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周解放的手提電話響了,指揮部通知召開緊急會議,跟大家道了別,趕緊往指揮部跑。縣委常委同志都在,縣高官何清遠說:「當前防汛抗洪工作進入關鍵時期,從全國大局來看,形勢非常嚴峻。特別是江陽市,作為江北、江南、江東的區域中心城市,正面臨巨大風險。氣象預報說,未來幾天又一次前所未有的洪峰將過境江陽,江陽堤防恐怕難以抵擋,防總已決定上游泄洪以保江陽。」周解放問:「泄洪點定在哪裡?」何清遠沉默了幾秒鐘,吐出了幾個字:「就在我們龍城城廂鎮。」大家一陣騷動,有人問:「為什麼會定在我們龍城?我們也不在景江邊上啊!」何清遠抬起雙手,作下壓手勢,等大家安靜下來,說:「景江事關重大,不可能作為泄洪口!芷江是景江在江陽上游水流量最大的支流,限制芷江水注入景江,江陽就能扛過這次洪峰!芷江泄洪的影響要遠遠小於景江泄洪,這是防總通盤考慮過的。」還有人說:「那芷江泄洪為什麼非得選我們龍城?」何清遠說:「最佳泄洪點只有兩個,一是我們城廂,二是瀚州巴塘。可是瀚州有瀚州石化啊,巴塘泄洪萬一影響到瀚州石化,那後果不堪設想!綜合考慮,只能是我們龍城人民作出犧牲!」大家集體沉默了。何清遠定了定神,嚴肅的說:「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候后爆破城廂垸大堤!同志們,我們只有二十四小時!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撤出城廂鎮所有人員及可撤財產,確保全鎮人民生命絕對安全,盡量減小經濟損失;動員全縣一切力量,緊急加高加固二堤,力保二堤安全!現在馬上召集縣直機關幹部召開緊急會議!」
會上,何清遠念完《轉移令》,滿含期望的看著大家:「三萬多群眾的身家性命,全都維繫在我們身上,大家務必在兩個小時內趕往城廂鎮各村組,組織群眾火速轉移!」會議最後,何清遠站起來,高聲問大家:「同志們有沒有信心?」底下呼聲如雷:「有!」何清遠大手一揮:「出發!」同志們旋即衝出會場,直奔城廂。何清遠的雙眼有些濕潤了,他深深知道,泄洪對城廂鎮意味著什麼,對龍城縣意味著什麼!他同樣明白,在這非常時期,自己首先要做的是,帶領黨員和幹部顯示中流砥柱的作用,絕不能落下一名群眾!絕不能讓洪水突破二堤!
「龍城縣防汛抗旱指揮部」發布了緊急動員令:
全縣各鄉鎮、各單位及全縣黨員、幹部、群眾:
進入汛期以來,包括我縣在內全國很多地區遭遇持續暴雨天氣。據最新汛情,近期一次巨大洪峰將過境江北省江陽市,江陽市堤防面臨嚴峻挑戰。江陽市作為全國區域性中心城市,戰略地位高、經濟體量大、人口數量多,為了確保江陽安全,國家防總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於8月7日上午10點,在我縣城廂鎮實施爆破泄洪。為了執行防總指示,確保全縣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縣防汛抗旱指揮部現緊急號召:
一,全縣各鄉鎮、各單位及全體黨員、幹部要把抗洪搶險工作作為當前壓倒一切的任務。全體黨員、幹部緊急動員起來,堅決貫徹落實上級關於抗洪搶險的一系列指示精神,充分認清目前嚴峻形勢,統一思想、明確任務、全力以赴、嚴防死守,堅決打贏洪峰來襲的突擊戰。
二,城廂鎮全體人民群眾於8月7日零點之前撤出城廂。縣第一中學、第二中學、第三中學、第四中學及芷江片區除城廂鎮外其餘十七個鄉鎮中學,
均作為群眾安置點。群眾轉移及安置工作由常務副縣長負責,縣直機關、城廂鎮黨委、鎮政府,龍城縣公安局協助群眾轉移工作,各接受安置群眾的所在鄉鎮指派一名副鄉長專門落實轉移群眾安置工作。
三,全縣所有60歲以下男性黨員,全縣各級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在職員工,除值班人員外,如無特殊情況,自帶工具參與加固二堤的工作。
四,供水、供電、通信、交通等部門全力確保設施正常運行。
五,緊急徵用全縣所有貨車及過境貨車,參與抗洪搶險物資運輸。
六,各級黨委、黨支部、全體共產黨員充分發揮戰鬥堡壘和先鋒模範作用,在關鍵時刻、關鍵任務面前要挺身而出。
七,嚴肅防汛抗旱紀律,對不服從指揮調度、工作不到位、影響防汛抗旱工作正常秩序的,要嚴肅處理、依法查辦。
今年的防汛抗旱工作已經到了非常關鍵的時刻,這也是考驗我們意志和忠誠的時刻。我們要在縣防汛抗旱指揮部的統一領導下,與廣大人民群眾並肩作戰,同甘共苦,再接再厲,全力奪取抗洪搶險的全面勝利!
龍城縣防汛抗旱指揮部
8月6日中午12點整開始,龍城電視台及城廂鎮全鎮的廣播開始滾動播放縣長、縣防汛抗旱指揮部總指揮周解放的命令:「城廂鎮全體群眾務必於8月7日零點之前,按預定方案迅速轉移!」城廂的上空一遍又一遍響起這悲壯而堅定的聲音!
聽到廣播,一時怨聲載道、呼天搶地。幸好一來組織得力、安撫到位;二來人們久居水鄉,深知水患之危;三來平時政府宣傳教育得當,水鄉的人們也頗識大體,遂也都顧全大局。
隋遇安正在隋家灣所在村進行說服解釋工作,各家各戶當家人基本都在堤上,倒也方便。有人說:「我們忙活了個把月,不都白乾了嗎?」隋遇安說:「也不能說白乾了,只是炸道口子而已,整個堤倒不了,等洪水過了,把缺口填上,來年還能管用呢。」又有人說:「堤是還在,可家沒了啊!洪水沒把堤衝垮,我們自己倒要把堤炸了!這不等於自殺嗎?」隋遇安說:「哪能這麼說呢!家沒了也是暫時的嘛,洪水一退又可以重建嘛!再說,值錢的傢伙都可以先轉移出去,我們這是有準備的仗!」還有人說:「那也轉移不完啊!」隋遇安說:「經濟損失那是避免不了的,國家會有考慮的。」有人說:「說到損失,這回蔡益勤要遭殃了!」又有人說:「他家大業大的,要你操心!」隋老三說:「誰的錢也不是風刮來的!他還不是吃了苦的。這回他確實麻煩大了。」隋小飄知道他們談論的蔡益勤是龍城的養殖大戶,也是他們城廂人,高中時學校建實驗大樓,這位蔡老闆還捐了款的。隋遇安說:「沒辦法,舍小家為大家,真要江陽出事,那可不得了啊,那就不是我們城廂這點損失了,經濟方面不說,那可是幾百萬上千萬人跑都沒地方跑啊!」有人對隋小飄開玩笑說:「小飄,那樣的話你就不用去上學了!」隋小飄心想,鄉親們還有心開玩笑就說明打心底里接受了上級的指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喜歡的那句「一蓑煙雨任平生」了,想到此就想到了向天歌的「留得枯荷聽雨聲」,向天歌在幹嘛呢?
向天歌也知道了城廂要泄洪,在家急的團團轉,想給隋小飄打電話,又知道隋小飄肯定不在家,知道江陽危在旦夕,又擔心關月。還是先給關月打個電話吧。
「天歌啊,你們那邊還好嗎?」聽聲音就知道關月在笑著呢,她總是那樣樂觀。向天歌說:「不太好,聽說江陽很危險,你怎麼樣?」關月說:「確實挺危險的,防洪堤外已全部被淹了。」向天歌說:「為了保江陽,我們龍城要炸堤泄洪!」關月說:「啊!那對你們家有影響嗎?」向天歌說:「暫時還影響不到縣城。可是泄洪的地方就是隋小飄他們家!」關月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笑嘻嘻的聲音又傳來了:「那隋小飄豈不是無家可歸了?你會收留他嗎?」向天歌說:「他在堤上搶險呢,我也聯繫不上他啊!」關月驚道:「他還搶險啊,看不出來呢!」向天歌說:「人家回家就在堤上了!」關月笑說:「那不錯嘛,值得託付。我代表江陽人民對他致以崇高的敬意!也感謝他們家為江陽作出的犧牲!等開學了,我請客,好好犒勞你們!」
掛了關月的電話,向天歌還是忍不住給隋小飄家裡去了電話。劉玉華接起電話問:「哪位?」向天歌說:「阿姨啊,我叫向天歌,是隋小飄的同學。」劉玉華馬上用和藹的語氣笑著說:「哦,小飄同學啊,小飄在堤上呢。你哪裡的啊?」向天歌說:「阿姨,我就龍城的。聽說要泄洪了,怎麼辦呀?」劉玉華說:「沒事,政府會安置妥當的。我們家好說,反正他們爺兒仨都在堤上,我要不是身體不好,也該上堤,家裡又沒有老人小孩。你家裡都好嗎?」向天歌說:「我家裡都好,謝謝阿姨關心。」稍微頓了頓,又說:「阿姨,您既然身體不好,要不您住我家來吧,比安置點要好些。」劉玉華聽了有些意外,忙說:「哎呦,姑娘你真有心了!小飄他姨媽打電話讓我去我也沒答應,說不定在安置點還能幫上點忙呢。謝謝你啊姑娘,真有心了,心意領了。」向天歌說:「那您保重啊!」劉玉華說:「好好,代問家裡好啊。你叫什麼歌來著?是找小飄有什麼事還是要我給他帶什麼話?見著小飄我好跟他說。」向天歌說:「阿姨,我叫向天歌。也沒什麼事,就是問問情況。」劉玉華說:「哦,謝謝你關心了。向天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的向天歌嗎?」向天歌說:「是的,阿姨。」劉玉華說:「好,我記住了。等洪水過了,來家裡玩啊。」向天歌說:「好的,阿姨再見。」劉玉華說:「好,再見,天歌。」
掛了電話,外婆問她:「給誰打電話呢?」向天歌說:「就是寒假來我們家吃過飯的隋小飄,他不在家,上堤搶險去了呢。」外公接話說:「哦,隋遇安的孩子。隋遇安這段時間恐怕遭罪了。這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城廂又要泄洪,造孽啊。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要年輕些,我都要上堤了。唉,少年英雄何在啊!」外婆說:「少年英雄不再了,你能管好自己就是給國家作了貢獻!」
隋遇安正忙著組織全站職工轉移大電排。全鎮十萬多畝農田的灌溉、水產養殖都要依賴電排供水,這可稱得上是城廂人民的生命之源,泄完洪往外排水也得靠它。大家有條不紊的把設備一件件拆卸下來,合力抬上門口候著的汽車上。隋遇安仔細檢查是否還有遺漏,又把所有房間的門窗全部打開,臨出門,眷戀的摸了摸門檻,像是撫摸自己的孩子,出了門,又轉過身來,舉頭端詳這座他再也熟悉不過的房子,直到汽車馬達轟鳴了,才依依不捨的轉身離去。汽車開到鎮上,隋遇安讓司機停一下,帶著同事到單位上收拾資料文件,全都打了包,把所有能轉移的物品全都搬上車,去了縣水利局。
防汛抗旱指揮部的前線指揮所已從大堤撤到了二堤,周解放正在研究部署工作,有個人一頭闖了進來,見著他就哭喊道:「周縣長!這可怎麼辦吶!這麼多魚撈也來不及呀,找不到人手不說,就算撈起來,這遍地都是魚,這會兒賣給誰呀?甲魚沒長大,蚌殼也還小、珍珠還沒長出來呢,撈出來也活不了!這可怎麼辦吶!這是要讓我傾家蕩產啊!」周解放抬起頭來,看清了原來是蔡益勤,連忙讓座,蔡益勤在他對面的長椅上坐了,哭喪著臉看著他。周解放沉重的說:「老蔡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全鎮人民都面臨重大的經濟損失,你的投入大,受損也會嚴重些,這我都理解。可是全國一盤棋,舍小家為大家,這可是防總的決定,我們只有服從啊。群眾的損失,國家會想辦法彌補,我們正在統計將要面臨的受損情況。還是抓緊撈起來,能撈多少算多少吧。」蔡益勤,這位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漢子,此刻忍不住淚流滿面,哽噎著說:「道理我都懂,政府的決定我也支持,就是心裡難受!一年甚至幾年的投入就這樣打了水漂。」周解放遞了一支煙給他,站起來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還在,就可以重新再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堤上隋家灣的人們正在拆帳篷,隋老三跟大伙兒說:「下午都要起魚,活下來的可能還賣得掉,死了的就糟蹋了,蔡益勤受損最厲害,咱們鄉里鄉親的,能幫一把算一把,各家都撿幾條吧,多少不議給點錢。」有人說:「他會在乎你這點毛毛錢,人家有的是錢。再說他主要損失的也不是這點魚,珍珠和甲魚才是大頭!」隋老三說:「他有錢也是他辛苦掙來的嘛,他也沒少給鄉里做好事,我們儘力而為,能幫一點是一點。再說平時大家不都是你幫我我幫你這麼過來的嗎。」大堤上的帳篷都已拆除一空,解放軍和群眾正將大堤上的防汛物資、以及大堤上那些壘著尚未被水的砂袋都緊急撤往二堤,被徵用的汽車在大堤和二堤之間來回穿梭,一片繁忙。
縣直機關幹部們已分派到城廂鎮各村組,會同城廂鎮政府及村組幹部、黨員走村串戶,一家一家督促搬遷轉移,各村口停著軍車以及臨時徵用的汽車協助搬遷。人們把家電細軟、衣籠罩被都搬上車,粗重傢具就留在家中。
隋小飛騎著摩托車,隋小飄抱著一抱塑料薄膜,提著一把鐵鍬坐在身後,馳向隋家灣。摩托車停在一座院子里,這是他們的老屋,他們兄弟都出生在這座屋子裡,這是他們的根。老屋年久失修,已盡顯斑駁。隋小飄特意走到屋后,井台照舊,桑梓依然,井台上一個搪瓷缸子還盛滿了水,壓水機早已銹跡斑斑。隋小飄把缸子里的水倒入壓水機,使勁上下壓動,不一會兒就有水從管子里流入過濾池。
哥哥在屋前喚他,走出來,隋小飛抱著薄膜在等他,隋小飄扛上鐵鍬跟著走了。兩人走出村子,來到一個圍子,四周松柏蒼翠,寧靜肅穆,這是他們隋家的祖墳墓園。兄弟倆找到爺爺奶奶的墳頭,畢恭畢敬磕頭作揖完畢,隋小飄輕輕撫摸那墓碑,看了看墓碑上自己的名字。隋小飛用塑料薄膜蓋住墳頭,鋪平展開,隋小飄在墳腳一鍬鏟了下去,把鍬頭一撬,隋小飛跟著把薄膜邊塞進撬起的縫裡,沿著墳腳一圈將薄膜扎牢,又搬了些大石塊壓定,默然再作了幾個揖,轉身回了。
村子里一片忙碌,剛從大堤上下來的男人們看了一眼稻田魚塘,便回家打包家什、清點牲口;女人們含著眼淚收拾衣物、清點家畜;老太太淚眼婆娑,倚著門框、看著院子里的果樹依依不捨;老大爺蹲在院子里抽煙,不言不語。在黨員幹部的催促下,家家戶戶大開門窗,給洪水讓路,扶老攜幼,撤離故土!
汽車、板車、自行車,車流如織;男人、女人、年輕人,人聲鼎沸。城廂人民拉著板車、推著自行車、背著包袱,漸漸的在馬路上匯聚成了轉移大軍。人們走過魚塘,魚塘里待撈的魚兒正跳躍著歡騰;人們走過稻田,稻田裡新栽的秧苗正吐露著翠綠;人們走過棉地,棉地里成熟的花蕾正綻放著雪白。家園難捨,故土難離,男人們默默淌淚、女人們抽泣哽咽、小孩子嚎啕大哭,趴在媽媽懷裡,望著越來越遠的家,掙扎著伸手去夠:「媽媽!我們要去哪裡?媽媽!我要回家!」老人們嘴裡「爹娘爺奶」的輕喚著祖宗先人,意思是請他們的神靈跟著子孫們一起避水躲災。
匯聚的人流愈來愈浩蕩,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喧囂,人們離去的腳步匆匆,堅定而沉重,人們相互鼓勵:我們要相信黨、相信政府,洪水過後我們再重建家園!
袁安邦和方定國帶著鎮上的幹部奔走於各村督察轉移工作,方定國是本地人,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禁心頭髮酸,袁安邦也忍住奪眶的淚水,用嘶啞的嗓音指揮著撤離的人們。所有人心裡都只有一個信念:仔細一點、再仔細一點,絕不能落下一名群眾!
人員轉移后,袁安邦將所有黨員幹部分組,每村一組,跟隨當地村委會再進行地毯式排查搜索,絕不能使一名群眾滯留。搜索完畢后,各村口派人站崗,任何人再不準進入。方定國和各安置點逐一核對安置人員,核對完畢后,對志願上堤搶險的青壯年另行登記造冊。晚上23點,經派出所、各村委、各組長確認的全部人員均已和各安置點核對完成,全部安置完畢。周解放宣布:所有站崗人員立即撤離,除參與從大堤往二堤運送抗洪物資的解放軍外,其餘人等不得再進入二堤垸內。周解放打來電話詢問方定國:「幫助群眾轉移的幹部全部撤回來沒有?」方定國回答:「已經撤回,袁書記正在親自清點人員。」周解放指示說:「清點結果第一時間上報,所有站崗人員一定要注意安全!務必在7號凌晨撤出城廂垸!」
全縣的勞力都已齊聚城廂的三道圍堤,和解放軍一道連夜加固堤壩。城廂鎮的所有青壯年轉移完畢後幾乎都報名參加了志願者,7號半夜又都來到二堤。隋小飄只見堤上人頭攢動、熱火朝天,比先前大堤上的場面更加火爆。他遇到了兩鬢斑白的童老師光著腳,用兩隻水桶挑著一擔土正爬上堤頂;他遇到了鄒順昆和陳同滸正在把從大堤上運過來的砂袋卸下汽車;他看到解放軍喊著號子在夯堤、在壘砂袋、在飛奔著將從大堤運過來的物資背上二堤。天亮時分,他竟然還看到了向天歌,激動得對著她的背影大喊:「天歌!你怎麼會在堤上?」向天歌也發現了他,一邊撒腿跑過來,一邊叫他:「小飄!」跑到他跟前,仔細瞧了瞧,臉龐變得黑瘦黑瘦的,鬍子拉碴,頭髮凌亂,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看了讓人心疼,不禁問道:「小飄,你怎麼瘦成這樣了!黑得都認不出來了!」隋小飄問她:「你來堤上幹什麼?」向天歌說:「都這節骨眼上了,我實在呆不住,到堤上心安些。」隋小飄又問:「你家裡人知道嗎?」向天歌說:「他們都知道的,我爸媽都在值班,我跟我媽單位上的人一起來的,我負責給大家送水!」說完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齒,又說:「我給你家裡打過電話。」隋小飄說:「我媽昨天跟我說了,還有好多同學都打了電話,高中的大學的都有。看來城廂泄洪這事兒動靜不小啊,連王偉強他們都知道了,他們怎麼知道的?」向天歌說:「可能是我跟關月說了,關月又跟大傢伙兒都說了吧。」隋小飄突然一笑,說:「聽我媽說,你還讓我媽去你家裡住啊?我媽不去要不我去吧?」向天歌也笑了,說:「那你去不?」隋小飄說:「我要真去,我睡哪裡呀?」向天歌說:「你可以跟我爸睡,反正我爸幾乎也不回家。」說完抿嘴笑了。隋小飄說:「那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敢。」又說:「我還得去幹活呢,不聊了,我的工地就在前面大約三四百米遠的地方,有事去那兒找我。」說完,揮揮手走了。走不多遠,向天歌在背後大聲問他:「你真去不?」隋小飄回頭說:「算了,我住堤上!」又說:「到開學時,我會給你打電話!」向天歌目送他的背影慢慢融入人群不見了,方才轉身。
抗洪的勇士們在跟時間賽跑,一擔擔泥土被挑上二堤夯實、一袋袋砂石被傳遞上二堤壘高。手掌磨破了皮,滲出了血,抓一把泥土搓一搓繼續干!全然不顧汗水和著雨水劈頭蓋臉流下來,直到朦朧了雙眼,才撩起衣服擦一把;盒飯遞過來,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幾口繼續戰鬥!
軍民的力量是無窮的,一天的時間,二堤粗了一大圈,也高了一大截。堤頂新壘的土層和舊堤涇渭分明,新土上還加高了幾層裝滿砂石的麻袋。二堤就像一條巨龍蜿蜒在原野,儼然一道新的長城!遠遠望去,雄偉的大堤矗立在天地之間,顯得那樣的偉岸、蒼涼;兩條堤中間平坦的田野里鋪滿了秧苗,青青蔥蔥,生機勃勃;廣闊的田野裡間或點綴著一座一座水塘,有大有小;一處處房舍形成一個一個村落,既無雞鳴也無犬吠,大自然的生機中失去了人間煙火,悲壯的一刻快要到了。
8月7號的天終於大亮了,這天天公作美,竟然放晴,朦朧煙雨逐漸被陽光碟機散,天邊燃起了一片彩霞。人們早早走出帳篷,或站或蹲,遠遠盯著大堤,極目遠眺,晴空萬里,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早上9點,再一次核對城廂人口,全鎮三萬一千五百七十六人盡皆撤離,均已落實去處。隋遇安和爆破人員已在大堤待命,爆破點就在178號碑附近隋遇安封堵漏口處,炸藥早已填埋完畢,只待一聲令下,爆破人員就將按下手中按鈕。
時間慢慢逼近十點,解放軍面向大堤整齊列隊,隋小飄和所有先鋒隊員們挨個站在二堤上,心情複雜的望著大堤上顯得極其渺小的那幾個人影。
何清遠、周解放以及指揮部的同志們站在一起,周解放右手拿著手提電話,抬起左手,眼睛緊緊盯著手腕上的手錶。漸漸的,人群中略微發出些許抽泣聲,周解放不為所動,突然將手提電話放在嘴邊,開口讀秒:「十、九、八……」人群中的抽泣聲越來越強烈,「七、六、五、四……」似乎已經有人哭出了聲,周解放加重了聲音吼道:「三、二、一!爆破!」
一聲轟然巨響,遠處的大堤頃刻間塵煙飛揚!洪水如同一頭怪獸般瞬間奔涌而現,呼嘯著沖入大堤內,盡情肆虐著田野!人群終於有人爆發出了一陣哭聲,何清遠內心也是五味雜陳,不禁用顫抖的聲音開口唱道:「起來!不願作奴隸的人們!」指揮部的同志們跟著高唱:「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大堤上的人們都跟著唱了起來:「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解放軍歌聲整齊高亢,群眾們歌聲飽含深情,抽泣聲和哭聲消失了,只有嘹亮的國歌對抗著咆哮的洪水,充盈在天地之間,令人無比振奮!「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國歌唱得人們群情激昂,每個人內心都無比堅定,渾身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前進!前進、進!」
大堤上空塵煙瀰漫,塵煙下洪水滔天!洪水不停的嘶吼咆哮、洶湧奔騰,隋小飄覺得倒也蔚為壯觀。塵煙慢慢散盡,洪水衝進廣闊的原野后,似乎也漸漸收斂了脾氣,就像一滴濃墨點在宣紙上一樣,向四周擴散開來。田野一點點被洪水吞噬,渾濁的黃色一層層覆蓋了綠色。所有人都盯著那滔滔洪水席捲而來,很快就要到二堤腳下了,「千騎卷平崗」,隋小飄心想。
眼看美麗的家園變成一片澤國,每個人都不忍直視。周解放手裡的電話響了,接起來一聽,是隋遇安報告芷江水位正按預期回落!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可看著二堤腳下的水一點點漲了起來,又不免揪心,真的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立即提醒所有人員堅守崗位,特別是巡堤人員一刻也不能放鬆。
城廂垸里的水一點點漲高了,淹沒了田野、淹沒了房頂、淹沒了大樹,只剩下樹梢在水面搖曳,猶如汪洋中的一簇簇水草。全縣勞力被編成幾個抗洪梯隊,輪流上堤,英雄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始終堅守在堤上,如同堤上的號碑,與堤同在!
向天歌跟隨縣婦聯組織的志願者給抗洪勇士們送水送葯,她把一瓶水遞給一名解放軍戰士,戰士立正給她敬了個軍禮,弄得她手足無措。戰士伸過手來接水的時候,她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怎樣的一隻手啊!手掌心的皮完全脫落,露出一層紅色的新皮,手掌四周的舊皮還在,新舊相間,觸目驚心!仔細一看,那舊皮還不止一層,那掌心是脫了幾層皮啊!軍帽下那張年輕的面孔經過日晒雨淋,黝黑粗糙;嘴唇乾裂、眼眶深陷。這差不多是自己的同齡人啊!她又想到了那天清晨見著的隋小飄,也是這般消瘦憔悴,忍不住鼻子一酸。
隋小飄此刻在一中的宿舍里躺著,他被隋老三趕下了堤。沒想到畢業一年了,他又回到了母校,而且還在曾經住過的宿舍里住。看到門上修補過的痕迹,隋小飄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想到了向天歌。「小飄,你之前就住這裡啊?沒想到我也進了一中,哈哈。」是他從小的玩伴隋正兵。「是啊,我在這地方住了三年,還挺有感情的。」隋正兵問:「跟家裡比呢?」隋小飄笑說:「那哪能一樣呢?剛入校的時候一點也不習慣,後來就好了。」隋正兵感概說:「我是考不上一中,不過考個差點兒的高中還是有希望的。但上高中就一定要上大學,不然三年高中就白上了,可是高中三年再加大學三四年,那要多少錢啊!也只有你們這樣的家庭才供得起。我讀了個職中,以為能學點手藝,誰知道就是玩了三年,早知道還不如初中畢業就跟他們去廣東打工,我們那些初中同學,好多都是畢業就去廣東,多掙了三年錢不說,有的在廠里都是師傅了。」隋小飄問:「那你有什麼打算呢?」隋正兵說:「我學了車,A照,不過家裡也買不起大貨車啊,準備幫別人跑車去。」聊著聊著兩人都睡著了。
江陽終於平安挺過了洪峰,之後龍城的雨不再那麼大了,芷江水位也一天天回落,隋遇安帶人用船將電機和水泵運上大堤,搭了個帳篷,往外排水。到八月下旬,芷江水位回落到低位,城廂垸的水開始從大堤缺口迴流江里了。一邊自行迴流,一邊大功率的電排日夜排水,城廂垸被淹沒的房子漸漸浮出水面,除了爆破口附近的房子被衝垮外,遠處的房舍都還依然屹立不倒,但需要經過檢測,確認安全才能入住。
積水終於退盡,城廂垸滿目瘡痍、遍地泥濘,城廂人民在解放軍的幫助下,修葺房屋、重整家園。勤勞、勇敢、智慧的中國人民在任何環境下始終能保持堅韌和樂觀,始終能扼住命運的咽喉,創造屬於自己的美好生活!
英雄的解放軍就要撤出龍城了,一個多月來,解放軍與龍城人民並肩作戰、休戚與共,軍民已建立了深厚的情誼。這情誼是艱苦奮戰中磨礪出來的!這情誼是捨生忘死中錘鍊出來的!這情誼是相濡以沫中滋長出來的!
綠色的軍車從縣城十字街排到了西正街尾,從西正街尾到東正街頭,兩旁站滿了自發前來送行的鄉親們。縣高官何清遠托著一面錦旗,上書「生死關頭顯英雄本色;洪災當前揚解放軍威」金色大字。何清遠動情的說:「英雄的解放軍戰士們:我謹代表中共龍城縣委、龍城縣政府、龍城防汛抗旱指揮部、龍城縣全體人民向你們表示衷心的感謝,並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親切的慰問!你們在抗洪搶險戰鬥中始終承擔著最艱巨的任務、戰鬥在最艱險的地方,充分展示了人民利益高於一切的政治覺悟、戰無不勝的過硬素質、不怕犧牲的優良作風!在驚濤駭浪面前,你們經受了嚴峻考驗,譜寫了英雄詩篇,黨和人民感謝你們!中共龍城縣委、縣政府號召全體龍城人民向你們學習,繼續發揚偉大的抗洪精神,萬眾一心、全力以赴做好各項防災減災工作,維護社會穩定,共建美好家園!」說完,將錦旗獻給了解放軍首長,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有人高呼:「解放軍萬歲!」鐵漢柔情,解放軍首長的眼淚順著眼袋溢出,一手托著錦旗,就像托著千斤重擔、就像托著人民心意,筆直挺拔的立正,向何書記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又左右轉動,向人民敬禮!何書記伸出雙手緊緊握住解放軍首長的手,兩人淚眼相對,無語凝噎,都不由自主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抖了抖,一切都是為了人民,一切都在不言中!
軍車緩緩啟動,人民依依不捨。有人向軍車裡塞水果、有人向戰士們懷裡拋特產,人們都向汽車伸出手臂,解放軍戰士們也都傾著身子、伸出手去觸碰伸過來的每一隻手。人群中不斷高呼:「共產黨萬歲!解放軍萬歲!」戰士們齊聲高呼回應:「為人民服務!」汽車緩慢前行,有人越過警戒線,跟著汽車一路小跑。呼聲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整齊:「共產黨萬歲!解放軍萬歲!」「為人民服務!」
直到最後一輛軍車駛過汽車站、駛過東正街尾、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為人民服務」的聲音依然從遠處飄來!飄進龍城縣城的街頭巷尾、飄進龍城人民的耳里心裡!
只有經歷過的人們,才能深切的、真正的體會其中含義,才能由衷的,發自肺腑的、發自內心的喊出:
偉大祖國萬歲!
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
偉大的中國人民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