪怕只是拉練,也真叫我歡喜得很,渾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勁!」
「那快走吧,我們也上船!」
「是,將軍!」
當德內爾最後走上扶梯之後,猛然聽到船上的法國兵們已經興高采烈地唱起歌來了:
「我們在非洲的心臟,忠實地守望著故鄉!」
他的心情是多麼地愉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