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行義和曉峰沒花太多時間就融入了新的家庭。行義面上了一家當地的小診所,在裡面當大夫,日出晚歸。正道如他媳婦賀荔說的一樣,在迎接完曉峰他們的第二天就告了別,回到了城裡的廠房。他乾的半拉是力氣活,得趁年輕多加班,多掙點錢。
賀荔和鄢社也在外跑活,到最後,家裡就只剩下姐弟倆和雲玲的母親賀書蘭。書蘭不希望孩子們一天到晚呆在家裡,就轟他們出去玩。每次臨出門前,她都要千叮嚀萬囑咐,讓雲玲照顧好弟弟,別讓他摔著了。
鄢雲玲帶著邱曉峰,一高一矮一女一男兩個身影便經常出現在街道上了。雲玲信步走著,曉峰一腳高一腳矮的緊跟在她後面。雲玲覺得身後是個拖油瓶,害得她每天玩都玩不痛快。
曉峰倒是每天都很快樂,是個快樂的跟屁蟲,從早到晚除去拉屎睡覺都跟在他雲玲姐的後面。
他看見路旁的草叢裡有蟋蟀,就拉拉姐姐的衣擺指給她看:
「蛐蛐!」
姐姐勉強笑一笑,摸摸他的腦袋,說:
「是蛐蛐。」
他看見河岸上有狗的排泄物,也拉拉姐姐的衣擺指給她看:
「狗屎!」
姐姐還是勉強笑一笑,摸摸他的腦袋,說:
「是狗屎。」
他們每天就一路走走停停的在村裡頭閑逛,有時也去小賣鋪買點零食吃,或是在廣場里胡亂玩一會。
後來,村裡的人都認識他們倆了,每次一看見他們,就笑著對領頭的雲玲說:
「喲,又巡邏呢?」
雲玲的臉就一下子紅了,拉著曉峰的手趕緊離開。
不過曉峰也不全是缺點,他有兩個優點使得雲玲還不至於崩潰。其一是曉峰雖然年齡很小,卻不愛哭,跌倒了拍拍灰就站起來,哪怕磕破了擦傷了也能笑著繼續跟在她身後。
其二是支撐她每天仍願意帶著曉峰一起的最大動力。因為考慮到她要照顧自己的兒子,行義每周都會給她四塊錢,讓她買零食和曉峰一起吃。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在那個五分錢就能買一張辣片的時代足以讓所有小學生欽羨。
每周的四塊錢,雲玲都給自己留三塊,給曉峰一塊錢。曉峰每次拿到錢眼睛都亮閃閃的,完全不知道大頭全在自己姐姐手裡。
再加上鄢社每周給雲玲的兩塊錢,雲玲每周就有五塊錢的凈收入,是小學生里的大土豪,讓她無論見了哪個同學都能昂起頭來。
但她也有良心不安的時候。那一次,她帶著曉峰走到小賣鋪旁,看見老闆推著冰櫃出來,嘴裡吆喝著:
「來看一看雪糕了啊!各種品種都有,還有國際名牌哈根達斯。」
雲玲問曉峰想不想吃雪糕,曉峰瘋狂的點頭。她讓曉峰去看,曉峰踮起腳才能將將看見冰櫃里的商品。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他哈喇子都要流下來了。
「姐,咱們吃哈根達斯吧!」
哈根達斯!雲玲在電視廣告里見過這名字,據說裡頭用的都是進口奶油,吃一口奶香四溢清甜無比。想到這,她嘴巴也有點饞了,就問老闆:
「叔叔,一盒哈根達斯多少錢?」
老闆咧開嘴,俯下身告訴她:
「不貴,一盒二十五塊錢!」
二十五!雲玲要忍住不吃任何零食五周才買得起那麼一小盒!這實在太貴了,她於是拉走了腳下彷彿要生根的曉峰。眼見那夢幻般的冰櫃離自己越來越遠,曉峰頭一回露出了悲哀的面容。
雲玲有些不忍心,但還是告訴曉峰:
「太貴了,我們吃不起。」
「有多貴?」
雲玲蹲下來跟曉峰說,如果一根手指代表一塊錢,他雙手雙腳的指頭加起來是二十塊錢,想買一盒哈根達斯都不夠。
「還要管我再借五根手指的錢呢!」
曉峰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開始研究起自己的手指來。
當姐弟倆一天天在大街上閑逛消磨時間時,雲玲的父親鄢社倒是一直努力在村裡賺錢。只是他賺錢的手段相當不光彩,直說就是在忽悠人。
他當初介紹自己賣保健品,他賣的可不是保健品,都是些無毒就算不錯的東西。在暑假的期間,他研究出了一種新的藥丸,每天都在街上叫賣。
他穿著素衣,肩上搭一條用來擦汗的毛巾,雙手端著個扁平的木箱,打開來裡面是圓圓滾滾的油紙包,每包裡面是一顆大藥丸。
他站在街邊,站在樹下,每次一有男同志路過就大聲吆喝:
「好東西,好東西,麻黃增精丸。吃完立刻生效,五分十分的變十分二十,十分二十的變一個鐘頭了啊!」
當然,這是在騙人。那油紙包里的不是藥丸,是用苦瓜汁和黃豆泥做的黃豆糕,對於增加男性持久力沒有任何效果。
吆喝久了,有男同志上鉤了,趁四下無人過來問他:
「真那麼有效?」
鄢社不看他,繼續吆喝:
「吃完立刻生效,假一賠十,假一賠十了啊!」
男同志心動了,問他多少錢一顆。
鄢社還是不看他,嘴巴接著叫嚷:
「原價二十,現在十元,十元一顆,一個人買回去,兩個人開心了啊!」
十元,不算便宜,但也不是特別貴。而且這是限時減價的,晚了又變回二十可就虧大了。男同志想明白了,敲敲鄢社的肩膀,低聲對他說:
「我花五十,給我五個。」
鄢社心裡樂開了花,面上卻還是波瀾不驚。他一手接過錢,另一隻手飛快的取出五個藥丸,或者說黃豆糕塞進男同志衣兜里。他這一個黃豆糕的成本五毛錢都要不到,轉眼就賺了將近20倍的錢!他就是真的假一賠十了,都還能賺他五塊!
男同志摸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露出笑容,臨別前賊兮兮的問鄢社:
「你自己用這個嗎?」
鄢社這回看向他,看向自己的頭一位冤種顧客了。
「用。」他低聲回答。
「你老婆滿意嗎?」男同志低聲繼續問。
鄢社露出賤兮兮的笑容。
「每晚都騷浪叫著呢!」
書蘭不知道她丈夫每天都在外面干騙人的勾當,也不知自己也變成了他宣傳的工具,只是日復一日的做好飯菜等待丈夫和孩子們歸來。
雲玲其實知道自己父親在幹壞事,但她不敢說也不願說。她覺得反正被騙的都是傻子,爹賺來的錢卻是實打實的。
賀荔與曉峰父親行義一樣日出晚歸。她是個會計,每天五點準時下班,可總要約上三五好友去廣場上跳一陣子舞,再在小飯館美美吃上一頓,八點左右才回家。
她要回家的時候,行義也從診所里出來了。後來倆人便約好了,每晚由行義騎車去公交車站接她,倆人再一起回家。
坐在後座上,她緊緊摟住行義的腰,鼻子里充斥著診所的消毒水味和男性的汗味。抬頭望,行義的肩膀與他哥哥正道的一樣寬闊,甚至更寬闊。他騎車的步伐穩健而快速,帶動鏈條發出溪流般清脆的嘩嘩聲。
一天天的,她的妄想開始堆積,她幻想著,終於,在一個無月的夜晚賀荔忍不住了,她只穿著一件黑色的紗衣敲開了行義的門。當時曉峰已經睡熟了,行義看見賀荔瞪大了雙眼,雙手止不住的顫抖。
賀荔沖他露出狐媚的笑容。
可是他不敢,他知道這是在背叛自己的兄弟,背叛主動接濟自己的親哥哥。
「別這樣,你快回屋。」行義低聲說,害怕吵醒熟睡的曉峰。
「沒事的,」賀荔走近他,「大家都睡了。別害怕,你這是在幫我,幫你哥哥。」
當賀荔修長的手指觸碰到行義裸露的大腿時,他的理智崩潰了。他站起身,像木偶一樣被賀荔牽去了她的房間,同時也是自己哥哥的房間。
他們的所作所為始終沒有被其他大人發現,卻被雲玲發現了。雲玲當時想要起夜,聽見隔壁房間有微弱的動靜就瞥了一眼。結果恰好那晚兩人沒有關緊房門,月光照耀下,兩人龍虎鬥的場景一下就映入了雲玲的眼底。
雲玲嚇瘋了,趕緊跑回卧室,憋了一整晚的尿,也一整晚沒有睡著。她還無法確切理解那其中的含義,但她的本能告訴她那兩人沒在做好事情。
白天,她開始憂心忡忡起來,害怕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她白天「巡邏」時總是無精打採的,遇見村裡人開她玩笑她也不臉紅了,就直直的從他們身旁穿過。她的變化曉峰看在眼裡。
時間一天天過去,暑假很快就結束了,雲玲回到學校。轉眼,半年的時光過去了,家裡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鄢社仍在叫賣著他的增精丸,賀荔與行義仍時不時的在夜晚翻雲覆雨。
雲玲的心漸漸踏實下來,只剩下一個很小的疙瘩還沒有消解。從某一天開始,她突然有些擔心起曉峰來。她白天不在家裡,不能陪他一起在大街上亂逛了,不知道他會如何度過。
然後,臨近元旦的一天,她放學回家時突然在街上看見了曉峰的身影。那一天恰巧雲玲的母親書蘭有事要辦,出門前特意囑託曉峰不要給陌生人開門,誰知他居然自己跑到了大街上。
雲玲很著急的趕到他身旁,看他身上有沒有受傷。曉峰笑嘻嘻的,對她講:
「姐你快和我回家,我有驚喜。」
驚喜?什麼驚喜?雲玲覺得多半是曉峰畫了什麼畫或是做了什麼手工。但這都不值得他一個人跑出來,太危險了。
雲玲忍住想要責備的心,牽著曉峰的手,和他一路半跑著回到了家。
回到家,曉峰鬆開雲玲的手跑進卧室,雲玲站了一小會兒后,聽見卧室里傳來哭聲。她急忙跑進去,發現曉峰哭著站在床前,面前是一個白色的,剛打開蓋子的圓形盒子。
是哈根達斯!
她張大嘴瞪大眼。
曉峰的眼淚忍不住的流下來。他摔倒的時候都沒哭,被訓斥的時候都沒哭,但現在他看著哈根達斯的盒子哭了。他哭著喊:
「哈根達斯走了!」
雲玲走近了,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曉峰不知道冰淇凌要一直放在冰箱里,就把它放在了床上。結果一會兒的功夫冰淇凌就化完了,變成了乳白色的汁水。
雲玲摸摸曉峰的腦袋,說不哭不哭,哈根達斯沒有走,姐姐能把它變回來。她於是一隻手牽著曉峰,一隻手端著哈根達斯進了廚房,把它放進了冰箱的冷藏室里。
曉峰漸漸的不哭了,他相信姐姐,姐姐說能變回來那就是能變回來。
等待哈根達斯重新冷凍成型的當間雲玲忍不住問曉峰,這哈根達斯是哪裡來的?到冬天了,小賣鋪老闆送的嗎?
曉峰搖頭,說:
「我買的!」
買的?怎麼可能?雲玲想不明白,問曉峰:「這一盒要二十五塊錢呢,你的錢哪裡來的?不會是偷拿家裡的吧!」
曉峰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得意的說:
「我每周有一元錢呢!」
每周有一元錢!雲玲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上學之後,她仍每周只給曉峰一元錢。就用暑假和秋季學期這每周的一元錢,曉峰攢出了一盒二十五元的哈根達斯。
他每周拿到錢,都小心翼翼的壓到床墊下,忍住了買小零食的願望,忍住了買小玩具的願望,整整積攢了二十五周,積攢了半年,買回了這樣一小盒哈根達斯。
他端著哈根達斯走了一路,口水也咽了一路,但忍住了每吃一口。他要等到姐姐放學,他知道姐姐肯定也想吃哈根達斯。他知道自己吃不了太多,和姐姐吃一盒就夠了。
雲玲摟住曉峰,不讓他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
半個小時過去,哈根達斯凍好了。雲玲取出冷颼颼的哈根達斯,打開蓋子,曉峰驚喜的叫了起來:
「哈根達斯真的變回來了!」
雲玲取了個勺子,給曉峰小小的喂一口,自己再小小的吃一口。
哈根達斯有點凍的太涼了,吃進嘴裡凍的上牙膛疼。可兩人仍不停地吃著,放到嘴裡慢慢抿化了,奶香四溢清甜無比。
一口一口,甘甜的雪水跑進雲玲的肚子里,她心裡最後剩下的一點疙瘩也隨之融化了,消失不見。
但與之同時,她開始厭惡,憎惡起自己。她不再討厭曉峰了,比起他,肆意耍性子,每周收入五元卻連一塊都存不住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三歲小孩。
她下定決定,寒假回家要好好陪自己的弟弟玩。不,不光是寒假,之後的每天她都要好好陪曉峰玩,然後攢下錢來,下一次要換她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