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血與債
伯徹斯特城,下城區深巷。
半日前,清晨。
克萊芒汀·諾伊拉自粗糙的乾草垛上蘇醒。這一覺不算舒適,但勝在位置足夠隱蔽。畢竟現在,她還有留在這座城市的理由,所以不願被他們發現蹤跡。
她似乎做了個夢。
夢中,她遇到過去的事——不久之前的過去。蜜榭爾·覆雪、安德莉婭·赫茲里特,希拉瑞婭·溫特菲爾德……無聲地,那些熟悉抑或陌生的眾多面孔依次在她夢中出現。他們對峙許久,甚至是與某些看著熟悉,醒來后卻似乎毫無印象的異邦人。好不熱鬧。
不過回想起來,似乎全程之中,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揉了揉眼睛,而後站起身。空氣清冷,她依舊面無表情。
不過,她突發奇想。或許是拜夢中無意義的追憶,那身體機能性質的定期記憶梳理所賜,她想起屬於過去的某個細節。
「……關於那個東西,至今似乎還沒有聽到過來自官方抑或地下渠道的任何消息。那麼,它會在哪裡?」
她想到一種可能性。
一種最為簡單,卻自最初便被她忽視了的可能性。
值得一試,她想。反正現在,那地方早就無人把守。至多,也不過是浪費些許時間。
而且,倘若有了它……她接下來所要做的事,也會方便許多。
——「星殞之核」。
半小時后。
她獨自靠在無人駐目的地下封鎖區的一角,手中似乎正死死地捏著什麼,忍不住要放聲大笑。
「……呵,命運。」
數秒后,笑聲戛然而止。
她的面色冰冷如初。
「——再稍微多做些準備吧。」
她摸了摸自己腰間綁帶上的手槍與獵刀,拔腿啟程。
……
……
當日下午。
狄·英格拉姆伯爵官邸前。
克萊芒汀已經在此駐足近五分鐘。她仍有耐心,但並不多。
幸而,方才一見到她便一言不發、匆匆逃進宅邸的衛兵不知聽人說了什麼,態度似乎突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甚至回來得頗為殷切。
見狀,她才暗暗將方才正靠向腰側的手,收回原位。
「……帶路吧。」
她說得風輕雲淡。
而那衛兵卻似乎以為她這是表示嗔怪,接下來的一舉一動,都隨之小心翼翼起來。
她來到書房。當然,進入這門中的只有她一人。宅邸的人們懂得規矩,哪怕是初來乍到的衛兵也不例外。
——想來,這似乎還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被迎接至此。好像一位與他人別無二致的普通客人。
「……好久不見,牛仔小姐。」
曼斯菲爾德·狄·英格拉姆仍然坐在他的書桌前,泰然自若。單就面前所見來看,房中現在只有他一人。
「不過,我似乎今天並未邀請過您?……無妨,請您見諒。近些日子,我並非刻意怠慢,而只是最近實在諸多瑣事纏身。您知道的,選舉、醜聞、權力鬥爭,數來數去,無非就是這些東西。」
「……」
「來,請坐吧。您已經贏得了我的時間——不妨就此機會,來談談您的想法吧。畢竟,您之前的任務完成得相當出色,您有這個資格。」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不,不必了。」她回答。
旋即,「英格拉姆議員」的表情驟然變得猙獰扭曲——他顯然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事情不對,
正如他先前糟糕的預感。不知因何途徑,例外在此在他理應天衣無縫的規劃中發生,令面前的女人得知了真相。現在,她來這裡,是要讓他血債血償。
作為一個未曾親手經歷生死角逐、以命相搏的死斗的人而言,他的直覺已經相當出色。歲月與一次次的記憶猶新的失敗,的確讓他將謹慎銘記在心。
可惜,克萊芒汀並不准備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因為曼斯菲爾德的習慣,這些天里她統共並未在書房駐足多久。不過,至於周遭的房間分佈、空間規劃云云,她卻早已習慣性般地記了個遍。她記憶並非精湛,但勝在機會良多。
——所以,她自然也想過哪裡可能留有隱藏空間。哪裡有機會用於設立儲物的密室,抑或埋伏的陷阱。
沒有猶豫,她從腰間取出「星殞之核」,將之激活,而後用力扔向書房——那個看似空有滿牆厚重書籍的書架一側。
那一刻,她看到曼斯菲爾德的表情——察覺到那個相當怪異的表情。
……就好像,他知道方才她拿出的那是什麼。而且似乎,在他面前正發生著的、是什麼比起一場即將到來的大爆炸與震天撼地的死亡,更加難以置信、甚至不可理喻的事。
不過,這也只是短短一瞬而已。
「……」
——砰。
精巧的舊時代遺物中,驟然迸射齣劇烈的火花。
然而,當那爆炸真正來臨時,其規模卻似乎遠小過人們心中預計、亦或是道聽途說的份額。
她原本早就覺悟,要和他們乃至這整棟官邸一同,葬身火海。反正此身並無什麼特別留戀之處。
……不過,若是沒死,倒也無妨。
這樣想著,她淡淡一笑。而後,從腰間拔出手槍。
——雖然爆炸的規模異於預料地小了許多。然而那些之前受英格拉姆伯爵之命躲在書架后玄關埋伏的刺客們,還是幾乎被那爆破的直擊弄得全軍覆沒。
而且,唯獨克萊芒汀自己,對這爆破規模同預想的差異,似乎接受得相當之快。
還沒等那兩個唯獨倖存的精銳刺客有機會站起身,他們便已經依次在胸前、右眼上開了個洞,命喪黃泉。
緊接著,是她的主菜——曼斯菲爾德·狄·英格拉姆。顯然,他已經無力反抗,如臨刀俎。
可奇妙地是,她原本在前夜入睡之前,曾無法自已地預想過上百種折磨對方、抑或取悅自己緘默靈魂的殺伐方式……
但就在方才,就在她看過那個如「煙火」般轉瞬即逝的渺小爆炸后,她卻突然覺得無所謂了。
——也許,她想。
也許她是覺得荒誕。
「群狼」。她和他們,曾經那樣不可一世、另闢蹊徑的傳奇,都直接或間接地因為這個東西跌至谷底。而那事物本身,卻實則不過爾爾。
有多荒誕?有多滑稽?
——卻令人嘴角發澀。
她抬起槍口。
槍膛中有六發子彈。同樣預先裝填好的手槍,她還破天荒地從黑市上奪來,在身上藏了四把。原本這些,都是為他一個人所準備的。
可她搖了搖頭,左手沒有一如既往地負責扳動擊錘。殺一個人,她還用不著速射。
「……你若掙扎,會有多難看?」
曼斯菲爾德·狄·英格拉姆聞之滿臉困惑。
他顯然沒聽懂她的意思,哪怕這就會是最後。
她扣動扳機。
然後,一切結束得相當輕巧。
——當然,事情本身還是會繼續。宅邸里,僕從們與那些僅用來充當門面的、小貴族出身的門衛們,會在聽到這些異響后淅淅索索地湧入,哪怕他們顯然構不成什麼威脅。而這之中,也會包含聞訊前來的、狄·英格拉姆伯爵的兄弟,當即北國保守黨的黨鞭長,彌爾頓·狄·英格拉姆。她準備充足。他們只要照面,便會輕易死去,如同冬日收割麥芽。
不得不說,倘若不是曼斯菲爾德將自己留下防備的少量精銳都藏著一個自己所習慣、信任的地方,他們本來勝算很高。只是,對早就適應了北國官僚做派的他,永遠不會設想自己竟能死在這種亡命之徒的「無謀之戰」;在真正的「大戰前夕」,自己根深蒂固的大本營中,性命先於計策一步,死於一個細枝末節的失誤。
……意外,或者必然?所謂命運作弄?
可以確定的是,對於以上殘餘的一切,克萊芒汀·諾伊拉都並不在乎。
從看到「星殞之核」終於爆炸的那一刻起,她便自覺身體與靈魂都似乎得到「升華」,變得異常輕盈、似乎空空如也了。-其餘的,則只是箭在弦上,順勢而為。
……
一小時后,她從地下儲物室找來幾桶汽油。至於火源,她自己身上就有。
不過,為了趕在外部警衛的包圍網密不透風之前離開,她還是需要抓緊時間。不同於留在這宅邸里、僅供裝模作樣的護衛,那些真正經驗豐富的伯城警衛,抑或終於歸來的、被「議員」派出去有些執行任務的精銳倘若回來,將她包圍,那她便插翅難飛。
所以,她只花了十幾分鐘,便草草將汽油撒遍這「空蕩蕩」的官邸走廊、以及各個房間。
玄關門口,她站在依舊緊閉的門前,從磨砂玻璃的窗口中,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隱約的天。
然後,點燃了一支香煙。
「……呼。」
她緩緩吐出煙氣。
「——怎麼,沒燒著?……那好吧。看來所謂『命運』,也並不總是那麼喜歡——教人懂得小心謹慎嘛。」
想到曾經某個在放火滅跡時偷嘴吸煙,結果卻引火上身死去的幫會舊友,她喃喃自語。對她而言,這已是今天的第二次。
隨即,她推門離開房間,並隨手將手中那帶著火星的煙頭,丟在方才鋪設好的燃油軌跡上。
——這一次,彷彿彌補先前那「星殞之核」所缺失的宏大爆破一般,參天大火在她身後驟然竄起,整棟華貴官邸隨之片刻化身煉獄。
但她並不回頭去看,只是前進——步履輕盈、神情寧靜,幾乎沒有聲音,彷彿行走世間的幽靈。
天空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