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表忠心孫均迎國舅 開殺戒劉越審陳楠
【前情提要】
八月十五中秋夜,煥天教在洞庭湖上策劃發動了一場襲擊。國舅劉越的巨型豪華遊船上,各路達官貴人隨身財產及國舅的禮品金庫遭到洗劫。煥天教成員陳楠在留下善後過程中不慎引發火災,進而導致大規模的恐慌和人員傷亡。好在危急時刻劉越穩住局面,將這場人禍的危害控制在最小程度。
樓船遭劫后,陳楠被事發當晚的目擊者認出,從而被捕。劉越決定立即提審陳楠,放任其學生易泓鏡對陳楠施加嚴刑,陳楠不願受辱選擇自盡,關鍵時刻被劉越攔下。
本章正文10616字。
【本章正文】
岳陽知府孫均焦頭爛額。
這燙手山芋已經不是在手上,而是攤開來糊在他臉上了。國舅爺的船,在他的轄區里被劫財焚艦,他是萬萬脫不了干係的。貶黜只算小事,若國舅爺把火發在他身上,他全家老小也不夠當年的這位平北將軍、如今的兩朝國舅撒氣的。這條樓船從杭州一帶出發,一路行駛,沒出一點亂子,怎麼就偏偏到洞庭湖裡出事了?要說的話,洞庭水師歸湖廣總督節制,國舅爺樓船的安全自然也歸他保障。可聽說是國舅爺自己拒絕了湖廣總督的保衛建議。好嘛,那總督自然撇得乾乾淨淨,國舅爺怪罪他就是打自己的臉,那麼就剩下他這個岳陽知府被架在大火上烤了。好端端的洞庭湖,風景秀麗氣候宜人,怎麼就無端出來這麼多賊寇?作為地方主官你難辭其咎!
但是!據清晨來報信的軍士說,昨夜的賊寇是裡應外合做下的案子。具體細節尚且不明,但岳陽知府幾乎可以斷定,昨夜事發之前就已經有不少賊寇混到樓船上了。那麼,這些賊寇必定是沿途在各個口岸停靠時混入其中的。如此一來黑鍋就不是他一個人的,沿途府縣均有不可推卸之責任!那些繁華渡口的官員他是比較熟悉的,有些人朝廷里有關係,如果和這些人綁在一起,說不定國舅爺就不會下死手。而自己背景不夠硬挺,連進士及第的恩師前年都被貶了兩級,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冷靜!泰山崩於前而心不亂!眼下消息還沒傳出去,最遲今晚,就會有沿途口岸官員派人或者親自來他岳陽府給國舅爺請罪。不過,請罪只是口號,開脫才是本質。哼,你們一個也別想摘得乾乾淨淨,這一隊罪員里,少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岳陽知府暗暗打定主意,在他們的人來之前就把他們全拖進來。
當然,事情是在他地盤上出的,他首當其衝。但是,根據唯物主義辯證法——儘管此時還沒有人提出辯證法——危難當中也包含著機遇,只要把握住客觀規律,發揮主觀能動性,就有可能將危險轉化為機遇。比如,他如果把這伙賊寇抓住,或者找到重要線索,那就是將功折罪,還幫別人也擦了屁股。沒準兒國舅爺一高興他還能升賞……好的,白日夢就此打住。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岳陽知府一面安排內室把自家宅院收拾得乾淨寬敞以接待國舅爺,一面嚴令城防營、巡捕房、團練全體出動,全城戒嚴禁止出入,明裡暗裡堵截查訪嫌犯。還派出一些人去給那些與他「同榮辱共進退」的外地官員報信。
這些平日里吃喝嫖賭慣了的江湖賊寇,得了手便是一夜暴富,免不了銷贓和花天酒地。城中的酒樓妓院典當行錢莊最容易抓到線索。做下這些安排之後,岳陽知府定住心神,整理衣冠,估摸著國舅爺也快登岸了,他得趕快去迎接這位主兒。
清晨的湖畔,雲層遮住朝陽,霧氣漸漸消散,是個陰天。岳陽知府早已帶領人馬等候在渡口邊。半個時辰之前,就有軍士將一路的百姓商賈趕走。此時的渡口清風雅靜,只有風聲樹聲浪聲鳥聲馬打響鼻聲帳幔拂動聲,唯獨聽不見人聲。因為一行人都知道,曹丞相從赤壁回來了。聽說國舅爺殺人如折草根。氣氛及其壓抑,隊伍死氣沉沉,只有那幾挑食盒裡預備的膳食在冒著白白的熱氣。盤中死物,卻如現場唯一的活物。
湖面上很快出現船隻的影子。船越靠近,岳陽知府就越緊張,只感覺有一隻力道野蠻的手捏住他的心臟,一下一下地擠壓,把血液從裡面擠出來。
船隻靠岸,國舅爺的侍衛率先下船,列隊分立兩側。他們昂首挺胸,儀態雄壯,只是衣服鎧甲沾染了油污和炭黑。岳陽知府暗暗讚歎,不愧是平北將軍帶出來的兵,遭此一劫仍然軍容威武,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船艙里先走出來一個容貌清秀、衣著素雅的青年。他四下望了望,便讓開路來。接著艙門裡徐徐走出來一位身材高大、體態清瘦的長者。他在船頭站定,審視岸上的人們。料峭的晨風吹拂他花白的鬢髮和翩翩的袖袍,像一棵筆挺的老松搖曳它的樹梢。
這就是國舅爺了。跟在身後那俊美的青年,聽說是他的學生。
岳陽知府咽咽口水,清清嗓子,小步快走上前,率領隨從們下拜行禮:「岳陽知府孫均恭迎國舅爺駕!」
國舅爺點點頭,下船登岸:「都起來。」
岳陽知府再拜:「下官不敢。下官疏忽愚鈍,治地無方,以至姦邪乘虛,賊寇作亂,誠知罪不可赦!萬幸國舅爺未損千金之軀,否則下官百死莫能贖罪。請國舅爺革去下官官品,沒收印綬,以示眾人,以正國法!」
「議罪追責,自有朝廷法度可詢。我雖貴為皇親,豈有革職朝廷命官的權力?」
「下官糊塗!下官已經命人封鎖岳陽府的出入要道,動員力量全城搜查賊寇,以期早日破案。請國舅爺寬心,事發不久,數日內必有線索。下官備下了茶飯,請入帳。」
國舅爺點點頭,居中坐定,隨便吃了幾口。岳陽知府看他臉色比較疲憊,不敢多說。那位英俊青年站在國舅爺身後垂手侍立,目不斜視,口不言語。那些侍衛在帳外,可就並不忌諱禮儀了。他們餓了一夜,累了一夜,紛紛大快朵頤。知府悄悄往帳外看去,發現那群狼吞虎咽的兵丁之間,竟然坐著個頭纏繃帶青年女子。
國舅爺指著桌上的一碗八寶粥叫了聲「泓鏡」。他身後的青年男子便點點頭,端起粥碗徑直朝外面那女子走去。知府這才發現那女子手腳戴著鐐銬。易泓鏡端著粥碗過去,那女子搖頭轉臉,似乎很不樂意。
易泓鏡回來複命:「稟國舅,她不願意進食。」
國舅爺點點頭:「先不計較,由著她去。」
岳陽知府伸伸脖子試探道:「國舅爺,恕下官多嘴,那是……」
「昨夜的賊寇。」
「好!這可好!」岳陽知府拍手,「順藤摸瓜,不難把他們一網打盡!只沒想到這個模樣也算標緻的女兒竟然和殺人放火的賊寇一夥的。」
國舅爺笑笑:「難。撬不開嘴。」
「這有何難?誰不是骨頭生肉兒長的,拷問之下,必有所獲。」
國舅爺眯起眼睛饒有興緻地打量帳篷外被嚴密看管著的陳楠。陳楠閉目養神,紋絲不動。國舅爺說:「也難。這女人骨頭硬。」
岳陽知府露出一絲微笑,說:「國舅爺若不便出手,下官願代勞。下官手下有一捕頭,最擅長讓不開口的石頭開口說話。」
國舅爺笑著擺擺手:「拔了四個指甲,沒說一句話。」
「這……」岳陽知府還想再說,國舅爺推案而起:「走吧。回城去。」
岳陽知府連忙鑽出帳篷來張羅迎接隊伍的工作。他將國舅爺引到一頂官轎前面,親自墊上腳凳,拉開轎簾。
「孫知府費心。我騎慣了馬,不愛被人抬著。」
「國舅爺請聽下官一句話。眼下劫波剛過,情勢未曾明朗,賊寇極有可能已經混進了岳陽城中。下官為國舅爺安全計,還是保密一些的好。」
是啊。被搶光了錢的國舅爺,騎著高頭大馬進城,像什麼樣子?國舅爺悄悄嘆口氣,點頭。他彎下挺拔的腰桿,低下昂揚的頭顱,鑽進這頂岳陽府最豪華的轎子里。
「孫知府,你也上來。泓鏡,你騎馬。」
隊伍不緊不慢地朝孫知府的宅院而去。沿途並無閑雜人等,國舅爺看得出是有兵丁在驅趕。進城之後,隊伍的行進也十分低調。這是孫知府的安排,他在照顧國舅爺的臉面。
「孫知府,我在江浙時,便聽聞湖廣受災三年,今年有了起色。是這樣么?」
「是。入秋以來,陸陸續續有不少在外逃荒的湖廣災民過境岳陽府,返回家鄉。皇上有旨,令我災區周圍府縣供應農具、種子、耕牛,下官都已在籌備。國舅心繫黎民,下官不勝感佩。」
「災后休養生息,是頭一件要緊的事。不過,老夫多年在邊關治軍,邊塞重鎮的軍務、商務、財務、政務,都由老夫定奪。這人口雜亂,流動迅速的地方,最容易出亂子。」
岳陽知府大驚,口裡叫著「國舅恕罪」便要起身下拜。轎廂里施展不開,被國舅爺一手輕輕按回椅子里。
國舅爺有些哭笑不得:「何必如此!此案有定論之前,老夫絕無任何怪罪你的意思。歷來窮苦人總要抱團取暖,更何況流落在外。我且問你,是否有民間幫派的跡象?」
孫知府答道:「土幫派、土宗教,歷來難以禁絕,非聖人之道所能澤及。據下官所知,過境的流民里有一些,但沒聽說成了氣候。國舅爺的意思,昨夜的案子是江湖幫派所為?」
國舅爺點點頭,他挑開一角帘子,注視著被綁在驢車上的陳楠:「這伙賊寇來頭不一般。他們裡應外合,計劃周密,背後必有高人指點,甚至在我的客人中藏有內應。即便如此,他們仍然可能只是一群厲害的劫匪罷了。可這個女人,讓我覺得事情不那麼簡單。」
「下官願聞其詳!」
「也沒什麼詳的。她大約是賊寇們逃跑時出了意外,落單在老夫手上。可無論是酷刑加身,還是受辱在前,她都不吐一個字,甚至果斷求死。孫知府,你見過為了金銀如此拚命的賊寇么?」
「國舅爺縱橫北疆多年,尚且驚訝,下官一介書生,更不曾見識過。」
「人之所欲莫過於生。她是為了什麼呢?圖什麼呀?」
「江湖草莽,亦有一套義氣、恩怨。」
「為了義氣,為了恩怨,一介女子,噢,還是身上有功夫的女子,竟然毫不猶豫地去死。你看她眼睛里,哪有半點猶豫和膽怯?視死如歸,真巾幗英雄也。雖男子也未必能及。」國舅爺嘆口氣,「這種人,老夫上一次遇到,還是在北疆,就在我的帳下。」
「雖然,卻是她自己入了歧途,空有一身武藝、滿腹忠心,卻不思侍奉君父、相夫教子。她的同黨,恐怕非泛泛之輩,也是自甘墮落,自絕於浩浩皇恩、隆隆聖眷。這等頭腦、膽氣,若用在正途,何嘗不是一樁美談?國舅爺請勿嗟嘆,我與臨近州府必將合力圍剿這股冥頑不化的賊人!」孫知府表示完態度,眉頭一蹙,彷彿想起來什麼:「不過,要說民間的幫派、宗教,下官倒是記得,有一個較為特別。」
「講來。」
「下官在任,常常微服走訪,體察民情。聽東邊來的商賈流民所說,有個叫『瀚顛教』的教派,近年來在民間頗有活動,也做一些問卦祈福行醫治病的好事。不過他們不設香堂,不辦香會,不斂錢財,專好挑撥工廠民夫鬧事。」
「民夫鬧事?」
「也不鬧出什麼大事,聽說是讓工頭漲點工錢,改善伙食。又說瀚顛教要均分天下田地,又說要互相狎**女,悖逆人倫。」
「哼。荒唐。」國舅爺冷笑道。
「是,著實荒唐。不過下官也只是聽得風聲,更不曾見過一個瀚顛教的教眾。岳陽府過境人員且多且雜,空穴來風的事,只要不煽動百姓對抗朝廷,實在抽不出手來料理。」
國舅爺不置可否,只點點頭。又呼來泓鏡:「到了孫大人府上,將這女人單獨關押,好生看管,不得羞辱怠慢。」
不多時隊伍便到了孫家宅院大門前。國舅爺下轎看時,真箇是座豪華又清雅的好宅:中門早開,儀仗儼然。道設紅氈,邊上彩旗招展;街無閑人,四下肅穆莊嚴。紅牆玄瓦,堆砌出通天氣派;青松綠竹,襯托得動人景觀。風出迴廊,絲竹悠悠傳爽籟;雲誕祥靄,樓榭危危接玉蟾。耄耋長輩,拋扶老顫巍巍下拜行禮;上下家人,折脊背麻利利叩首謝恩。
走進宅院去,也是廊檐精美、木石雅緻、溪池澄涼、蟲鳥清越。國舅爺是見過不少好宅邸的。只沒想到這岳陽知府的私宅,典雅程度可不輸蘇州城的名園。
最好的一間上房早已收拾妥當。國舅爺攜嘉辛、蓬翹二夫人便住在這裡,侍衛們立即查看宅院的進出分佈,擔負戍衛之責。國舅爺腳步所到之處,院子里的丫鬟小廝們都老老實實趴在地上,一個不敢抬頭。
「一夜風波,頗為勞苦。老夫若早二十年青春,血戰三天三夜又有何妨?如今到了此處,才算有個安寧地方歇息。孫知府,多謝費心了。」
孫知府連忙行禮,口中諾諾奉承。
「歇一歇,都歇一歇。」國舅爺吩咐眾人。
「下官告退,若有需要之處,還請國舅爺示下。」孫知府知趣告退,又安排了隨行人等的起居。
掩上房門,國舅爺緩緩坐下,長長吐出一口氣。嘉辛、蓬翹二位夫人連忙上前,一個脫靴子,一個解袍子。又喚來房中丫鬟,捶背、倒茶、鋪床、打水,連軸兒轉著,井井有條又不失規矩。
國舅爺閉上眼睛,感覺一種緩慢又無法壓抑的疲憊順著他高大瘦削的身軀往上攀爬,宛如溫暖的洪水一點點上漲。蓬翹夫人拿捏著國舅爺腫脹的小腿;嘉辛夫人按摩著國舅爺酸痛的肩膀。蓬翹夫人眼淌柔光,顧盼中帶著三分愛憐;嘉辛夫人口銜細語,呼吸里含有一點狐媚。蓬翹夫人的雲髻散發出海棠的幽香,好像在井水邊浣衣的結髮之妻;嘉辛夫人的衣領氤氳開春桃的艷臭,宛如月夜閨閣矮牆假山後面的青澀禁果。國舅爺眉目漸漸舒展,呼吸漸漸安穩,身體漸漸睏倦。蓬翹夫人芳華半老,如溫泉酥人骨肉;嘉辛夫人青春盛麗,猶瓊漿醉人心肝。蓬翹夫人知書達理,儀態端莊;嘉辛夫人天真爛漫,不拘禮法。不管是紅袖添香,還是錦衾共暖,都是人間樂事。但此時國舅爺不打算就這樣擁著美人沉沉睡去。
一個丫鬟捧來新沏的熱茶,跪在一旁,將茶盤高高舉起。國舅爺伸手去端,忽然吃痛似的,手一縮,竟然按翻了茶盤,滾燙的茶水淋在手上,還有一些濺在蓬翹夫人肩膀上,痛得她花容失色。嘉辛夫人連忙啟展紅唇,吮吸國舅燙傷的手指。
屋子裡七八個丫鬟聞聲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跪下,額頭貼地不敢妄動。那個端茶的丫鬟更是連連喊著「饒命」,磕頭如舂米搗蒜。
國舅甩開嘉辛夫人,往那丫鬟的肩膀上一踹,她便打著滾兒撞到牆上去了。
「好個小蹄子!竟然這般冒失!」嘉辛夫人把那丫鬟揪來,劈臉賞了幾個脆的。丫鬟挨了打,仍是拜倒在地上。
「老爺可曾傷了?」蓬翹夫人膝行上前拈著國舅爺的手指查看。
「抬起臉來。」國舅眯著眼看那丫鬟。
「叫你抬頭起來!」嘉辛夫人扯著丫鬟的髮髻。
「是小柳葉兒?」
「不是,爺,這是小牡丹兒。」嘉辛夫人悄悄看了一眼蓬翹。
蓬翹夫人連忙跪下去:「老爺!是小牡丹兒,是奴婢房裡的大丫頭,老爺也曾用過的!她平日里倒也勤懇仔細,只不知道為何今日犯了瘋病,猴手豬腳傷了老爺。都怪奴婢管教不嚴,請老爺連奴婢一道責罰了罷!」
「哼。笨手笨腳的,到底是缺教養。」國舅爺擦著手說道,「既然伺候不了我這遭了劫的老頭,就去那邊伺候得了手的賊寇吧!都滾!」
丫鬟們悄悄交換眼色,不敢亂動。嘉辛夫人呵斥道:「還愣著作甚?誰敢不聽老爺的話?都去伺候那個淫婦兒去!」
丫鬟們這才唯唯諾諾地退出房間。
蓬翹夫人還伏在地上。國舅爺溫柔地把她拉起來,左右各一個美人攬在懷裡往卧房走去,和顏悅色道:「不打緊。下邊丫頭不曉事,罰一頓就好了。到底還是你們服侍我最貼心。」國舅在兩位夫人臉上各嘬一口,「乏了,睡吧,老實點,都別逗弄老夫!」
國舅爺安睡之時,岳陽城裡一刻不敢閑著。孫知府也及時調整了他的策略,不再大張旗鼓地派軍士把城中搞得雞飛狗跳,而是動員偵察力量深入百姓之間打探消息,同時嚴密監控賊寇可能出沒的高端消費場所和金融機構。洞庭湖沿岸的州府也都派了人去送消息,他甚至打算搞一個聯合抓捕。樓船出事的消息已經散布開來,一時間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一樁新鮮出爐的奇案。
易泓鏡坐在關押陳楠的房間外面打盹兒。孫知府請了好郎中來為她處理傷口。國舅爺這一擊略有些重,關節處的骨頭恐怕都裂開了。此時一個丫鬟正用毛巾裹著冰塊給她冷敷。眼下陳楠只能吃流食,但她多次拒絕了丫鬟的餵食。
「還是不吃?」易泓鏡揉揉睏倦的眼睛。
出來彙報的丫鬟點點頭退下。
「女子與小人難養!媽的!」易泓鏡給出雅俗共賞的判斷。他真想衝進去抓著陳楠的後腦勺給她灌粥。不過陳楠看到他估計又要尋死覓活了。
國舅爺這一覺直睡到午後。附近州縣府衙的堂官得到消息,早快馬加鞭來岳陽府報到,都在孫知府的會客廳里吃茶。茶水熱了又涼,涼了又沏,可官員們個個焦躁不安。孫知府口中不住地勸導,心裡卻輕鬆了。拉了這麼多墊背的,他一定很安全。
「大夢誰先覺,平生——嗯!我自知!」
國舅爺從香噴噴的被窩裡醒來,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二位夫人連忙起身,卻被精力恢復的國舅爺拉回去,三人親昵了好一陣,才整理衣冠出房。此時已經是未時了。
房門一開,院子里便有一個小廝迎過來磕頭行禮:「國舅爺!小人是孫知府家的。您沿途州郡、洞庭四方府縣的官員大多已到齊,俱在知府衙門候著。孫知府怕擾了您安睡,特命小人在此等候,等您醒了,請您過去。」
國舅爺攬著嘉辛蓬翹二夫人的香肩,睡眼惺忪,神態憔悴,宛如一株纏繞著斑斕藤蔓的老松。他瞥了一眼小廝兒,說:「不去。讓他們候著吧!」
「是,是。」小廝又磕頭。
「嗯,等一下。」
「國舅爺您吩咐。」
「你給他們說,老夫要審問昨夜抓到的妖女。讓他們好吃好喝,不要驚疑。去吧!」
「是。」
國舅爺遣回二位夫人,跟著侍衛來到關押陳楠的房間。易泓鏡早早在院中迎接,下拜行禮。
「船上如何了?」國舅爺問。
「孫均在張羅場地和住處,不過人實在太多,難以妥當安排。學生自己做主,貴客們接到了岸上,清客們接到了水師的軍艦上,勞工僕役仍在樓船,定時接濟湯飯。」
「可有人走漏?」
「學生假老師令,私走者視為賊寇,立殺不問。」
「妥當。盤查要仔細嚴密,侍奉要殷勤周到,尤其不要傷了讀書人的體面。讓孫均不要心疼錢,都記在我這。」
「學生知道。」
「兄弟們歇息得如何?」
「回老師,輪換著睡覺,此時都已吃飽睡足。」
國舅爺打量著侍衛們,點頭:「你們,或者你們的父兄,都是曾經隨老夫在北疆玩兒過命的兄弟。今日遭了暗算,是老夫察人不嚴,考慮不周,乃有此禍,非你們之責。」
侍衛們紛紛屈身行禮:「我等護衛不力,請國舅責罰!」
國舅爺抬抬手:「賊人能做下此案,必定是裡應外合。你們隨老夫多年,名為主僕,實為兄弟父子。老夫對你們沒有半個疑字。記住了,出了這個院子,外面的上下軍士、僕役、侍女、文吏,一概不可全信。明白?」
「明白!」眾侍衛齊聲答道。
「此女賊武藝不凡,秉性剛烈,看相貌氣質,竟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即便為寇,亦絕不是嘍啰之輩。她若陷於我手,賊人必不會坐視不管。老夫已經放出她的消息,這幾日恐怕就有同黨設法來救。你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住這院子,尤其盯住進進出出的人。若有可疑的,不要聲張,先賺進來,隨機行事。」
「明白!」
國舅爺點點頭:「裡面如何了?」
易泓鏡回答道:「按照老師的吩咐,只用女人服侍,每一刻鐘讓侍衛敲門進去察看。那女人並不反抗,只不肯進食。」
「傷得重了?」
「不重,已無大礙。」
「開門。」
房間里,陳楠坐在一張沉重的椅子上,手腳都被牢固的鐵環分別綁住。嘉辛、蓬翹二位夫人的丫鬟們在房中伺候,陳楠似乎沒有那麼擔驚受怕了。
房門鎖機咔咔響動,隨即打開。丫鬟們見是國舅爺到了,紛紛放下手中的事情,低頭頷首,悄無聲息地跪到地上,像幾隻輕輕伏地的小貓。
國舅走進房間,身後跟著易泓鏡。陳楠對上國舅爺的目光,只覺得那雙老眼裡藏著神秘莫測的刀兵,居高臨下地審視她。國舅身後跟著那個易泓鏡。易泓鏡面無表情,陳楠卻覺得面目十分可憎。
「老夫是當今皇后的兄長,輔國公劉越。請問姑娘姓字?」國舅語氣平淡,但短短几句話如發布軍令,令人不由得想要立即執行。
陳楠受不住這般威壓,索性閉上眼把臉扭開。
「能把老夫逼到這步田地,也算是你們的神通。了不起。」國舅爺笑道,「好漢們若是圖財,何需費這麼大周章?憑你們的本事,直接來投靠於我,錦衣玉食且不足慮,更有個正經前程可奔,家中父老也有福澤,何至於殺人越貨,縱火焚船?」
陳楠不為所動。
「前番我的學生不曉事,對你動刑,卻不想姑娘並非等閑之輩,秉性剛烈,老夫實在佩服。你雖是女兒身,忠烈不輸男子,只可惜用在了歧路上。可惜啊。」
陳楠不為所動。
「呵呵呵……姑娘,你可知道,天底下除了天家貴胄,和文壇泰斗、高僧仙道,可是再沒有人能讓老夫腆著老臉如此耐心的了。老夫禮數也到了,姑娘卻如此倨傲,是否不妥?」
陳楠不為所動。
「若一時想不通,何不用些粥飯,養好身體,再做打算?」國舅爺摸了摸丫鬟手中捧著的粥碗,粥碗已經涼了。「去,換一碗熱的。」
陳楠不為所動。
「面色蒼白,她多久沒進食了?」國舅爺問左右。
「大約只清晨喝了點熱湯——」
「閉嘴!退下!」國舅爺呵斥易泓鏡。易泓鏡只得退到角落去。
國舅爺打量著陳楠,語氣里已經帶著三分殺氣:「想必是粥太清淡,沒有葷腥,不合姑娘胃口。既然如此——」國舅爺拍拍手掌:「取肉來!」
一個侍衛端著一個臉盆大的木盤,木盤上盛著一團什麼東西。一塊紅布蓋在上面,把那東西遮得嚴嚴實實。侍衛端著盤子走過,木盤飄出一縷奇怪的味道。易泓鏡有些疑惑,悄悄給旁邊一個年紀大些的侍衛遞眼色,結果那老侍衛臉色十分難看,緊閉著眼直搖頭。
木盤擺在陳楠面前,陳楠看了一眼,仍不說話,卻隱約感到那紅布下面蓋著的是不詳之物,掀開紅布就會有衝天的妖氣傾瀉而出。
「姑娘,你猜此乃何物?」
陳楠皺眉。
「此肉乃姑娘和姑娘的朋友們親自烹飪,老夫不敢下口,只能取來供奉姑娘了。」國舅爺眼中翻湧著怒火,他的瞳孔像一塊木炭,表面蓋著灰燼,觸之卻灼燙無比。他咬牙道:「請看!」
國舅爺猛地扯掉紅布拋向空中,紅布之下只見一團黑漆漆乾巴巴的東西,陳楠定睛一看,汗毛倒豎!只見那是:
麵皮焦黃,骨肉黢黑。異香襲人,慘狀驚心。光溜溜毛髮全無,皺巴巴肌理猶在。手足纖細,已是餘燼隨風吹落;頭腦渾圓,只剩顱骨強撐外形。眼窩兒空蕩蕩,不知如何瞑目;乳牙兒白森森,打算那裡申冤?面貌震恐,當時應是森羅地獄;姿態掙扎,臨終想必絕望萬端。母乳未斷,便捧著孟婆湯碗;人世淺游,就墮入輪迴境地。襁褓充作火中鬼,來生莫投苦命胎!
陳楠直愣愣瞪著木盤,口唇顫抖卻說不出話,眼角酸澀卻流不下淚,一瞬間腦子裡似乎有數種情緒亂作一團,又似乎空白白什麼也沒有。那木盤上盛放著一個火場中喪生的、六七個月大的嬰兒!
遮蓋嬰兒屍體的紅布翩然落下,攤在地板上,宛如一具被抽走骨肉的皮囊。
「你們搶我樓船,是為劫富濟貧?還是為江湖大義?你們與老夫有仇還是有怨?看看!這是個孩子!才幾個月大!被你們活活燒死!」國舅爺厲聲喝問!
陳楠木訥地搖搖頭,不敢再看那人間慘劇。
「睜眼!」國舅爺怒道。
陳楠吃這一嚇,不由得睜開眼,那死去的嬰孩空洞洞的眼窩正對著她,彷彿即將跳將上來,向她索命!
「不,不……」陳楠語無倫次。因為焚燒樓船並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事實上,施鐵霖還多次強調絕對不能擴大無辜的傷亡。難道,難道是那個女人做下的?
「爾等犯下如此泯滅人性之罪,難道不怕天譴?若還有半點良心存在,就麻利地招認,也不枉了你這身人形!」國舅爺親自拾起紅布,輕輕蓋在嬰孩的屍體上,「撤下去。」
兩行熱淚順著陳楠的臉頰滾下。國舅爺見她已生悔恨之心,趁機勸道:「出家人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夫看來,你是個良心未泯的。既如此,可將你底細詳實道來,老夫可饒你一條生路。」
聽到「生路」二字,陳楠心中一動。她抬起一雙淚眼,彷彿在詢問國舅爺。
「我乃皇后兄長,輔國公,前平北大將軍。若食言,豈不是被天下恥笑?」國舅爺臉色柔和,懇切道。
陳楠悲愴地瞥了一眼那個死去的孩子,輕輕道:「此火乃我所放。」
「嗯?」
「我……下船時被守衛問住,為了脫身,打鬥起來,弄翻了燭台。」
「就這麼簡單?」
「是。」
「哪個守衛拿住你了?在什麼地方?」
「多半燒死了吧。」
「嗯。燒死了,死無對證了。」
「此間慘劇,皆因民女而起。民女不願偷生,但求伏法,以告亡魂。」
國舅爺笑道:「姑娘的身手、談吐,都不是等閑家境養出的女兒。就這麼死了,多麼可惜。」
「百死不能贖罪,何況一死。」
「如今見了這孩子的屍身,你倒是知道悔悟了。可昨天夜裡提著佩刀追殺孩子的時候呢?」
陳楠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垂下頭去,算是默認。只這一瞬間被國舅爺看在眼裡。
國舅爺緩緩站起來:「你想把所有的罪責全吃下去嗎?用你一女子之賤命,換你同夥逍遙法外?這是不是太貪心了一些?」
「民女只求一死,任殺任剮。大人若真是兩朝國舅,只請不要辱我。」
「老夫真想知道,你是被什麼迷了心竅,竟這般守口如瓶。雖然作姦犯科,卻也當得一個忠字。」
「民女所言句句屬實。罪孽深重,唯死而已。」
國舅爺緩緩抽出侍衛腰間的佩刀,欣賞它精美的紋路和鋒利的刀刃:「真不想活了?」
陳楠垂頭沉默。
「可老夫想要你活。至少,你得交代出你的底細來。」
陳楠垂頭沉默。
「你是,小柳葉兒?」國舅爺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捧粥碗的丫鬟,粥早已換了一碗熱的。碗中熱氣輕輕漂浮,散發出五穀的清香。
丫鬟點頭答應。
國舅爺說:「去,給姑娘喂粥。」
易泓鏡猛地抬頭,驚恐地看著那個端碗的丫鬟,又看國舅的臉色。國舅神態自若,只是手指輕輕掃著刀柄。
國舅這是……要殺人了!
丫鬟膝行上前,將粥碗湊到陳楠嘴邊:「姑娘,吃一些吧!你可多久沒有進一粒米了!」
陳楠把臉扭到一邊。粥碗跟著她挪過去,她又把臉扭回來。實在躲不過,就輕輕一撞,粥都灑在她身上了。若不是國舅爺手裡提著刀,陳楠身上戴著鐐,場景竟然還有一絲滑稽。
小柳葉兒無奈地退回來。
「你是要絕食啊。老夫不殺你,你就自己了斷,是么?」國舅的語氣冷若寒霜,易泓鏡打了個激靈,後背滲出冷汗。
陳楠垂頭沉默。
「好,既然如此。」國舅牙齒里迸出這狠辣的幾個字,隨即將佩刀高高舉起。佩刀閃著白光,彷彿醞釀著殺氣。
只見白光從半空里迅猛地劈過,刀刃斬開一段白皙秀麗的脖頸。這脖頸散發著妙齡女子的清香與溫熱,但無情的刀刃並無一絲一毫的留戀。一道紅艷艷的噴泉直衝屋頂,落下來,如一場溫暖的小雨。一枚首級沉悶地墜落在地板上,隨著它的滾動,整齊的髮髻鬆散開來,像水草一樣纏住它,纏住它的錯愕的表情和驚恐的眼神。
易泓鏡和侍衛們連忙下拜,丫鬟們驚恐地哭叫著連連磕頭。
無頭女屍輕輕倒地,肩上那斷口裡湧出幾尺長的鮮血。那碗粥也隨之傾覆,乳白色的粥混著血,仍然冒著熱氣。
血濺到陳楠臉上,她只覺得滾燙如熱油!陳楠的眼睛瞪得極大,全沒料到眼前的一切。
易泓鏡呼吸急促,身體輕輕顫抖。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首級,散亂的頭髮之間,小柳葉兒正空洞洞地看著他。易泓鏡嚇了個機靈,閉上眼不敢再看。
國舅撿起地上沾血的粥碗,輕輕揮舞佩刀,用佩刀挑開粥桶的蓋子,徑直來到小牡丹兒身後,抓著她的肩膀,把粥碗塞給她:「去,伺候姑娘喝粥。」
小牡丹兒愣了一下,連滾帶爬地抓起那隻碗,塞到小木桶里,也不管粥尚且燙手,舀了半碗,搶到陳楠跟前,不由分說,只捏住陳楠的下巴,對著嘴往她嘴裡硬灌。
「喝啊!你快喝啊!」小牡丹兒哭喊道。她恨不得把陳楠的肚子剖開灌粥。陳楠本能地扭頭,也許是粥實在燙得有些難以下肚。小牡丹兒劈臉給了她一個狠辣的耳光,揪起陳楠的頭髮,不由分說把粥倒在她臉上。陳楠鼻子里嗆了滾熱的粥,痛苦地咳嗽起來。
「伺候得不周到。」國舅一把扯過小牡丹兒,揪著頭髮將她提起來。小牡丹哭喊求饒不止,話音未落,只一道熟練的刀光閃過,小牡丹倒在地上,只是頭顱還在國舅手中。國舅將它隨手扔掉,又撿起粥碗,環顧房中的丫鬟:「伺候姑娘喝粥!」
丫鬟們放聲大哭,磕頭見血,連連喊著「老爺饒命」。
「你!咳咳,你住手!」陳楠厲聲吼道。
「嗯?有何話說?」國舅回頭漫不經心地問道。
「濫殺無辜!你,你真是屠夫!」
「你是要死還是要活?」
「我——」陳楠一時語塞。
國舅又拉起一個丫鬟,好像拎起一隻撲騰撲騰的母雞:「說還是不說?」
「住手!住手!」陳楠拚命掙扎著,搖晃得鎖鏈嘩嘩作響。
「不願說?」國舅舉起佩刀,即將斬下。那丫鬟亂踢亂蹬,無濟於事。
「我說!我說!」陳楠哭喊。
「你是什麼人!」國舅厲聲喝問。
「我!我……」
國舅刀光頃刻落下,不帶一絲遲疑。
「煥天聖教!」陳楠一股腦吐出這四個字,彷彿吐出四顆滾燙的珍珠。
國舅的刀鋒戛然而止。他鬆開那個丫鬟,丫鬟癱軟在地,似乎已經昏厥。陳楠淚流滿面,哭泣不止。
「易泓鏡,你代老夫問話。那女子,你若再尋死,這些無辜的女人,立即做你的殉葬。」
國舅爺丟下佩刀,拂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