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安德莉婭(下)

第83章 安德莉婭(下)

「……雖然猜不透你究竟從哪裡將這些瑣事了解得這麼詳細,但——」

安德莉婭·赫茲里特說。

「如果你真的如此中意對他人的心思妄加揣測,而後還喜好煞有介事地做出分析,那就隨你吧。……反正,我現在不過是被人用槍指著的立場。無力、也無意義反駁什麼。」

「呵,這次你倒終於像樣地回嘴反擊起來了。不過可惜……」

帕拉米德斯則頓了頓,才說道:

「你的行動本身,現在便印證著我所說的一切,正如此刻在你身上所糾纏的真理。譬如說——自你的角度,或許難以感受到自己方才聲音的顫抖。但你能猜得到,自己此刻臉上正是怎樣的表情嗎?」

「……什麼?」

安德莉婭一時不知所謂。

下意識地,聽了對方的話,她伸出手嘗試著摸向自己的臉頰,而對方則似乎默許了這一行為。

「……」

「明白了吧?」他說。

「倒也真令人懷念。上次見到你這幅如未經人事的小姑娘般,狼狽不堪、虛張聲勢的表情,似乎已是你初來乍到的那時候了。那可真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隨你怎麼說吧。」

安德莉婭低聲反抗。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反應實在不像樣子,就連她自己都為之感到意外。

事到如今,她怎麼還會……如此?

坦白說,帕拉米德斯方才的某些話的確令她一時難以忘懷。但她並不認為對方就那樣真正一語中的——那些事,她根本從未用心想過,更談不上認可。所以……那究竟又算什麼?

「還在死不認賬?有些時候,你倒還真是說不出的倔強。也許是因為內心缺少,所以你才極力自表面上彌補,欲蓋彌彰?不過,放心吧……過去的話題就到此為止。歸根結底,我並不在乎你怎麼想。這是我的復仇——而現在,我將親手為它拉下帷幕」。

說著,他終於再度抬起槍口。這一次,安德莉婭清晰地留意到,那是柄加裝了消音器的手槍——他早就想好,這一切終將以何收場。

「……」

緩緩地,她雙眼微閉,胸口中波瀾不驚,似乎奇妙地很平靜。

只是,那些方才他口中的話語,仍然一遍遍地在她腦中流竄。令她無法辨別,難以忘懷,無從剝除,如同皮膚中的肉刺。

「說來,關於你的死,我其實想過很多。」

帕拉米德斯突然說。

「在起初,剛剛確認了自己所信之事的時候,我曾經思考過無數種你的死相。無可避免地,你毀了我和威廉的一生,毀了他的家庭……不,也許殺死他們的,其實是這個腐朽至極的組織和國家吧。但至少殺死我、將我的一切毀於一旦的,安德莉婭,絕對會是你。」

「所以,我該怎樣呢?……儘可能地令你在那些最後的時刻,品味那些世間罕有的痛楚與恐怖吧——最初我的確是那樣想的,常人、凡夫俗子的想法。我甚至試著預演、實踐,卻發現那些酷刑不止實行起來麻煩又費力,實則效果卻也往往不盡人意。關鍵在於,那當真會是我想見到的嗎?……凄厲的慘叫,咒罵與血肉模糊的死,那真的適合你這個後天無心的惡魔嗎?」

「不……我很快便清醒地意識到了。即便是折磨本身,也分有三六九等。壓倒性的痛楚固然足矣瓦解精神——但被肉體由內而外的粉碎以後,那具逐漸逼近死亡的、血肉模糊的醜陋屍骸;除了與你有著相同的樣貌與形狀之外,

卻又同其他的任何形骸有何區別?身為執行者,我卻要在乎一個受審判者的感受嗎?多可笑。」

「……」

「隨即我則察覺,我所需要的死獨一無二。每個人所適合的死都獨一無二,最為凄慘的結末也獨一無二——而那必須是全身心的,壓倒性的,統合一體的……」

「所以,你方才費盡功夫說了那些?作為準備?」

安德莉婭語氣冰冷。

而帕拉米德斯則彷彿什麼都沒聽到,只是徑自繼續下去。

「……所以總歸,問題就是——對於你,安德莉婭·維·艾恩黛爾,這世上最能令你痛苦的死法是什麼?」

「……」

「什麼也不是。」他說。

「你空空如也,生活似乎比常人充實數倍,卻因為兒時的落差、實則無比在意這點。你不清楚,你與其他人其實並無分別,所以你才永遠無法從中開脫。在親身了解到被自己的思緒所折磨的痛楚后,我才愈發確信了這一點……」

「——比起死,你這種人更適合活下去。你會猜疑,會在無人矚目時裝作若無其事,事無巨細地割裂、演繹著自己。你永遠無法真正信任,永遠無法真正取得信任——因為歸根結底,你只是不了解那所有脆弱與渴求的起源。你是被人為掏空了的,所以你才能表現得如此堅強,彷彿完美。我想,倘若稍有變數,你或許將成為某種天衣無縫的無暇人格吧。」

「可遺憾的是,莉蒂希雅·狄·蘭法斯特的靠近,再度喚醒了你的猜疑——即便不是她,也總有人會這樣做的。她令你的心無法繼續木訥,而是開始困惑了——困惑她那樣主動地、幾乎毫無緣由地接近自己的原因。你或許從未想過,那只是因為她同樣是個可悲的人,雖然還遠沒到你這般田地。——她比你可愛的多,安德莉婭。真摯的心靈在脅迫中綻放,一如璀璨的煙火,轉瞬即逝;而你,則只會慢慢枯萎、腐朽,生命、如此醜陋。」

「好了。我要說的,就到此為止。……你很好奇,是嗎?好奇在這之後,我又會怎樣結束?——的確,比起巴頓上尉,我這種角色由我們情報局的人解決起來,會遠遠方便的多。他們大可隨意將差事交付給任何一個像你一樣、懂得不聞不問的『忠心耿耿』的狗,而後則借個反叛的緣由,坐享其成,甚至不必將這裝作一場可悲的意外。你認為,我會讓那樣的事發生嗎?」

「……如果不希望變成那樣,你的時間不多。」

安德莉婭終於插嘴說道。

——也許現在,還來得及逃跑。

這後半句話,她倒沒有說出口。

「呵,不必你操心這點。當然,很快一切就會結束的。」

帕拉米德斯則突然笑了,如是說道。

「……得知宿命之時,我早就知道——對於僭越命理之人而言,這是唯一註定的結果。然而,我欣然接受。我不受祂的裁決,我只是做出選擇。無人有權審判。」

轉瞬間,這位神經質的美男子突然將槍口掉轉,指向自己——從口中伸入喉嚨,直指大腦。

……作為特工,他們在入職前受過相同的訓練,所以知道,這種做法有何意義。

如此一來,子彈會徑直穿過喉嚨、擊穿大腦。他們於是轉瞬即死,絕無被人「僥倖救活」的可能。如此,事情才萬無一失。

「你……?!」

驚訝令安德莉婭的聲音稍稍變調。但這次,還沒等她來得及說出第二個字……

——砰。

一聲悶響。帕拉米德斯血濺五步,命喪當場。

「……」

滿身是血的安德莉婭望著身旁同樣一片狼藉的房間,短暫陷入了沉默。

然而很快,她卻彷彿下定什麼決心似的,緩緩走向那具屍骸。

……她沒有記得擦掉自己眼周礙事的鮮血。

從血肉模糊的骨骸深處,她拿出那柄手槍、握在自己手中,沒有遲疑。

她將右手食指抵在扳機上。

——然後,她則將槍口緩緩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

她的手臂平穩,於是槍口始終穩定;然而奇妙地,她的小腿肌肉卻似乎正在抽搐、發抖。她的身體言不由衷。

她想起帕拉米德斯方才的話。

她想起那些割裂。想起自很久以前開始,自己就刻意對許多事都不去思考,只是行動;於是生命延續,一如既往。她很聰明,於是很早就領悟這種方法,這種自最初便存在的方法。

她想起莉蒂希雅·狄·蘭法斯特那並不光鮮亮麗的死。那時候,她就在她面前,如此時一般,渾身沐浴鮮血。

——而在那鮮血之中,望著她的幻影、她的倒影,她們緊緊相擁。

她深吸了一口氣。

而後,她扣動扳機。

「……」

機械結構隨即運轉,撞針發出清脆響聲——

數秒之後,

四下卻仍然安靜如初。

看樣子,方才的……就已是那手槍中最後的子彈了。她想。

「……所以他早就想好,要射出的是哪一槍——從頭到尾,也只有那一槍。」

安德莉婭喃喃自語。

隨即,幾乎毫無徵兆地,她感到下肢一陣癱軟,再也使不上力。隨即她倒在地上,似乎歷來繃緊的某根看不見的弦,終於還是到達了某種極限。

「我究竟……為什麼?」

她順勢緘默地躺在地上,任由自己的側臉貼在那沾滿黏稠、溫熱血液的地毯上。

「……」

「我究竟一直,為什麼而……苦苦掙扎著?」

四下一片靜謐。

所以作為回應,她只聽到一些有條不紊、一如機械般刻板泵動的節拍。微弱、清脆,安靜、冰冷。

噠、噠……噠、噠……

那是她的心跳。

……

……

一星期後。

今天是身為安德莉婭·赫茲里特的她,在「柏克頓」升職科長一位的日子。

在慶祝活動的尾聲,由她的前任上司與線人,「柏克頓」過去的三科科長,安斯沃思·阿德勒先生,親自將她帶往最後的會場。她知道,這是這裡歷來的規矩。在這種盛況空前的場合時,格爾曼·肯德里克將軍定會親自在那裡等她,他就是那樣的人。

「我們到了。」安斯沃思·阿德勒說。

她點了點頭,而後禮貌、得體地輕聲做出回應。

意料之外地,那是一間裝點相當莊重、沉穩的深色調會議室。進入其中的第一眼,她就在坐席一側望到了格爾曼·肯德里克將軍的身影,然而那之後,她則對面前的光景感到詫異。

「……怎麼,很意外嗎,安德莉婭小姐?或者說我該叫您……『特工安德莉婭』?」

坐在會議室正中位置的男人饒有興趣地說。

「不,先生。」她很快卻又沉靜下來,說道,「只是這一切的發展速度,似乎稍稍超過了我的預期。」

「呵,不錯的回答。不過俗話說,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嘛——我相信,您會喜歡這一切的。事實上,我自最初就曾打賭說,會用一個過去的『假名』作為特工代號的角色,絕對並非一顆單純無趣的棋子。您是嗎,赫茲里特小姐?」

「我不是,菲茲傑拉德先生。」她說。

「那麼,您恨您的國家嗎?恨諾特薩隆,維坎爾德,抑或我們這些沆瀣一氣的統治者嗎?」首相先生問。

聽到這裡,安德莉婭卻微微地笑了,答道:

「我不恨,先生。只是好奇。」

「好奇什麼?」他問。

「好奇為何,歷經如此之多艱難曲折以後——終究,我們卻還是一無所有。」她說。

「很有趣。」菲茲傑拉德·狄·洛倫佐說,「所以看來,您已經猜到真相。」

「正如曼斯菲爾德·狄·英格拉姆不止想依仗『柏克頓』,還要將『黑鋒』納入手中那樣;如您這般保守黨的老派政客們,因為見過這個國家最初獨立時那野蠻而自由的光景,於是便每每習慣於——將真正的『權力』確保握在手中。而恰巧,我的故鄉,舉國背負巨量債務的維坎爾德,也早就暗地中腐朽到了邊緣。所以我想,這幾乎是註定的事。」她說。

而聽了她的回答,在座的幾個男人則陸續地、緩緩鼓起了掌。其中,首相與將軍相視後會心一笑,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呵,看來阿德勒先生與我果然沒有看走眼。」菲茲傑拉德說,「而至於我們的肯德里克將軍嘛,此次則似乎要略遜一籌了。幸好,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賭約,不過是幾個老朋友間的幾句戲言罷了。」

「……」

「而至於您,安德莉婭·維·艾恩黛爾小姐——我不得不承認,我其實相當欣賞像您這樣懂得處事不驚的年輕人啊。」

說著,他微微一笑,雙眼於是一如往日般緩緩地眯成一條細縫,儼然一副慈祥儒雅的老人面孔。

——三天後,安德莉婭·維·艾恩黛爾子爵,終於結束了由她自己主動申請的、任職幾年以來的第一次臨時休假。隨即她即刻接受調職,作為南國中情局的精英特工與上尉,前往北國王都諾斯敏斯特,繼任起了「柏克頓私人偵探公司」第三科的科長一職。

自此,一切似乎一發再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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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債,追逐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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