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城裡輾轉了半天,賀荔和行義失魂落魄的回到村裡。家門口,他們看見正道的車好端端停在外面,趕忙進了屋,問正道是不是回來了。書蘭告訴他們,正道一個多小時前回來了,現在正在外面遛彎。
舒口氣,賀荔和行義總算是放下心來。他們知道正道心中肯定思緒萬千,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等到他回來,他們三個就能夠開誠布公的談一談了。
可是等啊等啊,天黑了,時針指到了十正道還沒有回來。家中的人都提心弔膽起來。
「不會是遇上什麼意外……」書蘭越說聲音越小。
行義想了想,站起來。
「不可能的。我去找找,可能在哪兒的長椅上不小心睡著了。」
賀荔也跟著站起來,說:
「我也去找,咱倆分頭找,誰找到了就電話聯絡。」
行義點點頭。
雲玲和曉峰坐不住,也想跟著他們一起,行義不讓。
「晚上太危險,你們好好照顧書蘭,我們兩個大人去就行了。」
兩個大人於是出去了,留下雲玲曉峰和輪椅上的書蘭。書蘭緊緊攥住孩子們的手,告訴他們沒事的,正道一定沒事的。
雲玲的心中害怕極了,覺得自己的手都在抖。可過了一陣子她發現原來不是自己在抖,而是母親的手帶著她在抖。
曉峰的眼睛時刻盯著門口,期待著有人回來,期待那中氣十足的笑聲再次響起來。
賀荔和行義在村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可仍瞧不見正道的影子。就在兩人都氣喘吁吁的時刻,賀荔的手機響了,有認識的人給她打來電話,用焦急的聲音告訴她:
「叫上你們家所有人,快來村門口。」
賀荔眼前一黑,她知道最壞的可能性發生了。
賀荔控制好情緒,盡量鎮定的打電話通知行義。行義又盡量鎮定的把這個消息傳回了家裡。
賀荔打完電話就直奔村口而去,幾個年輕小伙正等在那裡。看見賀荔來了,他們沒有說話,把身體讓開,露出地面上蓋著白布的屍體。
賀荔差點直接暈過去,還好有小夥子反應快抓住了她。
她坐倒在地上,眼神渙散,嘴裡一遍遍的低聲重複: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過一會兒行義帶著書蘭他們也到了。看見哥哥的屍體,行義直接撲通跪到了地上,雙眼紅腫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書蘭捂住嘴開始痛哭,一邊哭一邊咳嗽,幾乎要把肺咳出來。
雲玲和曉峰手牽著手,兩張小臉嚇的慘白。他們一個十四歲,一個八歲,在那一年的冬天,他們親眼看見了自己親人的屍體。
之後,行義配合著小夥子們將自己哥哥的屍體帶回了家。曉峰嚎啕著跟在自己父親後面,雲玲目光獃滯的推著輪椅,輪椅里是蜷縮著的,仍在抽泣的書蘭。賀荔跟在最後,像喝了酒似的腳步飄忽不定,嘴裡發出詭異的聲響。
眾人將正道的屍體擺放到他的床上。小夥子們撤走了,屋裡又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聲來。曉峰抱住雲玲,眼淚和鼻涕都抹到了她身上。雲玲的鼻子越來越酸,終於也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行義和書蘭緊緊攥著彼此的手,他們的嗓子在路上就已經哭啞了,現在只能發出輕微的嘶嘶聲,他們的眼淚也哭完了,只剩下兩雙紅腫的眼睛彷彿隨時要掉出來。
眾人都在哭,只有床上的正道嘴角是在微笑著的。他直到死也沒有怨恨過誰,
只是覺得一個人的命運一旦確定了便無論如何不能更改。
賀荔也哭了,但哭著哭著突然笑了,她脆弱的神經崩潰了,她瘋了。
一周過去,他們安頓好了正道,將他葬到山上。生活還要繼續。
為了多賺點錢,行義懇請領導將自己的班排滿。雲玲也帶著曉峰在雜貨店裡做起了幫工。雲玲在門口幫忙算賬,曉峰則踮起腳尖,將每天進的貨一件件放到貨架上。到了中午和晚上,他們還要趕忙回到家照顧書蘭,喂她吃飯。
書蘭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死晚了,正道才會死。因為她給家裡帶來了太多負擔,正道才會自殺。她才是最該死的人。有了這種想法,她的身體開始以百倍於之前的速度衰竭。她之所以還吊著一口氣,就是因為放心不下雲玲。如果她也走了,雲玲就成了孤兒了。
書蘭想起了雲玲的父親鄢社,憎恨起他。一次,她埋怨道:
「那個姓鄢的,家裡都成這樣了還不回來。」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知道家裡再怎樣也不能依靠一個騙子。從那以後,她就再沒提到過鄢社。
賀荔隨著一天天過去,神經越發的不正常,晚上也不好好睡覺,老是一邊手舞足蹈一邊發出詭異的聲音。白天她總是在街上亂逛,過一會兒突然傻笑起來,過一會兒又去抓地里的蟲子吃。但家裡已經沒有人有餘力去管她了。
終於,一天晚上她又發了瘋,覺得有人在叫自己,就大半夜的衣服也不穿就出了門。她離開了村子越走越遠,沿著公路的路邊不斷前進。突然,她看見遠方有兩團白色的燈光亮起。
「緊張嗎?」正道笑著問她。他穿著合身的格子衫,手裡捧著一副相機。
「有點。」賀荔低頭看向身上的裙子,她還從未穿過如此漂亮鮮艷的裙子。她馬上就要穿著這身裙子在廠里臨時搭建的舞台上跳舞了。舞台下,許許多多的觀眾,包括正道的工友們都期待著這場表演。
「沒事,放心去吧。」正道豎起大拇哥,「你都練習過那麼久了,准沒事。」
被正道清澈的目光注視著,賀荔的心漸漸安寧下來。她深呼吸一口,對著自己的愛人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燈光越來越亮,提醒她登台的時刻到了。她邁著輕盈的步伐,提著美麗的長裙走到舞台上擺出姿勢。
是啊,她都練習過那麼久了,這是謝幕的演出,她要盡全力去舞。
賀荔也死了,被埋到正道的旁邊。家裡越發空曠了,瀰漫著可以呼吸的寂寥。行義將二樓的門永遠地鎖死了,剩下四個人都住到一層。一層有兩間空房,他們選了其中比較大的一間,四個人睡在一張床上。
每晚,曉峰和雲玲依偎在床的正中,只有感受到彼此的溫度才能讓他們緩緩入眠。行義和書蘭圍在外面,像兩條大魚守護著自己的孩子。
又過了一陣子,書蘭終於也支撐不住。她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很重了,她將再不能履行母親的職責了,於是開始故意不吃飯。她要把自己活生生餓死。
行義、曉峰和雲玲都急壞了,以為她是出了什麼毛病吃不下飯,商量著要把她送到醫院去插胃管。
這話她聽見了,她急忙反對,告訴他們說:
「人身上如果破了,死後靈魂就要腐朽的。我自知活不久了,你們讓我在熟悉的地方死掉吧,我死後就能找到你們,我的魂靈會保佑你們。」
行義看她的態度堅決,無奈答應了她。到最後一天,書蘭的身體徹底不行了,她說不出話,身體也只剩下右手能稍稍的動換。知道自己要死了,她從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喘息聲,行義他們聽見了趕緊圍了過來。
她先是看向行義,像在說「往後你要辛苦了」。
而後,她看向兩個孩子。她艱難的伸出手,雲玲見狀趕緊握住。可是書蘭搖搖頭,把雲玲的手放到了曉峰的手上,然後輕輕拍了三下。書蘭說不出話,可是雲玲和曉峰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
「曉峰,這是鄢雲玲。雲玲啊,這是邱曉峰。」
「你們雖然沒有血緣的關係,但從今往後就是一對姐弟了。你們的情要比金堅,要富貴與共,患難與共。」
雲玲和曉峰哭了,書蘭笑了。她收回手看向天花板,迎來自己平靜的死亡。
家裡的人又少了一個,行義知道自己不能瞎來,否則便對不起死去的三人。埋葬了書蘭后,他在墓前起誓,自己無論如何要讓兩個孩子長大,讓他們吃得起飯,上得起學。當他們都有了出息,進入了社會,那自己死掉也沒關係,但在那之前,自己要為他們兩人而活。
過了些日子,行義繼續勤奮的工作,曉峰和雲玲也干起了發傳單的新活。每天早上,雲玲騎著自行車載著滿滿的傳單出發,曉峰跨坐在雲玲身前,自行車的橫杠上。
哪怕杯水車薪,他們也想盡一份力。哪怕雲玲心裡清楚,自己不可能再讀得起城裡的私立初中了。初中畢業之後,也不知還有沒有高中可以上。她想,自己無所謂,一定要供起曉峰上學,曉峰聰明極了,以後一定能有大成就,絕不能耽誤了他。
她不知道曉峰心中也有類似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會做飯,再稍長大一些就可以去做廚子,就能掙到錢供自己姐姐上大學了。
太陽低垂,他們的影子越拉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