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8年的秋天終究不似這裡冬天那樣寒冷,那樣凜冽。秋幽幽地摘落了幾片柳樹的葉片,秋風已至,但夏雨仍未泯;碩大的,豆子般的雨滴敲打著那土胚房上的青瓦。風雨無常,人生也是這般。
黃土泥就的上房內,幾個女兒為趙家老太太穿上了紫紅色的綢緞壽衣。老太太吊著最後一口氣癱躺在炕上,嘴裡支支吾吾地沒能蹦出一個字,瘦小的紫紅色的壽衣套在她餓得臃腫的身子上,此刻雖不合身,卻有那麼一種難得的淡雅。房外的雨聲有些吵雜了。小兒子田玉亮臉色陰沉地望著圍了一圈人的老太太,他的內心已說不清楚是黯傷還是解脫。大兒子趙玉明坐在門檻上,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來絲毫的表情,眼睛卻濕漉漉的,他噠噠地低頭抽著旱煙;看著屋檐上的水落下來煩躁地拍打著台階,他再不忍心向房裡看一眼。
趙玉明的母親是一位老實的農家婦女,拉扯著一大家子。她可能沒想過自己這輩子再添新衣的時候竟是在生命的盡頭。那套紫紅色的壽衣是三個女婿湊錢買的,院里停著兩個兒子買的棺木,它們的出現代表著這位婦人的一生要畫上句號了。老人下垂的眼袋已經被淚水打濕了,她顫巍巍地伸出枯骨一般的手弱弱地似要在空氣中抓住什麼,手又無力地落了下去,淚水順著皺紋流了下來。她就這樣離開了人世間。趙玉明的煙滅了,他再也綳不住了,淚水涌了出來。屋子裡傳出了比雨聲稍大點的哭聲。
趙春華對妻子的離世顯得有些悵然若失,在院牆外怔怔地呆了許久,直到聽到哭聲,內心才有了石頭墜地般的安穩。所有的喪葬流程都是由小兒子田玉亮張羅的,棺木和壽衣是早早就備好的,連為了讓親戚、鄰里有個落腳的地方的帳篷都是村主任金玉堂找人搭建的...對此趙老十分滿意,唯一的疑惑就是金家的殷勤。
趙家小院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了,小小的廚房裡擠滿了人。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在鍋灶前掌管了來客的飲食,幾個小夥子、小姑娘絡繹不絕地把飯菜端到了來就席的客人面前。這樣的熱鬧對於小小的趙繼明來說,竟有讓他些無所適從,就獨自在小院里亂跑。
繼明在亂跑就聽見有人問他,「哎!你奶死了,你娃娃家的咋不哭?」一位中年男子打趣地問著眼前這個有些懵懂的小孩。他身上緊緊裹著黑色中山裝,一雙新的黑布鞋並沒有因連綿的小雨而在土地上染上一絲塵土,稜角分明的面龐上並沒有農民該有的黝黑。小小的繼明認識眼前的人,對於他叫什麼,該怎樣稱呼,繼明顯然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名字也未必要叫出來。名字只有長輩或者同輩人叫才是可以的,若是晚輩只呼長輩的名諱,這將會被視為是一種不尊重、不禮貌的行為。這就是繼明所知道的,叫做規矩。想了許久的繼明輕聲地回答:「我爹我娘叫我哭,我就哭了。」
金玉堂看著小小的孩子只是覺得好玩,畢竟他知道只要自己出現在眾人的面前,對於趙老乃至整個趙家是無上的光榮,所以他會盡量站在人群之中,儘力引起當事人的目光,這些是他畢生所積累的人生經驗。人生是一塊礪石,有些人未經打磨,則淳樸或迂腐;有些人越磨越利,則雷厲風行或格格不入,還有的人則被磨得失了稜角,或圓潤溫和或阿諛奉承;金玉堂明明顯屬於後者。他一會兒出現在靈堂前對著幾個哭作一團的親屬一陣寬慰,過了一會又在門口現身與陸續而來的親房、外戚拉幾句家長里短,
若碰見了他實在認不出的人,他總是會露出潔白的牙口賠做笑臉道幾句寒暄的話。他之所以這樣做可能是為了讓院外小屋裡的那位明白,你趙家承了我金家的情。此類做法自古便有,好像在人與人間,只有情分二字才能促進利益、交際的繼續發展。
北方秋天的晚上來得總是這般匆忙,黃昏轉瞬即逝,暮色開始四合。在那幽暗的小屋裡,趙老將自己瘦小的身子蜷縮固定在小小的靠椅上,滿是褶皺的旱煙袋裡細碎的煙草已快見了底。老人熟練地用左手抖了抖袋子將剩餘的煙草逼在袋子的一角,右手將煙鍋伸進袋子里挖了滿滿一鍋煙草,他才滿意;還未有多餘的動作,滿臉堆笑的金玉堂見狀換了一副帶著沉重的臉龐,三步並兩步進了屋子並迅速從衣襟的口袋裡掏出洋火。噗嗤一聲一絲火光照亮了兩副面孔;金玉堂弓著身子點著了那鍋煙草。趙老並沒有看著眼前這位,他展了展身子狠狠地嘬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了出來,才開口說道:「你和你爹一個叨行。」金玉堂欣然地說:「趙家爸,你說得都對著哩,我連我爹就這個叨行。」火柴滅了,屋子裡又恢復了昏暗,老人又懶得去點煤油燈,一點火光又起,老人接著說:「你跟你爹長得還真像啊!這幾年沒過去了,你爹在溝那達過得怎麼樣?」金玉堂彷彿已經達到了目的,哀傷地說:「我爸快不行了,炕上躺了半年多了,他讓我跟你說讓你過去看一下他,七、八年都過去了,有些話他怕再不說就沒機會給你說了。」趙老哎了一口長氣,沒好氣地說:「你跟你爹真一個樣子,我說不去都不行,你這拿著繩子牽著我脖子呢。不去不行啊!一家子都是屬狐狸的,等老婆子入了土我就去看他。」見趙老應承下來,金玉堂也沒有繼續閑聊的意思,搪塞了幾句就摸黑回家了。
靈堂里破舊的燈泡邊圍繞著幾隻翩飛的蚊蟲,燈下的幾位對這昏暗中尋光的來客早就視而不見,他們有著自己的娛樂。守靈是一件無趣的事情,兩個女婿拉著田玉亮在一塊連桌布都不遮掩的方桌上搖色子賭錢,以此來度過這漫長的黑夜,只有趙玉明在偏房裡用印板沾上墨汁為自己的母親印刷著紙錢。對於靈堂里傳出來的嬉鬧他很是無奈,但更多的是麻木,或是多年的生活讓他變得無感,又或是他對母親的留戀支撐著自己沒有闖進靈堂將他們劈頭蓋臉地罵一頓。隱忍是一位地道的農村人必備的惡習,準確地說那應該叫做懦弱。只是賭錢玩鬧這對於趙玉明來說是可以忍讓的,畢竟裡面的是自己的親妹夫和親弟弟。但是,他們過分的是打起了奠酒的主意。就那瓶酒還是父親覥著臉、俯著身子找舅舅要的。在他所知的十年間父親從未放下過高傲的姿態去求過任何人。那瓶米酒裝在沒有任何標記的玻璃瓶里在幾個人的輪番傾倒下,空氣中很快泛起了那股來自糧食的醇香。一瓶酒雖不致醉,但卻惹得趙玉明內心十分的煩躁,可是多大的事,他任會選擇最和善的方式解決。趙玉明闖進了靈堂看見瓶中所剩無幾的米酒氣不打一處來,兩個妹夫見他來了,微紅臉嘻笑著,弟弟玉亮望著怒目圓睜的哥哥賠笑著把自己的半杯酒湊到了他面前,「哥,來喝喝。」趙玉明強忍著怒火,他沒有發作,誰叫是眼前的弟弟主持著這場喪事;他只是奪過酒杯,將酒倒入了幾乎可以見底瓶子里,然後氣憤憤地抱著酒瓶回了自己的屋子裡,只留下意猶未盡的幾個人面面相覷。
到了出殯的那天,秋雨也識趣地參與了進來,雨零零散散地灑向大地,雨還未有什麼聲響,人就有了動靜,挽留聲、哭泣聲,炮聲鬧成一片。趙玉明,田玉亮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身後跟著兩位妹妹再往後是一抬著棺材的鄰里。葬禮是十分簡陋的,同樣也是莊重的,雖然沒有聲樂卻在一幫鄰里親房的幫襯下顯得十分氣派,這一切都歸功於實趙老的情面。
趙玉明無意間看到父親躲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那個身影是那般辱弱那樣抓獨。趙玉明回想著;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活成他父親那般。在他的印象中父親是個機敏的手藝人,只要給他合適的工具他干起什麼來都是有模有樣,這與現在的父親判苦兩人;趙玉明依記得父親和金老是如何靠著一把彈棉花的長弓在集市上拉生意,讓自己和家裡人溫飽有餘。打他記事起父親是活躍在眾多人的前面的,他的眉毛顏色很深,倒八的外形的眉毛顯得其眼睛特別小,或許只有他在做木工、彈棉花的時候才會將眼睛睜得老大。以前的父親話很多,即使旁邊沒有人,他也會呢喃自語,似乎在說某種技巧或是別人的教海。這樣的習慣在以前總歸是好的,至少在那個無聲的年代還能證明你依然活著。長年的奔波讓他見多識廣,所以他遇人都能侃侃而談。這倒真與他的手藝一樣都是謀生的手段。
一捧一捧的黃土,一聲一聲的哭訴;人一旦入了土這半輩子才算真正的結束。在時間的刻度下,人一生的時間裡會有一半的時間為自己而活,為他人而活,餘下的時光中的人只是存在而非活著。若葬禮埋掉的那段美好的,其則被稱為死亡。若葬禮埋掉的是後者,則只是謂之死別無深意。趙繼明和趙繼華兩個孩子約摸只有七八歲的樣子看著棺材落地,黃土壘起。孩子不知何為死亡,只是混在人群之中哭泣,不知為何哭,甚至不知何為哭。村子里的長輩按著長幼順序依次叫道家人用鐵杴將土送入墓穴,兩個小小的孩子也參與了進來。黃土沒過棺材,黃土堆成墳墓,逝者已去,生者存留。
輕風夾雜著細雨。紙錢、紙衣等所有的喪葬品遇火而燃,待火焰燃盡,一切成了灰,再祭上奠酒,人們紛紛磕上三個響頭,葬禮也就進了尾聲。哭聲停了,交談聲響起。時間未過去很久,人群散去一切如故,只此地多了一座土堆而已。
秋季是個多雨的季節,秋風漸起就有了漫大的雨滴覆蓋而下,這樣的時節農村人住往是做不了任何事情的,人們更情願窩家裡,盤坐在熱炕上無所事事,也不願意出去多走動。泥濘的道路上不見行人,偶爾會有幾片柳葉耐不住該來的寂寞墜落凡塵,初秋柳葉總是先落地的,那翩翩紛飛的葉片似花似霧隨風而舞,隨雨而落。多風的季節,小草褪卻了綠色的風衣於風雨中搖曳,漫山遍野難尋一抹新綠。發黃的麥垛堆起的麥摞靜謐在風雨中,一個個小的麥捆緊緊抱作一團將有麥穗的頭部圍繞其中,只待晚秋的一切大風、一場勞作它們就完成了生命的升華。
趙老應了那日的委託,他佝僂的身子於風中蹣跚而行,邁著小小的步子落在泥土中留下淺淺的腳印。若風再大一點,他是禁不住的。沒錯!他已經老了,老得像個孩子一樣。
趙家與金家隔著一條溝壑,原本兩家是一片空地,可是很多年前的一場大雨帶走了泥土呈現出了一條鴻溝。幾年間的風雨改變了一切,泥土大多數時是留不住了拌著水流衝下壩里,化作了壩底的污泥,徒留下一條土地夯實的溝壑呈現在後人眼前。
趙老踏著幾年前的老路前往金家,這條路上在溝壑之間還駐著一條橋。他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去他的家裡,可是人情作崇,造作弄人。縱然他有些難為情,但同他一輩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在世的他算一個,金老算一個,剩下的幾個屈指可數。金家也算富裕,紅色的鋼鐵大門放眼整個呂屲山也找不出第二家。老人難為情地響了那扇門,門是朝里開的,顯得金家這家人隨和易近。幾聲犬吠過後,金玉堂興奮地從內院沖了出來,在門前梳理一下衣領才弓起身子透過門縫看清了來者。門被拽得支支呀呀地響,開門的金玉堂滿臉笑意,激動不已地伸出手拉著趙老的手往內院走去。趙老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沖淡了窘態,他沒有刻意再去關注大門口的小狗和土胚牆皮下露紅的磚塊砌成的門房。
進入主房,一陣錯愕上趙春華的心頭,整齊的磚塊有序地錯落在地面上,其中的縫隙是拿麥粒大小的沙石填充的,這樣的奢華出現在了這裡竟讓他有些難以從容,他蹭了蹭鞋底,留下了些許泥土在客廳里,以此來故意指高自己的姿態。往前看去,梨木雕成的傢具擺在堂前,那是兩把太師椅和一張四仙桌,太師椅的椅背與扶手被雕成成荷葉托首的樣式,而四仙桌的桌下四側被鏤空雕刻成雙龍戲珠的模樣。作為木匠的趙春華深知一棵梨樹從生長到成材所需的年限之久,凡能用來傢具的梨木是十分珍貴的亦是昂貴的。再定眼看去方桌又擺著一尊銅鑄的香爐,爐底三象腿形足,肩部兩朝天耳,爐口張開著可以看見焚燒的灰燼。香爐的後面是一件西洋樣式的擺鐘,直到這類罕物件的出現讓趙老有些驚恐。他很是害怕,直到轉頭看到整潔中山裝,皮鞋不離腳的金玉堂他才收了心絮,將目光聚焦到了炕上躺著的那位。
一頂破氈帽緊貼在老人稀疏的白髮,皺紋爬滿了老人消瘦的面容,鼻息氣若遊絲。一張帶花的棉被掩住了老人的下半身子.他就這樣閉著眼睛睡覺,對於客人的到來沒有絲豪察覺。趙春華看著往昔的人如今意是這般模樣想不到十年間的光陰催人至此。他怕擾了老人的休息,又想多看看他。於是,輕手輕腳地移步到炕邊,靜坐在炕沿獃獃地望著鼾睡的老友。金玉堂見此,便沒過多話,只能輕輕地帶上了門回了自己的廈房。在趙春華的,印象里,金明和自己的體和力量在同年齡的一類人中他倆是佼佼者。只是數十年間的光陰會把人變得衰老,變得孱弱。趙春華明白有些話得說了,算是多年間只弟倆的心結或者說給他們自已一個交代。
時間過了好一會兒,昏睡中的老人微微張開眼,乾癟的眼裡早已噙滿了淚珠。四目相對,眼中人已不是眼前人。往事如潮水一般在跌宕起伏,其間已尋不得你我。
金明用足了氣力挪了挪身子沿著臨炕的牆壁,扶直了身子倚牆坐了起來,用微弱的聲音對客人問道「身體好著嗎?」趙春華點了點頭調了調渾身上下的氣息用稍大一點的聲音答道:「能吃、能睡,還能活。」
滿臉困惑又暗自神傷的金明又淡淡地問了句:「秀琴走了?」
「走了,頭七過了沒多久。」趙春華平靜地說。
金明說,老趙節哀,人死不能復生,秀琴是個好姑娘啊,可憐這日子過得太苦了。感慨過後他繼續用著氣息微弱地話語陳述著,有些話壓在我心裡好多年了,每每想起就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一樣。話至此金明喉嚨處像卡了些什麼有些酸澀地說,祥平、安平……是我害的,是我啊,是我……趙春華在他身旁聽得有些釋懷了,心裡五味雜陳,腦海里回想多年前,他與金明斷絕時,金明說得那句,我可以不是人,但你得是。金明仍自顧自顧地說著,說到動情處竟有幾滴眼淚落下來。趙春華怕他被可怕的回憶吞沒,及時打斷了他又自嘲地笑著說,哎,人老了就像個娃娃一樣愛揪一件事不放手,現在細細想來你是對的,認我念想得深,誰也忘不了。金明聽出了諒解,有些神往地望著窗外,天睛了一角,臨近黃昏,有幾束斜陽穿過雲層,透過窗戶溜了進來。兩人看著夕陽就像回到了從前一般,只是有些遲了。
金明想請這樑上所有人聽一場戲,說這是他風燭殘年剩下的唯一念想了。在冬天的時候,金玉堂就發動關係找來了戲班子。
時隔多年,秦腔的唱調搭著時緊時慢的鑼點子又一次在這樑上奏響了,又有月琴聲陪伴,讓人聽著才有平緩安穩之勢,這氛圍剛一渲染,大鼓沉悶的聲音就貫徹心扉,只要兩三個鼓點就像能把人拉回到戰古時折戟沉沙的風火戰場。
金明在兒子和老友的攙扶下不緊不慢地梁頂上的戲台走去。走在路上,天空飄起了雪花,金明聽著遠方斷斷續續傳來的前奏,臉色似乎有些好轉了,轉過臉催著兒子走快點可不能耽擱了好事。三人快走到戲場時,雪下得更緊了,雖然下著大雪,但是卻能透過雲層看到那輪白色的太陽。金明突然說有些累了,想躺在雪地里休息一下,他像個淘氣的頑童不顧二人的勸阻,一下子將整個身子撲到了雪地里,或許是累了趴在那裡再也沒起來,仍旁人叫了許久。
落雪已人初冬,萬籟俱寂,金明沒有熬過這個冬天,死在了那個雪天,倒在了白日下,任憑愜意的晚風裹攜著過往駛向清涼的月夜。
一切並未如舊,待雪化了,春天也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