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1部尾聲:蜜榭爾(下)

第90章 第1部尾聲:蜜榭爾(下)

「……抱歉,蜜榭爾小姐。」

「沒什麼,反正這類事我早就習慣了。錯的是我,太信賴你那句隨口敷衍的話,還以為你真的能隨時出來幫忙了。」

「……」

「嘖……我偶爾開個玩笑罷了,你倒是多少給點反應啊。算了——我猜得到,反正你估計其實跟那傢伙一樣,也是剛剛才從諾斯敏斯特趕回來吧?我對我們間的關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不會過問我們的教宗大人在如此敏感的時間,千里迢迢乘火車趕過去,究竟是為了見誰、做些什麼交易。」

「如果您希望,我……」

「省省吧——我累得很。雖然剛剛稍作休息,但至少還要再睡上半天。你就權當體諒,有事之後再說吧。」

「……好。」

點頭答畢,「紅衣」教宗帶上教袍的紅紗兜帽、遮住自己烏黑的長發,準備離去。但在將要出門之前,她卻又轉過身,略顯異樣地低聲問道:

「恕我冒昧……您對那個本應毫無干係的伯爵末裔出手相救,是因為之前領夾的那件事?」

「哼,誰知道,也許一時興起罷了。我討厭那小子,所以才絕不想欠他人情。否則每回想到自己竟然還欠他一筆,我都會覺得噁心。」

「……因為初次見面時,他雖然被您痛打了一頓,卻還在稍後主動登門、還來了那枚您遺失當場的領夾?然而我想,他興許並不真的清楚那物件對您而言的價值,只是有恃無恐。況且,告知『柏克頓』正追查的私黨情報那次,您理應已經還了恩情。」

「哪次?……哦,你是說我心甘情願被你利用,幫他們穿針引線、好推進你那如意算盤的那次?呵——『紅衣』小姐,我對近期的這些事雖然沒安多少私心,但可不傻。」

「……」

「沒別的事了?那就再見。……我說過我累了。」

「……是,祝您好夢。」

應聲后,「紅衣」彬彬有禮地離開房間,關好房門。

而蜜榭爾則雙手仰在腦後,彷彿仰望繁星那樣愜意地在床鋪上舒展著身體,同時望著空無一物的、黑漆漆的天花板,嘟囔道:

「——這麼說來,最近我兩次倒霉好像都是因為那小子啊。而他本人,估計卻還一直傻呵呵地蒙在鼓裡,真夠可恨。」

……

……

兩小時后。

當「紅衣」再度如幽靈般輕盈地舉著提燈、回到房間時,蜜榭爾·覆雪仍在床上沉沉睡著。

不同平日,她睡著時的表情與姿勢,卻似乎始終相當恬靜,多少也算有了些符合自身少女模樣的清秀與稚氣。只是正因如此,她袖管下空蕩蕩的雙臂,與身體上隨處可見的傷疤、淤腫,才更顯得歷歷在目、令人膽戰心驚。

望著這幅光景,「紅衣」的神色也偶爾複雜起來,似乎思考起什麼相當嚴肅的事情來了。不過,這並沒持續多久——長久以來的準備與執念,令她早就忘卻了那些無意義的停滯的模樣。

於是,她將手中的提燈和為少女備來的藥罐放在床頭的書桌上;而後,將手指緩緩伸向了少女的額頭。

指尖觸碰的瞬間,殺手少女的全身,驟然泛起那些式樣複雜、一如文字般的銀白色光華。

——「恩賜烙印」。

「紅衣」是如今時代下仍清楚那事物本來面貌的極少數人之一。所以她會時常感喟,將平日如胎記般顯露出來的「冰山一角」,當做其全部去認知的絕大多數當代人們,

究竟是多麼愚昧。

當然,若是談及他們對於這事物在意義、價值上的理解,則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起始的引導結束以後,她從身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不過掌心大小,卻有著相當程度精巧構造的遠古造物。

若是它的上一任主人看到其如今的所在,想必會覺得一切匪夷所思吧。只是對「紅衣」而言,這才是一切本應經歷的軌跡。甚至是近期不惜違背準則與異鄉人聯合,設計這紛繁複雜的一切,也一定要實現的目的。

——這「中部故土」的奇迹瑰寶,又怎能歸屬於區區一個一無所知、卻將之劫掠而來的外鄉人?

旋即,隨著她口中默念,這精巧的造物竟自內部運作起來。旋轉、解構、異變,再度組合——而其上那些無法解讀的古代咒文,竟隨後泛出與少女身上那些「烙印」相仿的光華來。

「……果然。」

她默念,卻似乎茅塞頓開。

她釋然。她慨嘆。

她無語凝噎。

那些事物終於如流水般進入她的腦海,而後卻如衝擊堤壩般,令她一時感到思維阻塞,寸步難行。所以,她只好本能般地在那大海般龐大的信息堆中,找到她想要的,他們所需要的。她並不奢求很多,只要夠用就好。

然而,就在她全神貫注,似乎正要將什麼相當重要的課題與感悟把握手心時——不知何時,那原本理應沉睡的殺手少女,卻已經悄然反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甚至不清楚,對方究竟是何時又帶上了那副漆黑的星鐵假肢。

「……你越矩了。你剛剛……讀了我的記憶,是吧?」

這是「紅衣」第一次知道,這位銀髮紅眸的殺手少女,竟然也會有如此平靜地發怒的時候。而這,卻遠比平日里性情暴躁的她,更令人不寒而慄。

「……我無意辯駁。」

「紅衣」並不辯駁什麼,只是誠懇地垂下頭道歉。

見狀,少女卻只是冷冷地望了她一會,便鬆開手,問道:

「……看到什麼?」

「『凍土蛇窟』。」她坦言回答,「……您的過去。」

「哦,所以你知道了。」

蜜榭爾·覆雪輕描淡寫。

「是。」「紅衣」回答。

「那麼,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

「……」

「不妨說罷。反正即便我不肯聽,你們這類人也早晚要舔著臉嘮嘮叨叨說上一氣的。我懶得等。」

聽罷,「紅衣」遲疑片刻,而後終於畢恭畢敬地單膝跪地,向少女鄭重行禮以後,才說道:

「請您寬恕。長久以來,作為您的臣僕,在下實在有失敬意,皇女殿下。」

「……」

「自十年前以來,我們『日蝕教派』從未有片刻停止過對您下落的搜尋工作。只是因為其中失敗眾多,所以這次直至最後一刻,我都遲遲不敢確認。但在方才,我才終於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多餘。」

「……您即是千年帝國如今最後的骨血,那位偉大的征服者與開拓者的末裔,被悠久的世界樹所恩垂的、最後的『持枝者』……也是我們如今那片中部酷寒破敗之地的最後希望,與未來無數日與夜的太陽。您即是如今碩果僅存的,世上最後一位緹·馬隆尼斯狄,我們命中注定的皇帝與凱旋者。」

「……哈。」

不過,聽了那位素來清冷神秘的「紅衣」難得情感充沛地宣講的這一切,蜜榭爾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答道:

「看來,我給你留的時間還是短了些,導致你遺漏了許多細節。否則你就理應提前知道,對我說這種話意味著什麼。」

「……」

「十六年前,一個男人找到自戰場中僥倖存活的我。他沒有一句安慰,反倒是上來便一通長篇大論,倒令小時候的我頗為震撼——他是你們這群人里的第一個。那人是我的叔叔,也就是過去的『凍土蛇窟』,那個臭名遠揚的怪誕組織的主人。我身上的『王蛇烙印』,則是那傢伙曾經整體掛在口中的『最高傑作』。可惜幾年前,他死了,死在我手裡。作為回敬,我則被他親手奪去了絕大多數的力量,自己原本的雙臂,以及其他所有真正有價值的一切。」

「而現在十六年後,當你終於意識到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卻竟然連一點新鮮的說辭都想不出來?……就這樣,你認為我就真會如你所願,陪你們去做那些還不如赴湯蹈火的蠢事,抑或當個冠冕堂皇的傀儡嗎?」

「……我很抱歉,殿下。」

「紅衣」誠摯地再一次低下頭,將手中那枚真正的「星殞之核」平放在手中展示。

「但,殿下,我們實在已經嘗試過許多——而如今,為了平復我們那受了詛咒、終日被迫屈從於苦寒之下的故國凍土,這是唯一的方法。」

「呵,好高貴的使命感。」

蜜榭爾皮笑肉不笑地諷刺道。

「可惜,對我並不適用。畢竟,我目前半生,從來沒自覺虧欠他人過什麼;相反,到死都不足矣還清我的債務的人渣,倒是比比皆是。」

「……」

「所以你說,什麼『日蝕教派』雄心、野心抑或憐憫心,那與我又有何關係?……這裡的生活雖然比起過去平淡、乏味了些,但作為消遣剛好。那麼,你又憑什麼要讓我改變,回到我那只有凄慘回憶,費了偌大代價才好不容易逃出來的『故土』?」

「……不是的,殿下。」「紅衣」說,「我無意逼您決定什麼,也當然沒有這個膽量和資格。正如我曾說的,做出決定的始終會是您自己——這並非我的信口妄言,而是我所『看到』的,您的命定之理。而一旦您下定決心,吾等臣僕則必將緊隨其後、赴湯蹈火。為此悲願,我們無所不作。」

「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蜜榭爾語氣冷淡,「我沒說過?我最恨的就是什麼出身、血統云云的說辭。」

「請……恕我冒犯,殿。但這,絕非什麼使命感。」「紅衣」說。

「哦,那你說是什麼?」蜜榭爾似乎覺得好笑,便繼續問道。

「是『命運』。」

「紅衣」說。

「——是我們所有人都命中注定的,那無從逃避的囚籠與苦難之路。是您曾經所見的,那張猩紅的連綿的捕獲天地的網。既然生長於斯,曾經,您想必也聽過那句中部最有名的預言——『終有一天,吾等都將重返故鄉。』」

「……無趣。」

蜜榭爾·緹·馬隆尼斯狄撇開視線。

而「紅衣」則仍然對她目不轉睛地繼續訴說。

「如今,萬事俱備。而單是歷經最近的風波之後,您想必也已經察覺——無論我們是否做好準備,這片大地都終將要迎來劇變了。我們行動與否,其中區別就只是……那些仍在覆雪之下受苦、抑或在四方淪為流民的,過去中部沃土的子民們,究竟是否能在終將到來的新世界中,取得一席之地。」

「您知道他們的模樣,殿下——這些年裡,您實在再清楚不過了。就好像那個被克萊芒汀·諾伊拉誤打誤撞地解救,才暫時逃離魔窟的女孩。為了利益,他們不會留有絲毫憐憫;正如曾經落井下石,瓜分四方之土那般。他們在得知中部凍土之下掩藏著的秘密后,絕不會再為我們留有半點生機。而這,卻是包括那個伯徹斯特的伯爵在內,眾多四方的野心家們都正想做的事。我們避無可避。」

「再者說……」說到這裡,「紅衣」頓了頓,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以後,才試探性地說道,「敏銳如您,又怎會真的相信,百年以前那帝國鼎盛時毫無徵兆降下的『覆雪之災』與世界樹的傾倒,不過是個不幸的巧合呢?」

到這裡,蜜榭爾才終於釋懷般地笑了。

「說得不錯嘛,『紅衣』。原先以為你這代日蝕教宗個性沉默寡言、只會裝神弄鬼的,沒想到居然也有這麼能說的時候。」

「……」

「好吧。也罷,就像你說得那樣——我的確相當討厭任人宰割。而這段時間蒙在鼓裡,只能看著一切發生,即便想做些什麼卻無能為力的感覺,的確也相當令我噁心。所以,我想我的確該回趟家了——像你說的,『重返故鄉』。」

「殿下……」

聽到這裡,「紅衣」那雙向來莫測的幽紫色眸子,卻幾乎好懂得泛出雀躍光芒。

「不過嘛……」

蜜榭爾頓了頓,才頗具惡趣味地一邊欣賞著面前自己終於得逞了的傑作,一邊繼續說道:

「——我會一人獨行。」

然而,還未等「紅衣」有機會質問蜜榭爾這樣說的原因,她便在毫無防備的此刻、被對方輕巧卻「毫不留情」的一擊打中腦後,旋即失去了意識。

而後,待數小時后,她終於在一眾教徒的擁簇下遲遲蘇醒時,才意識到……

他們苦苦尋覓,終於找到的那位舊世帝國的皇家血脈,緹·馬隆尼斯狄的最後遺孤,蜜榭爾·緹·馬隆尼斯狄,卻已然好似人間蒸發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連帶著那枚來歷曲折、命運多舛的「星殞之核」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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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債,追逐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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