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克萊芒汀·諾伊拉
碎星之土,北方之國諾特薩隆,境內第二大城市伯徹斯特。
市郊。
克萊芒汀·諾伊拉正側靠在一顆樹下的陰翳里,默不作聲地吸著煙。事實上,這已經是她今天自方才起破例吸的第三支煙了。
她是個身材高挑、且胴體豐滿得恰到好處的女性。一頭白金色的長發束成馬尾,眼眸是深邃難測的琥珀色,皮膚則是稍透著些蒼白的小麥色。得益於平時馬背上下的種種奔波,她身上所有多餘的脂肪、幾乎都只體現在胸脯前與臀部的曲線上;其餘諸如小腹、側腰與小臂一類的部位上,則都只是在幹練緊緻的肌肉線條上,籠罩了一層剛好足夠令其線條微微柔化的輕薄脂肪。
克萊芒汀頭戴著寬沿高頂氈帽,即所謂的「斯特森」式牛仔帽,上身穿著方便活動的短款白襯衫,毫不忌諱他人目光地、將自身姣好的小腹曲線暴露在外,肩上則披著「鵬丘」(poncho)無袖梯形花穗圖案紡織斗篷,極具西方故土風情。
至於下身,她腿上穿著緊身齊腰的耐磨工裝褲,皮帶上還掛著牛皮槍袋與小獵刀;腳上則是一雙深色馬靴、其上馬刺赫赫發亮,儼然一副西方之國考德威爾聲名在外的「牛仔」模樣。
不過,她其實並不那麼喜歡吸煙——至少從得知自己曾經的某位牛仔損友,因此染上肺結核死去后,就的確如此了。
克萊芒汀早就給自己立下規則,基本上,她只有剛動手殺了人、或者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時,才會允許自己像這樣抽上一根。
因為她知道,以這種方式為自己留個冷靜的時間空擋,至少遠好過放任自己一時衝動、結果追悔莫及。
——她仍在這陰翳中用餘光遠遠打量著不遠處的前方,那就在城郊外大道旁不遠處發生的光景。
一個外貌看來不過十四歲左右的少女的掙扎終於正要接近尾聲,六個目光狠厲的打手男人早已包圍了她,打罵著要將這位「擅自出逃」的少女拴上鐵鏈帶回去。
說來滑稽,在這個名義上早已廢除奴隸制的北國諾特薩隆境內,隨著第二次經濟法的改革,在經濟井噴式上升、大量底層人民失業的同時,城內也如是亂象叢生——這遠離都城卻繁榮不減的伯徹斯特,則就是最好的例子。
幫會組織、資本與權利在這裡彼此殘殺分食,像她這樣的小姑娘,則只成了甚至無人矚目的廉價犧牲品。
「嘖,該死……可饒了我吧。」
克萊芒汀忍不住小聲罵道。
當然,她本可以裝作事不關己,就此離去——畢竟曾經在西方故土考德威爾時,她已經做過足夠多這類見義勇為、引火上身的傻事了;而且現在,流亡至此的他們也早已自身難保。於情於理,她都相信自己理應能夠體諒自己。
只可惜,她自方才的第一眼起就認出了那個少女。那個自幼便成了棄嬰,十二歲離開教會的福利院后,便獨自靠打零工過活的女孩——愛蓮娜。兩周前她在那裡喝酒時,對方分明還安然無恙地在酒吧打工,做前台酒保和服務生,也為自己調過酒,閑暇時彼此聊過幾次,才讓她得知這些故事的。
——而既然克萊芒汀清楚女孩是誰,猜得到背後因果如何,也就註定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但她同時也知道,倘若在此插了手,他們一行人在伯徹斯特城內的生活今後只會變得愈發艱難。在故鄉考德威爾的伯德郡,她早就在一系列的慘痛教訓中學到,她所做的事不可能僅僅代表她個人的意願,
而同時也會無可避免地連累到身邊的親友——譬如與她不同,單憑自己根本毫無自保能力的摯友希拉瑞婭。
所以,她才一直用心中碩果僅存的理性,勒令自己等待。畢竟這裡雖是城郊,可城外不遠處的通路上仍然車馬絡繹不絕。於是克萊芒汀便期待著,多少能出現一位察覺情況異常、出手拔刀相助的旅人,她也能得以卸下這幅擔子。
可惜,過了近十分鐘之久,她接連吸的第三隻煙也幾乎要燒到濾嘴,路旁往來的行人卻始終無一人駐足半步。他們雖有不少抱著好奇的目光向著這裡偷眼張望的,但一旦偶然與那幾個打手男人對上目光,便連忙裝作事不關己地快步走了。
——倒也不能責怪他們就是,畢竟他們也只是無力的平民,根本無力插手阻止,克萊芒汀想。她只是遺憾自己運氣不好,沒遇到有能力代替自己出手相助的人。
「好了……也該玩夠了吧,你們?那就趕緊給她拴起來,我們回去——可別讓老闆等急了。」
打手中一個領頭的高個子半笑著說道,他臉上的刀疤隨之自然扭曲、化作一道駭人的裂口。
「……不、不要,別這樣——求你們了!」
那被「圍剿」的少女愛蓮娜則鍥而不捨地哀求著,目光仍然在那包圍網的縫隙中、貪戀著城外荒野的風景。
「只要……只要離開了這座城,離開這裡,瀚德萊斯先生便再也不會派人追趕了。只差最後……那麼一點點而已。求求你們,允許我離開這裡吧!除了自由,其他的……什麼我都可以交給你們!」
「自由……呵,別開玩笑,小鬼。你有什麼,值得我們為你冒險違命?」打手頭領笑罵道,態度似乎相當悠閑。
然而事關自己,愛蓮娜本人則自然不可能如此輕鬆。她相當認真地思忖過後,才因緊張略顯磕盼地回答:
「那個……錢!……我身上還帶了些路費,一時倉促下雖只拿了幾百培爾,但你們可以全部拿走。呃,或者其他的,如果你們希望,無論什麼都好……」
說著,少女似乎想到什麼,眼神變得略顯遊離、內心則彷彿正激烈地衡量著天平兩端的什麼。
可惜沒等她說完,打手頭領便出言撲滅了她的希望火星。
「好了,省省吧——你偷來的那點小錢,就留著去地牢里喂老鼠吧。至於你嘛……臉蛋雖然還算可以,可惜我們和老闆不同,對未成年的青澀身材可欣賞不來。所以,別把自己看太高了,小鬼——你從頭到腳,根本沒有和我們交涉的資本。」
聽著,愛蓮娜的眼神顯而易見地黯淡下來。她知道,他們這才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方才為之的一切,故作姿態、令她以為自己似乎還有希望,都不過是獵人玩弄獵物的貓鼠遊戲罷了。
「……哦,你們快看看她,現在的眼神可是可愛多了。怎麼,小兔子,你現在知道要順從了?可惜,我們清楚老闆的性格——他本就喜歡享受少女們痛苦的樣子;你越掙扎叫喊,他就越興奮、雀躍。而現在,你可是自己給了他一個處罰的好契機啊?」
另一個打手見狀似乎相當暢快,變本加厲地如是添油加醋道。
「……說起來,你應該也聽說過吧?老闆那裡的地下室,還專門準備了拷問室和黑牢,裡面四方大國的審訊道具一應俱全。說實在的,若我是你,倒寧肯現狀咬舌自盡。」
「……但你知道,我們可不會允許你這麼做的。如果你敢嘗試,我們就捏住你的鼻子,向你嘴裡一直灌水,直至你嗆水窒息。相信我,接連體驗過溺水幾次之後,你會乖巧得像一尊石像。雖然,還是遠遠比不上老闆家那定製的『水刑牢』就是。」
打手大漢們隨即七嘴八舌地笑著起鬨道,當下的氣氛似乎都變得歡騰起來。不知不覺,周圍的過客都似乎人影稀疏了,這也令他們愈發放肆;而只有少女愛蓮娜,面色似乎已經從鐵青逐漸走向了灰白。
絕望之際,她毫無目的地向著四下張望,準備死馬當活馬醫地、向著與自己偶然對上目光的任何一個路人求助。而就在這時候,她的目光卻突然獃獃地停住了,停在了頗不自然的某一個瞬間。
很快,幾個打手的目光也隨之一起聚集到了那個方向——在那裡,不知何時已經掐滅雪茄、帶上蒙面巾的女牛仔克萊芒汀,正神態愜意地一步步緩緩靠近著眾人。
「……這裡沒你的事。滾開,考德威爾來的西方佬。」
一個打手瞬間收斂了笑容,望著她極具特色的著裝判斷身份,隨即低聲威懾道。
「是嗎?」
聽到克萊芒汀發出女性聲音的瞬間,眾人的神情似乎都微妙地有所變化,但她本人則自然只是泰然自若地說道:
「可我即認得那女孩,也認得你們。怎麼,同一家酒吧的酒保女孩和警衛,私下裡居然也還有所交集?」
「……呵,有意思。」
打手頭領一面揮手示意其他人靜觀其變,一面上前一步,調侃道:
「身材不錯,牛仔姑娘。比起那貧瘠的小姑娘,還是你這樣的對我胃口。……怎麼?不準備先把那不解風情的蒙面巾摘下來?——或許那樣,我們待會辦事時,可以考慮對你紳士一點。」
說著,不知不覺,那幾人的目光便默契地逐漸聚集到了克萊芒汀那緊實而柔軟的腰腹曲線上。似乎,她這個平平無奇的部位,就是這麼惹人浮想聯翩。
——這裡的人好像總是這樣。她想。
……雖說我既然中意這種穿著,便根本不在意他們的目光。可……難道在北方這邊,這就是這麼稀奇的事嗎?他們的所謂「文明」,難道就是這些無關緊要的拘拘束束、遮遮掩掩?
於是短暫沉默之後,克萊芒汀嘆了口氣,答道:
「也許你覺得自己的這類話很幽默,但……說實在的,你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意味著什麼。我知道你們的老闆是誰——那個瀚德萊斯,一個在伯徹斯特不值一提的暴發戶,近年才買了爵位、劣跡斑斑的小貴族。在伯徹斯特,他不過算是只個頭稍微大點的小老鼠;而習慣了混貧民區的你們,卻似乎要把他的話當做什麼最高法令。」
這一回,打手眾人們臉上驟然笑意全無。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他們緩緩拔出步槍與棍棒,似乎下一刻便蓄勢待發。
恰巧周圍的過客們遠遠地便避之不及,此時四下空蕩,正是最適合他們動手的時機。而身為眾矢之的的克萊芒汀,卻似乎仍然只是將雙臂垂在「鵬丘」斗篷下,彷彿還全未察覺危機所在。
「所以……」
見狀,她只是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我不妨給你們這些可憐的小老鼠一個選擇。在這裡當即曝屍荒野,還是丟了工作、找回一條小命。……不過若是我,在光天化日下被人如此羞辱,倒寧肯選擇飲彈自盡——是吧?」
「……動手,殺了這不知好歹的蠢貨!」
隨著打手頭領一身叫罵,其餘幾人似乎心領神會,當時便拔槍上膛……
——然而於此同時,短短的眨眼之間,克萊芒汀的槍口卻已經先一步對準了打手首領的太陽穴。可怖的是,在場竟沒有任何人得以用肉眼捕捉到她具體是何時拔出槍。
「……好吧,雖說只是些受人雇傭的蝦兵蟹將。但要記得——下地獄前,我可曾給過你們選擇的機會。不過說實在的,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們怎麼選就是了。畢竟,我已經站在這裡。」
——那是伯徹斯特的人們聞所未聞、只會認為不可理喻的射擊架勢。
她右手臂肘微蜷,緊握著單動式轉輪手槍的柄部,左手則手掌虛掩、輕壓在擊錘之上。
——頃刻間,六聲槍響鳴徹郊野;六發子彈隨著她迅速雙手交替地擊打擊錘、扣下扳機,幾乎同時命中六名打手。六人旋即應聲慘叫倒地,槍響人亡、血濺五步。
旋即,克萊芒汀則悠閑地向左擺出單動式手槍的轉輪槍盤,用定製的換彈槍盤一口氣退出、替換了全部六發子彈,再清脆利落地將左向轉輪重新擺正、裝回槍膛。
與此同時,方才不過在幾位打手身前兩步的少女愛蓮娜,則無可避免地被濺了一身鮮血;眾人慘叫之中,她旋即忍不住小腿一軟,跪倒在地。
「……那、那個,請問……」
愛蓮娜雖然一心想相信面前這個帶著遮面巾,西部匪徒模樣的考德威爾女牛仔是要幫助自己;可面前太過衝擊性的畫面與撲鼻的血腥味,卻壓得她喘不過氣。
克萊芒汀則自然清楚少女想問什麼。
不過,她只是上前一步走到對方身前,用左手緩緩遮住她的雙眸,而後低下身子、在她耳畔用不由分說的清冷聲音,低聲說道:
「再稍等我一下就好。……別看。」
隨即,她再度站起身、有節奏地在那些受傷位置不足矣致命的打手男人身上,統共補射三發。
這一次,雖因為轉用右手拇指搬動擊錘的緣故,射擊節奏慢了許多;但她的每顆子彈,均徑直擊穿了他們的腦殼,令後者應聲腦漿崩裂四散,一如摔碎在地的生雞蛋和蛋殼。
因為耳畔震耳欲聾的聲響,半跪在地的愛蓮娜嚇得當即抱著她大腿的緊身工裝褲啜泣起來——有一瞬間,她還以為其中會有一發子彈用於除掉自己滅口。直到槍聲漸息,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試探地望向克萊芒汀的臉。
「……現在好了。」克萊芒汀這才說道。
隨即,她緩緩地摘下遮面巾,語調也隨之「峰迴路轉」,回歸到平日那熱切開朗的狀態來。
「怎麼,不認得我了嗎,小愛蓮娜?在酒吧前台,我們聊過幾次——那時候,我還是初來乍到。」
「您是……克萊芒汀小姐?!您怎麼會……」愛蓮娜驚訝地感嘆道。她本來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傾訴自己的感激、意外抑或近日以來長久的恐懼;卻因為一時間太多的情感堆積,半個字都未能說出口。
「好了,好女孩——現在沒事了,我在這裡。來,我帶你回去,我們先離開這裡。記得我先前跟你提過的寶貝嗎?看,這就是幻馬的韁繩,算是我故鄉的特產吧——這樣,『栗子』隨時都會在我身邊,她會帶我們回去。」克萊芒汀罕見地柔聲說道。
隨即,她從腰間取下幻馬韁繩,頃刻間一匹蘆毛駿馬便幻化而出,佇立二人身前。
「那個,克萊芒汀小姐……」愛蓮娜略顯不解地小聲問道,「請問,『栗子』是您那匹幻馬的名字嗎?用栗子之類食物的名字去命名高貴的幻馬——還真奇特。」
「對啊。」她戲謔地回答,「這名字還不壞吧?我親自取的。你瞧——『栗子』!」
隨著女牛仔一聲呼喚,名為「栗子」的蘆毛幻馬於是頗雀躍地長哼了一聲以示回應。
「——看,她自己似乎也還挺喜歡的,不是嗎?」克萊芒汀說。
「難道說,她其實相當喜歡炒栗子之類的食物嗎?」愛蓮娜忍不住略顯好奇地問道。
「不、不是。」克萊芒汀則清了清嗓子,突發奇想地說,「只是因為初次見面時,我莫名覺得她長得有點像我另一個喜歡栗子的老熟人……呃,好吧——騙你的。其實,是取自我曾經中意的一匹名賽馬的愛稱,也是我第一次買贏的大額馬劵……可惜,這裡的人似乎都不怎麼了解賽馬,虧它在我們考德威爾那邊還挺有名的呢。」
「……什麼啊,您最開始那——難道是在講笑話嗎……好奇怪,呵呵。」
愛蓮娜這才終於忍不住終於破涕為笑。
而克萊芒汀則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於是繼續說道:
「……好了,我們也該走了,小愛蓮娜,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所以,你是想坐我前面,還是後面?坐我身前的話,我會用雙手從側面護住你;不過若是後者,則只能靠你自己摟緊我的腰腹,好儘力讓自己不從馬背上掉下去咯。」
「呃……那就還是,後面吧。」愛蓮娜猶豫片刻、似乎兀自考量了些許其他的什麼之後,才遲遲回答道。
「好。那來吧——我扶你上馬。」說著,待愛蓮娜單腳才上馬鐙,克萊芒汀便從身下托起她的大腿與腰部,將她扶上馬,自己則隨後一併上馬坐在前方。
而愛蓮娜見狀,才一點點摸索著、禮貌地抱緊了身前麗人意料之外的纖細腰肢。
「那個,說起來,克萊芒汀小姐……」愛蓮娜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問道,「請問,我們就這樣回去,不會有事嗎?我是說,他們的那位『老闆』……」
「沒關係。」
像是為了打消對方的不安一般,女牛仔不假思索地便回答道:
「放心,我認得那傢伙——其實,他在伯徹斯特根本算不上什麼角色。本身為了賺錢就鑽了法律空子、劣跡斑斑,學人家組建幫會時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也得罪了不少人。最近甚至還迷上了『紅冰』一類被伯徹斯特幫會大佬們所不齒的違禁上癮藥物,成了帶著手下們領頭販賣、以吸養吸的『癮君子』,如今簡直是人人喊打。」
「……所以,無論黑白兩道,他都拿我們毫無辦法。而且放心,他也逍遙不了多久了……至多兩周。這段時間,你就先和我們一起住吧,別再回被那個混蛋買下的酒吧了。對了——首先,之後你得先換身衣服才行。待會我會叫希拉瑞婭帶你去趟集市,她最擅長這些,可不像我。」
「……謝謝你,克萊芒汀小姐,謝謝。……那個、請問,我該怎麼報答你呢?」沉默許久過後,愛蓮娜才緩緩問道。
「哦,這個嘛……如果你堅持需要的話,那就……嫁給我吧,如何?——呵呵,我是說,倘若我下輩子是個男人,又有幸與你相遇的話。」
微妙的停頓過後,克萊芒汀這才吐了吐舌頭,打趣地說。
「……」
聽罷,十四歲的少女愛蓮娜則只是在她腰側嗔怪地輕輕錘了兩下,沒再回答。
而後,克萊芒汀也不再主動搭話,只是駕馭著蘆毛幻馬,緩緩地向伯徹斯特城內的方向行進著。
幾分鐘后,克萊芒汀感覺到背後斗篷之下的短款襯衫上,逐漸傳來了微弱的濕潤感與顫抖。不過,她什麼都沒說,也其實並不在意——正如先前少女半跪在地,緊緊抱住她的大腿、無聲啜泣,而身上淋漓的鮮血、則隨之盡數浸染到她腿根的工裝褲上的那個時候。
沉默是金,她想。作為成年人,她會盡量表現得體恤。
「……」
可惜終究,她並不是什麼理想主義的英雄和救世主,而只是個身上血債累累、受人追殺,於是才被迫遠走他鄉、浪跡天涯的亡命徒。就算突然那天被人一槍打爆腦殼,她也難有絲毫怨言——他們以血為生,便註定因血而死。並且生時有多風光,死得便會有多落寞,無一得以逃脫。
而倘若想活得久些,便只有一路逃下去——不惜一切、直至一無所有。因為身後就是宿命,就是死神。
所以,像她這樣的人出於一時衝動,看似救下了這個女孩。但這些對那孩子本身,卻究竟是好是壞呢?……也許跟著她,只會令這可憐的小姑娘惹火上身,甚至更甚於前。想來,那些追殺她克萊芒汀的人,下手時可不會記得留下活口。
……這些事,她翻來覆去也想不透。無暇回顧,況且也覆水難收,於是便只有草草了之。
「……啊,真是……前路漫漫啊。」
不時間,兩人一馬已行至伯徹斯特城腳下。排在長隊末尾、等候起例行的入關審查時,克萊芒汀才驀然抬起頭,望向遠方當空的烈日,喃喃地如是低聲自語道。
想來,已經是逃亡至此許久以後,她才終於遲遲發現——似乎無論是她的家鄉、抑或這原本理應遠在天涯的北方,風聲都從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