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認知與自知
「孟堂主不妨換個思路,協助晚輩找到崔挽風施毒的動機,順藤摸瓜,說不定就能找到『元兇』了呢!」場面再次被潘岳鎮住,婠把握時機轉移孟青池的注意力,同時也為獲取更多的信息。
「孟某對崔挽風知之甚少,對其了解甚至不如撰寫告示的二位;二位尚且不知其動機,孟某又怎會知道呢?」
「孟堂主有所不知,據崔挽風自己交待,他常年行走於鈞、杊、淮三州,廣收名貴特產、高端貨品,用於走私販賣,上下打點,同時也會幹些中飽私囊的勾當;巡林堂有名的墨竹縹緲煙、烈陽散等高值尖貨,必是他染指的絕佳對象;如此肥美的一塊肉,怎會不在他手上留些油啊?」婠對孟青池的說法表示質疑。
「這就是姑娘有所不知了,本堂的墨竹縹緲煙和烈陽散均是朝廷重點管控的貨品,私下走私和販賣均是重罪,其出庫都由刺史黃喆親臨本堂核驗裝車,崔挽風什麼身份,斷無可能從本堂獲得這些貨品。」
崔挽風在巡林堂獲得的墨竹縹緲煙,是孟青池看在他砸下重金的份上,「售出」的贈品,數量不大,拿去孝敬孝敬李玄忠還行,若想走私販賣從中牟利,還遠遠達不到那個量。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孟青池並未說謊。
「……那在杊陵驛站被晚輩擒獲的禁藥商販,孟堂主如何解釋?」婠繼續質疑。
孟青池誤以為婠的質疑,是她對杜奕恆的襲擊仍耿耿於懷,遂解釋道:「奕恆之所以襲擊姑娘,並非是為了保護那些禁藥,而是為了保護那個商販。」
「貴堂竟為了一個無名商販,寧肯擔下私販禁藥的罪名?」婠愈發覺得孟青池的回答離譜了。
「所以說姑娘有所不知了……」孟青池帶著些輕蔑和譏諷,「姑娘所謂的『禁藥』,不過是些掛羊頭賣狗肉的贗品罷了。即使姑娘擒獲了那商販,他手裡那些葯,一試便知真假,『私販禁藥』的罪名,還扣不到本堂頭上。」
「即使是贗品,也是打著『巡林堂』的名號,若有人吃出個三長兩短來,貴堂仍是脫不了干係!」
「那葯……吃不出三長兩短…,」孟青池說到這裡,嘴角莫名揚起,「只會讓男人『越戰越勇』……」
潘岳突然意識到了孟青池言下婉轉之意,正欲打斷婠,卻慢了一步。
「那不還是禁藥么!?孟堂主莫再狡辯,欺瞞晚輩了!」婠正色道。
「姑娘如果執意認為『陽葯』也屬於禁藥的話,那孟某無話可說。」
陽葯?!婠一直先入為主的認為「烈陽散」就是除異之戰時,烈陽部落所使用的那種令人不知疲倦,戰力大增的強化秘葯,殊不知隨著烈陽部落的瓦解,烈陽散配方亦不知所蹤,孟青池多方搜尋,也不過僅找到些配方殘頁而已。他曾嘗試憑著這些殘頁調配秘葯,卻始終無法復刻當年那霸道的威力;倒是手下斥候探得消息,民間有些逐利的商販,不知從哪兒也搞到些配方殘頁,配製出來的秘葯「副作用」極大,男性服之,可鏖戰近半個時辰,深受紅塵客的歡迎。
一方有利可圖,一方需求旺盛,於是越來越多的商販倒騰起了這掛羊頭賣狗肉的秘葯。由於受眾面巨大,商販們大肆吹噓烈陽散「副作用」,其原本的功效,反倒漸漸失去了價值……
儘管巡林堂所調配的烈陽散,才是最接近原貌的成品,可一來受眾面小,二來嚴遭管控,導致市面上的烈陽散大都被「贗品」充斥,且大有喧賓奪主之勢。
婠年紀尚輕,對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如此大談「陽葯」弄得她面紅耳赤,尷尬不已。
陳宥聽到這裡,強壓著突然湧出的笑意,捂嘴發出「哼哼……」的聲音。婠的臉色瞬間翻紅,一把摁住陳宥的脖頸,羞赧道:「笑什麼笑?你有在認真找線索嗎?再這樣我不跟你分享了!」
「別啊,別啊……輕點兒,輕點兒,我這不沒笑呢嘛!」陳宥睜著眼說瞎話,連連求饒。
「你們這些男人,沒個好東西!」婠憤憤的收手,放開了陳宥,「潘校也是,不及時提醒我!」
其實這也不能怪潘岳,他當時想提醒來著,結果婠追得太猛了,他實在是沒來得及。為了緩解一度尷尬的場面,潘岳不得不墊了一下話題:「那既然商販們如此欺世盜名,為何貴堂還要保護他們?」
「誰家沒個幾張口要養啊,各憑本事,孟某不覺得有何不妥,」孟青池不以為然,甚至補充了一句,「再說了,查封假藥禁藥本該是官府之責,與本堂何干?」
以孟青池的立場和表現來看,他不過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偏袒保護杊州商販罷了。可他說得也並沒有錯,婠和潘岳亦無從反駁。
不過,孟青池的借口並非無懈可擊。
「既然烈陽散贗品橫行,那孟堂主如何保證作為貢品的墨竹縹緲煙是正品呢?」潘岳揪出了這個要害。要知道,若以贗品冒充貢品,被內務司查到,亦是重罪,尤其是巡林堂這種江湖組織,安個死罪的名頭都不為過。可這麼些年下來,內務司並未爆出過墨竹縹緲煙以次充好的消息,究其原因,要麼就是巡林堂買通了內務司;要麼就是孟青池有特別的門道,保證上貢的墨竹縹緲煙均是正品。
以孟青池與官府之間疏遠的關係來看,遠在京城的內務司斷無可能被巡林堂買通;那麼最有可能的,便是孟青池有特別的門道了。
「出自本堂的墨竹縹緲煙,自有其印鑒可辨真假,若被以次充好,偷梁換柱,同樣賴不到本堂頭上。」
「還請孟堂主細說一二。」剛從窘境中平復過來的婠,似乎聽出了些門道,追問道。
「……」孟青池並不想細說其中奧秘。
「鄙人可以理解孟堂主的顧慮,但孟堂主完全可以放心。其一,我二人並非是為故意為難貴堂而來,否則也不會處處留手,顧及貴堂的利益;其二,崔挽風從貴堂帶走了一些墨竹縹緲煙,孟堂主亦認可他與命案有著直接的關係,如今他身敗名裂,手中物件皆為罪證,若孟堂主能點撥一二,有助於我二人辨查是非曲直;其三,孟堂主承諾的『知無不言』,先前還自稱『言而有信』……」潘岳沒有過多的彎繞,言辭直擊要害。
面對潘岳那不亞於其身手的凌厲言辭,孟青池內心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此二人雖然目的不明,可進退有度;既不吝於展現實力,又處處為本堂考慮;到底是朝廷派來打探虛實的,還是另有所圖?真是難以捉摸……
「孟某有一事不明,自當有所顧慮。」孟青池自忖與其困擾其中,暗自揣度,不如放手一搏,「二位造訪本堂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弔唁不過是個幌子,不如開誠布公來得痛快些!」
潘岳看了看婠,是否將此行的真實目的告知,決定權在她手裡。
「事關王宮之內,權貴之人。晚輩手中沒有實證,因而不敢妄言。其中彎繞與崔挽風息息相關,所以想遍尋他遺落的蛛絲馬跡。孟堂主無意於朝堂弄權,且實與貴堂的利益無關,大可放心。」
孟青池輕撫下顎,目光如炬地盯著婠看了好一會,似乎在考慮她的話可信度有多高,是否可以信任。
婠回以堅定,並不躲閃孟青池質疑的目光。
短暫的沉默之後,孟青池像是認可了婠的說辭,為她揭開縹緲煙中暗藏的門道:「本堂產出的縹緲煙,在其填料之前,竹筒都會經孟某之手留下記號,以此來區分批次,標記去處,乃至鑒別真偽!尋常仿製品,且不論其滋味、功效與本堂正品相比,差別甚遠,光憑竹筒上的印記,即可辨別。」
「……」婠細細一想,似乎找到些破綻,「若是填料被替換,或者補充,又如何辨別?」
「蓋片處塗有金剛木膠封,若有人想替換填料,必須破壞膠封;至於補充……竹筒內會有灼燒的痕迹,本堂的印記是用金剛木細屑所制,過火留痕,完全無懼這點程度的灼燒。」看來孟青池早就料到墨竹縹緲煙會被大肆仿製,所以做足了防偽的準備。且防偽用料毫不吝嗇,盡選金剛木這種珍貴資源。
巡林堂的墨竹縹緲煙,貴得自有道理。亦無怪乎諸多商販爭相仿製,意欲渾水摸魚,分一杯羮。
「感謝孟堂主賜教,晚輩受益良多。貴堂折損人才,晚輩深表哀悼。回京后,晚輩定將貴堂的損失向王上說明,懇求王上予以貴堂撫恤。」婠抱拳道,此行的目的圓滿達成,多留無益。
「……」孟青池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是欲言又止,婠雖然察覺,卻又不便追問。
「堂外草密林深,夜間難免有蛇蟲野獸出沒,不比杊安城那般安穩,孟某建議二位不如在堂內歇息,明日天亮再動身不遲。」孟青池出言挽留,但婠知道這並不是他欲言又止的內容。
婠考慮到先前畢竟是動了手,鬧得不是很愉快,而且以杜苑為首的斥候們性子急躁,倘若多做停留,恐有不測!於是打算拒絕,離開巡林堂后再尋落腳之處。
可誰知默默聽了許久消息的潘岳,竟一口答應了下來:「既如此,那鄙人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全憑孟堂主安排。」潘岳邊說邊向孟青池抱拳致謝。
婠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潘岳。
婠、潘二人在守夜人的引領下,前往後堂卧房。與婠的四下張望,處處留心相比,潘岳就顯得閑適多了。
「潘校為何要駐留險地!?」卧房內,婠確認守夜人已經走遠,迫不及待的問道。
「險地?婠學士怎會如此認為?正如孟堂主所說,堂外草密林深,難免會有什麼野獸出沒,人心易見,獸性難防啊!」潘岳不以為然的答道。
「明明就是人心難測啊!」婠爭辯道。
「我二人在此駐留,婠學士無非就是擔心夜半會遭巡林堂偷襲,除此之外,再無威脅;若是離開此地,且不論這半夜三更的找不到合適的落腳之處,你我還得時刻防範各路野獸的侵襲;相比之下,婠學士仍覺得此處是險地么?」潘岳邊檢查門窗被褥,邊回應婠的辯駁。
潘岳這麼一說,婠細想之下確實頗有道理——憑潘岳自持的探查之技,巡林堂若想偷襲,怕是無機可乘;若想全起而殲,早在中堂對峙時就該塵埃落定了!倘若在野林之中,首先是蛇蟲野獸的氣息難以察覺,探查難度極大;其次是野獸的尖牙利爪,毒蟲的鰲足毒液,都是相當致命的「武器」,稍有不慎,性命堪憂!
如此說來,駐留堂內,確實比身處野林的風險小上太多了。
「屋內沒有問題,裡間歸你,鄙人待在外間。」潘岳揮手將婠趕進了裡間,拉上了隔斷門,「婠學士若是害怕,喚一聲即可!」
害怕……!?婠此時的心情,她不願承認是害怕,可也不能說是激動,總之一言難盡。
外間很快沒有了動靜。也許是旅途勞頓加上持續的精神緊繃,黑暗之中,困意不斷向婠襲來,不一會,她便沉沉睡去。
另一邊,終於調停了態勢的孟青池拾起杜苑的腰刀,觸摸著鋒刃上的豁口陷入了沉思。那是杜苑和婠在廊下相拼時留下的,他有些慶幸自己最終選擇壓住了局面,不至於以族人之命相搏。
比起期待官府朝廷那虛無縹緲的撫恤,孟青池更願意相信依靠低調的發展才能讓巡林堂走得更遠。他明白自己的定位和立場,只是不願辜負婠的一番好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