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晚上8點多鐘,曉峰一行人下榻在附近的一家賓館。為了省錢,父親開了間雙人房,裡面只有兩張單人床。
那麼,三個人如何睡這兩張床就成了問題。
行義提議他們父子倆睡一張,雲玲睡一張,這樣合情合理。雲玲反對,說她和曉峰都瘦,她倆睡一張才更合理。
曉峰考慮了一下,採用了父親的提議。哪怕是姐弟,這個年紀還在一起睡覺未免有些有違常理了。
房間里暖氣很足,雲玲將外套脫掉扔在椅子上。曉峰有些面紅,但想到她是自己的姐姐,心又平靜下來。
曉峰和行義先去洗了澡,父子倆給彼此搓了搓背,搓出了滿地的泥。行義又仔細觀察了曉峰的身體,確定了他身上沒有傷疤。可往下看,行義皺起眉頭,告訴曉峰:
「能翻出來嗎?不能的話抽空去做個手術,現在便宜,而且我記得高校的校醫院現在都能做了。」
曉峰十分尷尬,點頭回復說自己會妥善處理的。
浴室的隔音不好,父子間的對話全給雲玲聽見了。她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端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父子洗完換雲玲進去。她站在鏡子前叉起腰,過一會兒嘆口氣走過去打開了花灑。
三人都洗漱完后已經是晚上九點半。沒啥事可干,曉峰打開了電視,調到BJ台看跨年晚會。
曉峰想,這會兒子斌他們應當已經回到了寢室,一邊看德雲社相聲一邊笑個沒停了。
三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半個鐘頭后實在沒啥可聊的了,大伙兒也都累了,便靜下來,空間里只剩下電視熒幕在閃爍,發出乾燥的聲音。
又過了一陣子,年紀最大的行義有些熬不住了,打了個哈欠鑽進了被子里,跟姐弟倆說:
「不用管我,你們看你們的。」
沒過五分鐘,行義便入睡了。姐弟倆相顧無言,把電視關掉也鑽進了被窩。曉峰艱難的從父親那裡搶來了半邊被子,縮進去閉上了眼。雲玲則平躺著,看著有裂縫的天花板。
過一會兒,曉峰也睡著了,傳來平緩的呼吸聲。雲玲翻過身,隔床看見曉峰的睡顏安詳而平靜,於是翻回去也閉上眼。
又過了一陣子,她也睡著了,睡夢間又看見那段不安穩的過往。
在雲玲隔著窗戶盼望的第三天晚上,她所盼望的人回來了。可他回來卻並沒帶來好消息。
半年來,正道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到後來經常一咳嗽就是半天,甚至咳出血來。隨之而來的,他的身體也越發使不上力氣,工友們時常看見他走路東斜西歪,眼神也十分渙散。
正道明明勸了書蘭,告訴她錢可以再賺,命只有一條,可換到他自己身上他又不明白這個道理了。
工友們勸他,讓他早日回家去看病,他剛開始還想咬牙堅持,可到後面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那晚,他第三次被自己咳醒,咳的地覆天翻,滿床都是血,也吵醒了同宿舍的工友。
有工友主動提議,由他開車帶正道上大醫院看病。正道搖搖頭說好意心領了,不能麻煩你們。
「我自己開車去看。」
正道說完話,收拾好衣服翻身下床,忍受著刺骨的寒風坐進了自己的車裡。
他捨不得錢去大醫院,於是選擇回去,去書蘭瞧病的那家醫院。那裡離家也近。
當他開著車經過村門口的大橋時,他的心情沉重無比。他是家裡的頂樑柱,如果他也染了病,要靠誰來養活家裡人,
供兩個小孩上學呢?單靠行義微薄的工資肯定是不行的。
經過家門口時,他看見屋裡的燈都已經關了,覺得家人們都已經睡著了,又止不住想要嘆氣。可他沒嘆出氣就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等到咳嗽緩和了,他想著不能告訴他們,說不準就是啥小的急性病,吃點葯兩天就好了,費不著讓他們擔心。
正道進入醫院時,醫院一大半的燈也已經熄滅了,只有急診還開著門。他掛了個呼吸科的急診,和大夫剛一見面還沒說話就又咳嗽起來,把血都咳到了大夫的辦公桌上。
大夫神色嚴峻,皺著眉頭,知道他的病已經很嚴重了。
聽了正道的描述,大夫告訴他極有可能是塵肺,而且就醫的實在太晚了。
正道問大夫塵肺會死嗎。大夫沉默一會兒,告訴他今天放射科沒人了,讓他明天趕早來再掛急診,做個X射線好判斷究竟是什麼病症。
大夫的語氣十分凝重,讓正道感到一陣恍惚。他曾經是那樣的健康和健壯,如今卻得了如此嚴重的病。
離開醫院,他的腳步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他的腦子暈乎乎的,接受不了現實。
他沒有辦法,只能開車回家。一路上想著究竟要如何與家裡人交待,未來究竟要怎樣辦。他想起曉峰和雲玲,一個是自己親弟弟的孩子,一個是自己老婆姐姐的孩子,雖然和自己的關係不深,但都惹人疼愛。只可惜他太忙了,始終沒什麼機會同他們好好說話。
打開家門,屋裡黑咕隆咚一片,他不想吵醒其他人,就黑著小心翼翼的摸向自己的房間。走近,他發現門沒有關,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隨後輕輕打開門。
門開了,面前的景象使他傻眼。自己的弟弟與自己的老婆赤身裸體的縮在被窩裡,看見他都滿面驚恐。
正道看看老婆賀荔,她低著頭瑟瑟發抖。正道看看自己兄弟行義,行義用愧疚的目光回望他,張開嘴想解釋些什麼。
正道倏地笑了,沖他們搖搖手,輕聲說:
「沒事,我理解。是我不對,太久太久不回來了。」
說完話,正道欲轉身離去,行義站起身叫住了他。正道回過頭,行義這時想起自己還沒穿褲子,尷尬的捂住下半身。
正道覺得好笑,活動了下肩膀,突然感覺腦子清醒了,胸也不悶了,也不想咳嗽了。他對行義說:
「真沒事。是我不對。我困了去隔壁屋睡了,你們也注意休息。」
正道關上門,行義和賀荔互相注視了一會兒,都說不話來。賀荔咬著自己的下嘴唇,近乎咬出血來。她知道自己該去講清楚,該被他扇幾個巴掌,扇到七竅流血,可她不敢,她渾身都在哆嗦。
行義沉默著離開床,穿好了衣服和褲子,輕輕打開屋門進入客廳。他看見隔壁的屋子沒有亮燈,正道穿著衣服橫躺在床上,閉著眼張著嘴。
他提心弔膽的走進去,發現自己的兄弟太累了,已經睡熟了。不好意思打攪他,行義退出去躺到了沙發上。閉上眼,他想著這樣明天哪怕正道先醒,自己肯定也會被跟著吵醒,就可以和正道說上話了。
可是清晨到來,行義沒有被正道吵醒。這不是他睡得太死了,而是正道的腳步太輕了,比貓還要輕。
正道看看自己兄弟在沙發上熟睡的臉,打開門離開了家。他打開門時同樣沒發出任何聲音。
那時天才剛蒙蒙亮。他沒有去醫院,而是在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散著步。街道上沒有行人,零散的落著些葉子。還剩幾天,村裡所有的葉子都將落盡,宣告著嚴冬的到來,彼時人們會裹上厚厚的棉襖,孩子們會哈著白氣在路邊玩鬧,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會推著帶玻璃櫥窗的推車走上街頭,將鮮紅酸甜的糖葫蘆塞到每一個饞嘴的姑娘手中。而他將不會看見那一天到來。
走了一會兒,他覺得餓了,就走進一個剛開門不久的早點鋪子。老闆看見他很驚訝,呵呵地笑了,問他:
「起這麼早,上哪去啊?」
正道笑著搖搖頭,說哪也不去。
他要了一碗豆腐腦,一屜包子,一個茶葉蛋和一根油條。換做平時,他不會捨得吃這樣奢侈的早餐。
豆腐腦剛做得還有些燙,他吹一吹送進嘴裡,咽下去只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
吃完早飯,他將錢結清,大步的走回道路上。如果有人看見他,準會說他走得好像軍人一樣。
正道的步子邁的極寬,極平,他昂著頭,看向清晨的朝陽。正道繞村子走了一圈,回到停在家門口的車裡,開著它回到了廠里。
工友們看到他十分驚訝,問他病瞧好了嗎。他回答說不是啥大病,但比較難治,他估計得辭職,以後回到家附近工作。
工友們點點頭,雖然對他的離開感到惋惜,但都稱讚他做出了正確的決定。有人說:
「是該這樣,離家近了,有空能多照看照看家人。」
正道微笑著點點頭。中午,工友們請他在食堂吃了廠里的最後一頓飯,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紅燒肉。他吃的滿口流油,舒服極了。
在正道前腳開車離開時,後腳行義和賀荔就醒了。他們著急忙慌的找了家裡,四處沒找到正道的身影。又跑到村裡找了半天,還是沒見到人影。他們覺得正道可能開車回廠里了,就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搭上了公交。
可當他們到達廠里時,正道不在那裡。正道的工友們告訴兩人,正道已經離開好久了。
正道從廠里離開,又回到了村裡。他這回不再小心翼翼的,而是大大方方的打開了家門,面上洋溢著笑容。
看見他回來,曉峰和雲玲都高興極了。正道先是拍拍曉峰的腦袋,把他抱了起來。然後又蹲下去,溫柔地將雲玲摟到懷裡。
書蘭也推著輪椅出來了,-看見正道驚訝的合不攏嘴。正道蹲著,與坐在輪椅里的書蘭平視。曉峰和雲玲回過頭,沖著書蘭笑了。
書蘭也笑了,可當她注視向正道那雙黑漆漆的眼眸時,看不出其中的悲喜。
正道將曉峰放到地上,將雲玲從懷裡放開,示意他們回到書蘭身邊。看見曉峰牽著書蘭的左手,雲玲牽著書蘭的右手,他放心了,站起身來。
正道與三人之間只隔著三塊瓷磚,但那三塊瓷磚在那時就好像太平洋一樣寬廣。
「只有你們是希望。」他對孩子們講。
隨後,他轉身離去,告訴他們三個自己去街上溜達溜達,不必跟來。
下午三點多鐘,街道上熱鬧起來了,路上店裡都是人。正道仍像軍人一般走在陸地上,無論見到誰,無論是否認識對方,他都笑著,伸出手與對方打招呼。
行人們於是也笑著向他打招呼,無論他們是否認識他。
他走過了紅牆青瓦,走過了細水長流,走過了人來人往,走過了日暮西垂。等到天完全黑了,他走過了村門口的石橋,走進了公路旁的樹林。
他瞅見了一棵樹,那樹已經光禿禿了,低處伸出一根粗糙粗壯的樹枝似乎在邀請他。
正道沖著樹鞠了一躬,將自己的褲腰帶解下,掛到了那根樹枝上。回過身,他透過樹木間的縫隙看見自己的家,那間不大不小的房。
正道將腰帶垂下來的部分紮成一個圓圈,然後把自己的腦袋放在了裡面。鬆開手,他看見一群大雁向遠方飛去,他的靈魂也就隨之向遠方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