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有一天,當你發現你早已經死去的親人又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會做什麼?矞
黃裳想,她此刻的心情或許不能用驚訝來形容,更多的是懷疑。
她從未見過自己母親的容貌,她見過的只有畫像。蔡筱雲不能說同畫像上的她的母親賬得一模一樣,畢竟畫像畫的是她母親二十多歲時的樣貌,但蔡筱雲已然是個半老徐娘。
就算是同一個人,這麼多年過去,樣貌上的變化肯定是很大的,但再怎麼變,卻也還是能認出來的。
「母親?」她不由自主的進了屋,看著蔡筱雲的臉,側頭詢問呆愣在一旁的寧遙,「將軍姐姐,她是誰?」
「她是我姨母。」
「你姨母……」黃裳皺眉,滿是不解,「你姨母,為何那麼像我母親?」
寧遙回答不了黃裳這個問題,只能讓黃裳等蔡筱雲醒后自己問她。黃裳看著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蔡筱雲,最終答應了寧遙的提議。矞
寧遙給蔡筱雲施了針,可蔡筱雲依舊沒有轉醒的跡象,眉頭緊皺,應該是被夢魘住了。黃裳依舊無礙,主動提出想要照顧蔡筱雲,寧遙本不肯,可黃裳說她一出生母親便沒了,一直不曾在其身邊盡過孝,蔡筱雲既然像她母親,那她便權當做是盡自己一份心意。
她這話讓寧遙沒法拒絕,最終只能點頭。
太子逼宮一事遍傳天下,常遇春急忙上書趕回京都,今日便是他到長安的日子,軍隊浩浩蕩蕩的進了城常遇春一到長安便直接進了宮去拜見皇帝,之後便回了自己的府邸。
燕池受不住雙重打擊,回府後亦病了。太子逼宮一事明擺著就是為了拖垮張家而為,可皇帝卻只將太子壓入了天牢並未對張家下手,張群向朝中告了病假將自己關在府中閉門不出。
一時間,長安城中,人人自危。
皇帝罷了朝,可朝中依然有很多事要處理,黃宥剛被處以凌遲,宮中便又查出一位妃嬪給皇帝下毒,燕池病倒了,皇帝無奈,只得命寧遙徹查。
那位妃嬪是明德十八年入的宮,入宮七載已是妃位,很得皇帝寵愛,皇帝親自賜名疏影,封為梅妃,賜居清思殿。矞
梅妃被囚在清思殿,寧遙先是去了御書房詢問皇帝的意思,最後才去了清思殿。
清思殿殿門落了鎖,門口有侍衛把手,見了寧遙才取出葯匙開門,待寧遙進去後門又被關上了。
偌大的清思殿,如今一個旁人也沒有,殿前落葉無人打掃略顯荒涼。清思殿,梅妃,院中不知是因為梅妃還是因為其他種滿了梅樹,院中入眼所及亦皆以梅花為主,主殿更是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詩作為對聯。
瞧清思殿的布局裝飾,不難想象此處梅花盛開之時會是怎樣一般光景,只是如今並非梅花盛開之時。
寧遙一步步往裡走,每走一步,移步換景,看得出當時布置這些景色之人所花費的心思,而這也叫她越發期待起看見梅妃。
主殿盡在眼前,可映入寧遙眼中的不是這座精美的宮殿,而是一個穿著一身石榴紅衣裙的女子。
那女子膚色冷白,青絲盡散,只用一根紅繩綁著,靜靜坐在殿前的石階上撐著頭看向寧遙。這梅妃比寧遙大不了幾歲,一雙眼睛生得極美。看見她的那一刻,寧遙覺得她很是眼熟,卻又想不起來自己在何處見過她。矞
「好久不見,鎮南將軍。」梅妃緩緩開口,聲音清冷。
「我不記得我們見過。」寧遙負手而立,審視著梅妃的面容,卻依舊憶不起來在何處見過她,哪怕他的面容讓寧遙感到熟悉。
「你不記得了嗎?」梅妃淺笑道,「天辰十八年,哦,不,明德十八年秋,南國趁秋收之際進攻越國,在……淮城?」
「對,在淮城,官道旁的一家牛肉館,我們不是見過一面嗎?」
梅妃話至此處寧遙便憶起來了,當初她聽聞南國進攻越國,別了季然南下前往蜀城,在那家牛肉館,曾遇到兩個官差押著一個女子在那裡歇腳。
當初那女子有意遮掩,寧遙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當時她一心著急南下對此也並未過多留意,卻不想當初的囚徒,竟成了如今的梅妃。
「當時那個被押送的女子是你?」寧遙應道,「當初不過匆匆一面,過了這麼久,難為你還記得我這張臉。」矞
「鎮南將軍天資國色,本宮怎會忘呢?」說著,梅妃起了身緩步走向寧遙。風吹得她衣袂翩翩,彷彿下一秒就要乘風而去。
「你是特意在這兒等我的?」
「是啊,本宮等你很久了。」梅妃走到距寧遙不過幾步距離時便停了下來,繞著寧遙走了一圈,隨後有在她面前停下,「不如你猜猜是誰讓本宮給皇帝下毒的?」
「何必猜呢?」寧遙直視著她的眼睛,「是張右相讓你給皇帝下的毒。」
「哦?將軍如此肯定?」
「不管我說是誰,你最後都會說他的,我又何必浪費精力?」寧遙反問,「左右這宮裡,也不在意多一個或者少一個所謂的真相。」
「何以見得?」矞
「因為你給皇帝下了毒,卻還活著。」
「這算什麼理由?」梅妃看著寧遙不由笑出了聲,「就不能是皇帝對本宮寵愛有加,捨不得本宮死?」
「他連顏言都捨得殺,又怎會捨不得你?」寧遙道,不知為何,寧遙發現在聽到顏言的名字時,梅妃明顯一愣,可寧遙並沒有在意,反而繼續道,「所以,他不殺你,要麼只能是他不能殺你,要麼只能是他利用你有所圖謀。」
「不愧是鎮南大將軍,這麼快便猜到了。」說著,梅妃越過寧遙走向了結了不少青梅的梅樹,「這些梅樹是陛下下令種的,從江南運來的名種,異常珍貴。」
說完,她便生生這下了一支梅枝,聲音透著恨意:「可我生平最厭惡的便是梅花!」
「洗耳恭聽。」
「我本該被送入教坊司,從此入賤籍,永不得贖身,後來有人尋到了我,竟將我從教坊司贖了出來。」矞
入了教坊司,除非有戶部批的文書,否則誰都出不去,梅妃口中的人既然能幫她贖身,自然是位高權重之人。
「後來那人送我入宮,我只是花房裡的宮女,負責照顧御花園裡的梅樹。那日皇帝醉了酒,在梅花樹下見了我,後來我便成了皇帝的妃子。」
說這話時梅妃握緊了自己的手,指甲都陷入了肉里。
一看見梅花,總能讓她想起那個雪夜,在哪個夜裡,在盛開的梅花樹下,幕天席地,她失了清白之身。她苦苦掙扎無果,只能睜眼看著月光下愈發嬌艷的梅花。
自此,她看見梅花便覺刺眼,因為梅花見證了她這一生最屈辱的時候。
她想,她還不如當初入了教坊司,也好過被人強迫。
她恨嗎?她怎能不恨?可那個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矞
那夜之後,皇帝不顧禮制封她為妃,賜居清思殿。皇帝說,他們在梅花下相逢,所以為她賜名疏影,而後命人在清思殿種滿了梅樹。
每每看見梅樹,梅妃心中便滿是怨恨,可她卻不得不帶著笑臉去面對皇帝。皇帝不知為什麼對她很是寵愛,沒多久她便有了身孕。
「可是,我怎麼能生下和他的孩子?」梅妃看著寧遙,語氣中帶著恨意,「所以那個孩子,最終還是沒能來到這個世上。」
梅妃說這話的時候,手不由自主的撫上了自己的小腹,她低頭去看,似乎懷念那個曾經出現在她生命里的小生命。
梅妃厭惡皇帝,明面上不敢說什麼,可背地裡,每每侍寢之後,每每皇帝睡熟了,她都會命人為她準備熱水沐浴,用力清洗自己的身體,甚至發了狠,擦破了皮膚。
可熱水能洗凈她的身體,卻洗不凈她的靈魂。
她對皇帝的狠愈發強烈,強烈到只要為她提供一點幫助,她便敢給皇帝下毒。矞
「所以你給皇帝下了毒?」
「不錯。」梅妃咬牙切齒道,「我恨他。」
「寧遙,你愛過一個人嗎?」梅妃忽然問她,「入宮前,我愛過一個人。」
「我有一個自幼定情的未婚夫婿,可我父親因為南國攻陷樂山被治了罪,就在我們即將成婚的前一日,張群命人抄了我的家,我被關在牢中,有衙差想對我圖謀不軌,我那未婚夫婿來看我,撞見了這一幕,為了保護我,竟活活被他們打死。」
「後來事情鬧大了,傳到了張群耳中,我才得以保全清白。」梅妃憶起心上人的死,不由感到悲戚,落了眼淚,「可我好不容易保住的清白身,最終卻因為皇帝,白璧蒙塵,叫我生不如死!」
他們原本約定好的,他們約定好了,等他考取了功名,便幫她脫籍,離開教坊司,然後永不分離。
哪怕她的心上人死了,可她還一直記著這個約定,可是皇帝的所作所為卻硬生生奪走了她全部的希望。矞
從此以後,就算是死了,她也無顏再見那個人了。
「世人都覺得封妃無限風光,想得到帝王的寵愛,可與我而言,見到皇帝之後的每一日,我都似活在阿鼻地獄飽受煎熬!」
她想,若有什麼能救她,那大抵只有殺了皇帝。
「可你給皇帝吃的並不是毒。」寧遙語氣未變,「來這兒之前我去見過皇帝,他可沒有半點中毒的跡象。」
「不可能!」梅妃怒道,「那毒是我親手下的,我明明看見他都快死了!」
「你便沒懷疑過幫你的人?」寧遙反問道,「幫你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梅妃搖頭,「給我傳話的是個眼生的宮女,我沒見過她。」矞
「你……」
寧遙還欲再說些什麼,可梅妃卻痛苦的捂住腹部,有鮮血不斷從她口中湧出,讓她連說話都困難。她痛苦的跌坐在地上,只能倚靠在她最厭惡的梅樹邊。
她目光越來越模糊,張口想再告訴寧遙些什麼,可她費力說了許久,寧遙卻只聽清了兩個字——離開。
她被皇宮捆住了大半生,她想,死後或許能離開這個與她而言是煉獄的地方。
從決定給皇帝下毒的那一刻她便做好了死的準備。
梅妃忽然便想起了那人的話。那人說她之所以受皇帝寵愛,全因她的容貌像極了一個人,那個人叫顏言,是皇帝的心上人,可皇帝卻殺了她。
想到這兒,梅妃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扯下樹枝狠狠的劃了自己的臉!矞
這下應該不像了吧?梅妃再沒了力氣,她可不想下輩子還頂著這樣一張臉,成為誰的替身。
如若不是這張臉,她或許就不會遭受這些不會因為同顏言相似而受皇帝喜愛,便不會被皇帝所強迫,最終讓她在死後連去見自己心上人的勇氣也沒有。
若果有來生,她想,她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聽聞梅妃的死訊皇帝最終沒說什麼,只道了句可惜。
寧遙正欲離開,燕池這個本改躺在床上的人卻又出現在了御書房。
對於燕池的硬闖,皇帝雖不滿並,卻礙於現狀並未多說什麼。寧遙看著皇帝的模樣,聽著他說話時的聲音,忽然覺得皇帝此次布的局有些多餘。
其實,憑他現在的身體,根本不用梅妃給他下毒,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或許是皇帝太急於走下一步棋了,寧遙想,著急到根本沒察覺到自己如今的身體狀況。矞
「父皇,太子在牢中自盡了。」燕池道,「兒臣問訊趕到時,只看到了太子留下的信。」
說著,燕池將信遞給了皇帝。
聞言,感到震驚的,除了皇帝,還有寧遙。
皇帝只下令將太子押入天牢,還未下令要殺太子,甚至下令不許對其用刑,甚至他吃的飯都事先檢驗過,皇帝甚至說太子若是敢自盡,他絕不會放過太子妃。所以,哪怕是為了周穎,太子也絕不會自盡的。
可如今,太子卻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