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觸目傷心唐生不忿 易容藏身陳楠見危
天光初破,晨風料峭。船樓仍然在冒著一些奄奄一息的淡淡的煙,但火勢早已被控制住。疲憊的人們三五成群地裹著衣服毯子坐在甲板上,等待著廚下給他們分發熱湯驅寒。參與過救火的軍士、船客們則滿臉漆黑,臉上、衣服上蒙著一層灰。有些從二樓跳下來的人,摔斷了手腳,集中在一處收治。還有個角落用來擺放屍體,停屍處此起彼伏的是已經嗓音沙啞的哭號。
船樓里承重的柱子由於防火塗層的保護,大多沒有損壞,只是整個二樓基本上被燒成了一片廢墟,到處都是殘破的隔牆、門窗、傢具。三樓的地板也有不少塌陷,火焰爬上塌陷的地板向上蔓延,受到不同程度破壞的房間約有一半。整個船樓被濃煙熏得漆黑,好像一條歪盤子上斜放著的臘肉。
水上飄著一些浮屍,正在被打撈上來。那個被施鐵霖的人截獲的求救信使也被解救。國舅爺重新派人去岳陽府,調集船隻來將劫後餘生的船客們接走。當然,不是放他們各自回家,而是全部鎖拿,仔細審查。
為保證安全,連一樓的大廳也只允許軍士們進入。甲板上很是擁擠,因為樓上的人都不得不下來,與無權無勢無金銀的白衣士子們為伍。家僕婢女們都聚集在主子身邊,主子被簇擁在家僕婢女們中間。不知道是家僕婢女拱衛主子,還是主子在守護家僕婢女。然而,雖然骯髒,但他們仍然衣冠楚楚,風度不俗。雖然同樣是在甲板上無房可歸,他們仍然聚集在一起,連成一片,和衣著普通的士子們涇渭分明。
唐玉生和團團一人裹著一塊髒兮兮的毯子,蹲在人群里喝薑湯。船上的各種設備都不同程度受損,廚房也不例外。這節骨眼,有一口熱的就很不錯了。
對於昨晚的災難,劫後餘生的人群中流傳著多個版本的說法。不是這家大王,就是那山好漢。唐玉生豎著耳朵有意去聽,但並沒有聽見「煥天教」幾個字,不過國舅爺和大人老爺們破了財的消息倒是人盡皆知。鑿漏船艙,引發騷亂,暗算哨兵,劫掠財物,縱火燒船,做完這一套之後竟然全身而退,滿船的人到現在都蒙在鼓裡,連根賊毛都沒找到。
昨天夜裡,唐玉生被困火場,差點成了煙熏肉,還好團團在關鍵時刻找到了他。他們從陳楠房間的窗戶翻出來,萬幸唐玉生的體力有所恢復,只是落地扭傷了腳踝。此時團團喝完了薑湯,吃了幾個饅頭,睏倦得靠在他懷裡打瞌睡。唐玉生低頭看著他髒兮兮的臉,心想自己這個大俠客把命交給這個小孩子竟然還挺安心的,真說不清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恐怕是這條船上最清楚誰是賊寇的人。除了施鐵霖,不會有別人了。只是他有些詫異,傅畢誠讓他來找施鐵霖,一本正經得像是介紹大侄子去大表叔家裡討生活。結果只是被一針刺暈過去,醒來還差點被熏死。那施鐵霖也真是心大,留著他這麼個證人在船上,萬一出賣他們邀功請賞怎麼辦?稍微滅他個口也不是很辛苦吧。大鬍子施鐵霖真是把自己不當外人啊。不過轉念一想,他除了知道這個名字,別的也就沒了。更何況自己身上還背著懸賞,哪敢去想拿別的懸賞?眼下顧不得許多了,看這陣仗,國舅爺肯定會把船上的人一個個抓起來仔細盤查,到時候他的身份定會暴露。整條船上沒有一個賊寇,抓到個通緝犯也是意外之喜。所以還得想辦法脫身。
對啊!他也沒給施鐵霖說自己是通緝犯啊!
唐玉生懊喪地拍拍自己黝黑的腦門兒。施鐵霖知道他叫唐玉生——當然實際上唐玉生也是假名——這一定是傅畢誠告訴他的。如果是這樣,傅畢誠肯定會把他的情況告訴施鐵霖,至少他們燒完船會把自己也帶走。唐玉生哭笑不得,唯一的解釋就是傅畢誠也不知道施鐵霖具體想做什麼。
岳陽團練的第一批船隻已經出現在遠處的江面上了。樓船附近打撈浮屍的軍士身上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監視水面,以免有混在人群中的賊寇跳水逃跑。據說國舅爺此刻正在甲板下方的船艙里提審那些划船的勞工,有人說沒有任何結果,有人說抓了兩個嫌疑人等,還有人說國舅爺當場砍了兩個頭下來。消息滿天飛,沒一條可靠。
停屍角落那邊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唐玉生伸長脖子去看,人太多看不真切。仔細一聽,原來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丈夫和兩個孩子都被火場的毒煙嗆死,此時正被軍士們從廢墟里抬出來。遠看只有三具黑漆漆的人影,不知那黑色是木頭的灰燼,還是燒焦的皮肉。女人慘叫著要跳湖,被眾人攔住拉了回來。那凄厲的哭喊,似乎有鮮血從喉嚨里迸出,令人聽了渾身起疙瘩。
好個施鐵霖!劫財便劫財,憑空搭進去這麼多條無辜的人命!還有不少孩子啊!真是草菅人命!什麼東西!唐玉生怒火攻心,什麼煥天教,什麼黃炎真人,本質上還不是江湖大盜!就是如此救死扶傷匡扶社稷嗎?難道吸納他入伙,就是要用他唐玉生的一身武藝去燒殺搶掠?看著眼前凄涼的景象,和人們臉上近乎於麻木的疲憊,唐玉生咬牙切齒。
唐玉生忽然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眼熟的女人的側臉。那一顆眼角邊的淚痣,即便是臉上蹭了些炭灰,也分明可辨。
陳楠!這個追殺團團的母夜叉竟然還在這條船上。團團說,那母夜叉本來都把他放走了,可看清楚團團的臉后又提著刀要殺他。好啊,果然還是要滅口。施鐵霖啊施鐵霖,你們這夥人可真是心狠手辣。雖然傅先生看著不像是壞人,可好人也有看走眼,交友不慎的時候!陳楠的頭髮披散著,似乎在遮擋自己的目光。可那東張西望的動作,分明就是在尋找他和團團,藉機除掉。唐玉生心裡冷笑一聲,來得正巧!且看誰是獵人,誰是籠中之物!
唐玉生搖醒團團,指出陳楠的方向。
「就是她!」團團咬著牙說。然而昨夜陳楠兇狠的形象猶在眼前,差一點就把團團給結果掉了。團團不免畏懼。
「別害怕。」唐玉生把一張方巾戴在團團頭上紮好,又抓了一把灰抹在團團的小圓臉上,「不遠不近地跟著她,看她動向,找機會報官。只要這個女人幫我們吸引國舅爺的注意力,咱倆就能找機會溜走。」
「我,我不敢去,她要殺我……」團團往後縮了一步。
「小夥子,相信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有啥害怕的!」唐玉生用力拍拍團團的肩膀,差點把他拍坐下,「要不是我行動不便,我也不會讓你去。再說,我目標太大,容易暴露。你是小孩子,在人群里鑽來鑽去更方便。你只等她在什麼地方坐下休息或者吃飯的時候告訴警衛就好了。」
團團想了想,把方巾扯低了一些,點點頭。
「等一下,如果官府的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就說,是李啟傑的書童。」
「這人是誰?」
唐玉生望了一眼停屍處的方向,輕輕嘆口氣,說:「你別管,照著說就行了。」
團團靈巧地鑽進人群里,繞了個圈子接近陳楠。陳楠披散著頭髮,因此後方視野不佳。團團蹲守一會兒,見陳楠似乎沒打算移動,便轉身去找警衛。一轉身,竟然撞到一個女人懷裡。那女人驚叫起來,彷彿受到了騷擾。人們的目光紛紛聚集過來。團團驚恐地回頭,陳楠也回頭看到了自己。她眉頭一皺,好像認出了團團,於是挺身而起!
「媽媽呀!」團團大驚失色,拔腿就跑,像一隻見了貓的老鼠在人群的縫隙里亂竄,撞得大伙兒埋怨不止。
團團逃亡得太快,以至於他甚至不敢回頭望一眼。團團所沒有看到的是,陳楠認出他以後,並沒有追來,而是往反方向的人群中鑽去。看樣子,她似乎也很怕團團。
陳楠一邊在人群中穿行,一邊脫下外衫,翻了個面重新穿上,又把頭髮盤了盤。外衫裡外是不同的顏色和款式,這是一種簡易道具,但在人群之中卻可以迅速改變自己的偽裝。陳楠四下看了看,決定混到受傷的女人當中去。這些女人有船客的女眷,也有船主家的使女,考慮到男女授受不親,她們都被集中安置在這裡。可惜女醫師太少,又要優先照料權貴的家人,因此這裡的大部分女人都只能坐在地上強忍著。就連坐地也不舒服,一不小心還會沿著傾斜的甲板往底下滾去。
陳楠找了個角落蹲下來,一個好心的大嬸遞給她一塊毛巾。大嬸似乎是做粗活的女工,那雙手上布滿了老繭。
「小姑娘,快披上吧,別著涼。早晨的風可涼了。」
「我不冷,嬸兒。」
「哈哈,瞧你模樣,也是哪家貴人的小姐吧?你們金貴,受不得這些的。」
陳楠把毛巾搭在頭肩上,蒙住臉,感激地點頭。
「嬸兒,您受了什麼傷?」
「我是在下邊燒水洗菜的粗人。昨天夜裡我靠著灶台打盹兒,船漏水了,斜了,鍋里的水流出來,燙了我的胳臂,脖子還有一些,你看,嘶——」大嬸撩起袖子,露出身上那一片紅腫脫皮的皮膚。
「為何不用藥?燙傷一定要及時敷藥啊。」陳楠有些心疼。
「我們命賤,顧不得我們的。」大嬸忽然壓低聲音,指了指躺在一旁睡覺的女人,「這是我閨女,你可別告訴她。沒燙著臉,衣服遮住她就看不見的。」
陳楠點點頭。大嬸的女兒卻忽然啜泣著坐了起來:「娘!」
「你沒睡著啊?」大嬸心疼地摸摸她的頭髮。「放心,不礙事的。我又不嫁人,留個疤而已。你看,和那些命都沒了的比起來,咱娘倆是幸運的了。」
她的女兒扎進大嬸的懷裡,只是抽抽嗒嗒地掉淚。大嬸兒倒是笑著對陳楠說:「我姑娘生的俊,在那二樓使喚,月錢就有一兩二錢,時不時還有貴人打賞呢。她爹走得早,等攢夠了嫁妝,就找個好人家嫁了。」
「我不嫁,我要一直守著您!」她的女兒嚷嚷著。
「呵呵,好,好,守著我。」大嬸笑著說道。她眼裡閃著光,照亮了劫後餘生的路。
陳楠鼻子一酸,遮住臉的毛巾滑落肩頭。大嬸的女兒抬頭看了她一眼,立刻把臉埋下去。
陳楠又和大嬸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沒一會兒,她女兒忽然說要如廁,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
「看這丫頭急的,憋了多久這是,哈哈。」大嬸和陳楠都笑了。
正說話間,忽然人群里傳來一陣騷動,只聽見有人在喊「閃開!讓開!」大夥抬頭一看,竟然是一隊警衛往受傷女人聚集的這塊地方走過來。陳楠連忙將毛巾裹好,把頭低下去。她並不害怕,因為她在上船之前便準備好了備用的身份,完全可以躲過盤查。
但警衛直奔陳楠所在的角落。大嬸的女兒從警衛身後鑽出來,眼含熱淚、咬牙切齒地指著陳楠:「就是她!她就是賊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