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抱錯(完)
他們動身去雲京前,姜邑已經翻看了不下十本的窮奇故事,起先還會尷尬甚至坐立不安,看多了,倒也找了些樂趣兒,學著江蕭林平日看書那樣,正襟危坐地看。
江蕭林也不打擾他,等他看得瞌睡連連,微不可察收去書,安置他睡下。
這天,進了雲京城門,天上下起小雪。
姜邑在馬車裡枕著書睡著了,醒時馬車已停,聽到江蕭林說到了,他懶懶抻出脖子往外瞧。
小小的雪片落下來,宅院遠處是笑鬧出來看雪的小孩,他們奔來跑去,手上不知何時拿了棍子,比作刀劍在雪裡嚯嚯地揮打,猴子似的蹦來跳去。
姜邑目光收回,跟著江蕭林下馬車,仰頭看。
是處冷清的宅院。
江蕭林敲門,裡面冒出一個中年僕役,哈欠連天,一看他,立馬起了精神:「江少爺,你可來了!」
江蕭林神色淡淡:「喚我名即可。」
那門房笑了,卻不敢真的直呼其名,道:「公子快隨我進來,外邊挺冷的。」注意到他身後的姜邑,略作疑惑,卻不敢多問,領著人往裡走。
「林老爺半個月前就說了您要來,我們等了這麼久都沒見,終於給等到了……」
「在路上耽擱了些。」
「不耽擱不大耽擱,」繞過石橋,門房笑眯眯繼續往前走,「您來了我們也就放心了,這地兒一直沒人住,我們幾個下人待著也怪冷清,可算把您盼來了。」
姜邑聽得迷迷糊糊,但通過那僕役言語里的信息,以及路上江蕭林給雲京一富商寫的信,大概得出這裡就是雲京某位做絲綢生意老闆的別院。對方曾向江蕭林討過一副字畫,得知他與江家鬧出隔閡,便將此處別院借他暫住。
江蕭林並不白住,遊學路上,偶幫人題字作畫,也攢了些銀兩。房屋主人林老闆卻不肯收,只請他給自己畫一副人像:「我這把年紀了,也不知哪年就埋進了土裡,只想著留幅畫給兒女子孫記掛,可京中那些畫師我一個個都不滿意,半年前在別處看了你畫的農耕圖,人物倒是栩栩如生……你若是不嫌麻煩,為我這老頭子畫一幅畫,只當我求你了。」
江蕭林沒應下此事,說是長久不畫,手生了,當天用銀兩買了禮物送至林老闆府上。
對方沒轍,只好收下。
姜邑聽了這事兒,問他為什麼不畫。
江蕭林說:「花草還可下筆,人物不行了。」
姜邑又問:「為什麼不行?」
江蕭林看了他許久,從箱子里拿出一沓畫作給他看。
姜邑攬過打開,畫作下方都落了時間,全是江蕭林回蓮花村后動筆的,有的是小孩玩泥,有的是農婦說笑,有的是漢子們推搡打鬧……
動作畫得都不錯,可是那些臉……姜邑越看越不對勁:「怎麼感覺都長得差不多?」
江蕭林說:「你再看看。」
姜邑又仔細觀看一遍,心頭一動,忙去拿銅鏡照自己模樣,一照就對自己此時的模樣很滿意,滿意完才想起正事,吸了口氣:「怎麼都這麼像我呀?」
江蕭林望著他笑:「那時候總是畫著畫著就走神,畫完了一看,人就都是一樣了。」
姜邑轉眼看他,起了玩心,撲過去,兩腿跨在對方大腿兩側來回地擺動,孩子似的:「等明年春闈結束,你也給我畫一幅,我瞧瞧到底好不好。」
江蕭林屏息著把人箍住,鼻尖埋進他頸窩,忽然想起那些年來的自己,一年如過十年,把日子越過越重,只能在詩書里給自己找些大意義,以此減輕那份「重」。
如今那些「大意義」還沒實現,身子不自覺間就輕了。
翌日,雲京的雪停了,出了好大的太陽。
小院里沒人,姜邑忍不住變回獸身,趴在被金光沒鋪滿的廊道上曬太陽。
江蕭林在書房裡隔窗看到,先出去關了院門,然後拿出紙墨,悄無聲息地畫起來。
窮奇很謹慎,知道獸身被發現后可能引來麻煩,就將獸身變得小了很多,只比尋常狸貓大了兩倍。
蘸了墨的毛筆飛快動著,男人眼睫時不時抬起,投向廊道上的「小老虎」。
太陽越來越大,遠處的薄雪都融入土裡,小老虎被曬狠了,慢慢爬起來,雙眼迷濛地左右看看,似乎在想著什麼事,腦袋歪下去,好像終於想到了,於是換了個面對著太陽,重新趴下去……
毛筆頓了下,男人莞爾,怕把那「小老虎」吵醒,抿唇,未笑出聲。
晌午前,畫作完成了,「小老虎」的正反兩面也都曬熱乎了,聽到有人敲院門,不急不緩地變回人身。
來者是府里的僕役,看了眼江蕭林,說江家的人來了,正在前廳等著。
姜邑打了個哈欠回了屋。
江蕭林跟著他進去,生了炭火才走。
前廳坐著江煊,正緩緩呷著茶,看他過來,本來不好看的神色現出几絲怒氣來。
江蕭林問他有什麼事。
江煊道:「回雲京這麼久,連家都不回一趟,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在怎麼說?」
江蕭林蹙眉,像是不明白:「既然斷絕了關係,那些與我何干。」
「混賬!」江煊起身靠近他,「你是真打算六親不認了是吧?」
「六親不認?」江蕭林冷笑,「沒想到,能從你們口中聽到這四個字。」
江煊起先沒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過了會兒下想起姜邑,明白他意有所指,心裡尷尬,也知道硬碰硬不行,軟下態度:「你和姜邑,若真有那層關係,我身為大哥,會幫你向家裡瞞著,這本也不是大事,朝中好男色的人多了去了,不影響娶妻生子,更不影響仕途……你還是回家裡住吧,姜邑……姜邑也可以帶來,父親那裡不必擔心,我替你說,真不行,安置在我外面的院子也未嘗不可。」
說完,許久沒聽到應答,江煊轉眼看去,江蕭林正拿著一本書看,神色認真,似乎完全沒聽到他說了什麼。
「江蕭林!」江煊拍桌而起,「你到底想要什麼?」
江蕭林依舊看著書:「你們江家的,我什麼都不想要,也從未想過娶妻生子。」
江煊來回渡步,面目緊繃,走到他面前道:「我問你,姜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那張平靜許久的臉總算露出波瀾,江蕭林目光微沉地望著他。
江煊低下了聲:「父親安排的那兩人,我已經審問仔細了!當日他分明看到姜邑在你背上,可後來……你背上就出現了窮奇,人反而不見了。你說……姜邑還是人嗎?」
「總歸不是邪祟,」江蕭林起身,「我雖對江家沒有感情,可也不想你們走到絕路上……」幽幽瞥他一眼,沉著臉往外走,「別逼我。」
「……」
那天之後,江家的人再也沒來過。
年前,姜邑跟著江蕭林去外面買年貨,遇到了羅以鴻,本以為對方又會纏上來,誰知老遠一瞧他,就慌忙走了。
姜邑道:「看來他還記得那晚,會不會在外面亂說?」
江蕭林搖頭:「窮奇現在是御前神物,宮中都雕了金像,民間編些故事倒無傷大雅,可隨意指認人是神物,若拿不出證據,反而惹麻煩,真拿出了證據,他們也不敢傷害你,但你或許會因此生氣找他的麻煩……怎麼做都對他沒好處。」
姜邑一聽,對自己更加滿意了:「就算不是神物,我變出來嚇也能把他們嚇死。」說完又思索著往前走,看到人群里有夫婦抱著小孩子逛街,腳步微緩,像是突然間有了什麼心事,輕輕嘆息。
江蕭林以為他想起曾經長大的江家,在因此傷感,將那隻手攥緊了。走了幾步,姜邑看到一個禿頭老人摸著腦門嘆氣,腳步猛地一停。
江蕭林問:「怎麼了?」
姜邑雙眼發亮,立刻附耳道:「我這些天,一直想著怎麼和江家劃清界限,之前是他們主動划的,可我這邊還沒划呢……只說幾句話總覺得沒氣勢,剛突然想起,說書先生講哪吒削骨還父,那我亦能以頭髮表決心!」說完,期冀地看向他。
江蕭林:「……」
那麼愛惜自己頭髮的人,要削去頭髮,想一想就難以忍受,心尖都在疼,江蕭林當即道:「不要。」
姜邑卻笑了笑,說:「就要。」
從這天起,江蕭林發現姜邑多了個小習慣:
人每日都會或多或少地掉幾根頭髮,姜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起床或睡下前,總會在枕頭和床鋪上小心尋覓落髮。幫他梳頭的時候,眼珠子也會直直瞪著鏡子里的自己,若是看到有頭髮落下,立馬伸手去接……最後將所有落髮都排好放進一個小匣子里。
猜出他要做什麼后,江蕭林忍俊不禁,可還是在讀書之餘繼續織帽子——先前以為姜邑堅持要削髮成光頭,怕他腦袋冷,開始想到織帽子。
冬天一過,風裡的春意就來了。
這一世這一年的二月到三月,姜邑記憶深刻。
江蕭林參加春闈,一舉獲科甲,后又在殿試山取得第一,皇上看過他的文章後龍顏大悅,說他二十年來苦心志礪筋骨,終不負所學,任命其為翰林院修撰。
打馬看花的狀元郎一朝聞名雲京,江家坐不住了,江世元親自登門,要見人,誰知一去,才聽說人已經離開,搬回了自家宅院,再一打聽趕去,只是個陳舊的小院,連僕人也只有一個……進去后又發現屋子不大,可院子的佔地卻不小,莫名地種了滿地嫩草,一隻肥胖的狸貓正在草地打滾,看到他們,又飛一樣跑了。
江世元立馬揉揉眼睛:「剛剛那狸貓……背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翅膀。
江煊欲言又止,還是搖搖頭:「什麼都沒有。」
院子里,竟還有從外面引來的泉水,環境極其優美,樹上有鳥做窩,比起宅院,倒更像是給動物住的園子……再隨著那老奴進屋,隔著屏障便能看到一排排的撓癢工具。
江世元只看到養了虎豹的權貴家裡會放這麼多撓癢耙,實際撓癢只是少數情況,大多用來逗弄那些大傢伙開心的。
可這裡除了小竹耙,還有不少竹編的玩意兒,兔子小鳥也就罷了,連稻草人都放裡面……是不是剛搬進來還沒收拾?
江蕭林穿著青衫,拿著一本書出來,看他一眼,道:「江大人有事?」
一聽這稱呼,江世元氣得腦門發黑,江煊忙道:「蕭林,怎麼說話的?」
江蕭林轉身要走,江煊攔住他:「咱們有話好好說就是。」
江世元忍著脾氣道:「一家人不必鬧到這份上,你是有出息,可你單槍匹馬,怎就知日後在仕途上用不到江家?何必為了置氣放著好路不走,走那泥巴路?」
江蕭林掃他一眼,忽問:「姜邑回了雲京這麼久,你從沒記掛過他?」
中年男人一怔,江煊正要讓他住嘴,就又聽他對自己道:「哦,他不會,那府里其他人呢?沒一個記掛他的?」
江煊:「……」
江世元腦門都要冒煙了:「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們對你好,還好錯了?」
江蕭林眼底神色盡數褪去:「你們江府,沒到二選一的地步,更沒到殺了姜邑我才能活的地步……哪怕真有那麼一天,死的也絕不會是一個。」
「你說什麼瘋話!你可知你這些話傳到外面……」
「不必幫我傳,」江蕭林直逼江世元跟前,「皇上知道,不僅知道我喜歡男人,喜歡的還是跟你江家老死不相往來的養子,此生都不會回到江家,更不會娶妻生子了。你們猜,皇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枝葉繁茂的大家族,出個長勢迅猛的枝頭那就非常不得了,可如今只剩根基,唯一有望通天的枝葉自去別處,天如何?自是樂意見得!
江世元一動不動了。
江煊不敢置信:「你、你大逆不道,怎麼敢那麼說……」
江蕭林拿著書走了,跨出門時,頭也不回道:「言盡於此,別再來了。」
……
四月中旬,院子里生機勃勃,滿院春色,姜邑每次用獸身打完滾,就去後院湯池泡一泡,然後甩著毛開始思索。
想的大多是沒用的事,晚上吃什麼,明日玩什麼,有時候覺得只知吃喝玩樂很爽,有時候又覺得很沒意思。
他是人,到底不是真的虎。
江蕭林變得異常忙碌,可每夜回來還是會抱著他詢問今天做了什麼,聽到那些吃喝玩樂也不覺得無聊,時不時笑,然後埋進他頸窩深深吸著,好似血液里都流淌著迷戀。
到了四月底,一天晚上,江蕭林問他:「想不想出一趟遠門?」
姜邑頓時坐起來:「去哪兒玩?」
江蕭林輕笑,笑過了又湊近望著他:「不是去玩,北邊那裡近幾月發了旱災,皇上派了欽差運送賑災糧,可又不知旱災何時結束,想找些大師一道去,若能祈雨必有大賞,真下不了雨,也當是盡心安撫當地……我想你最近總有些悶悶不樂,推舉了你,說你以前時常鑽研此道,能觀測天象……」
姜邑立馬道:「可我不會觀測天象。」
江蕭林貼著他的臉頰:「我會,在那之前我就教好你,不會露餡。」
姜邑便眨眨眼睛,像是開心了些,湊過去小聲說:「其實我也能降雨,那惡蛟平時也是靠著煞氣胡作非為,為了模仿龍,喜歡用煞氣將其他地方即將降的雨挪到自己地盤……我現在有了煞氣,自然也會!」
江蕭林並不意外,食指抵在他唇間:「此事不可在他人面前提起,易招惹禍端。煞氣進了你體內,便和血肉一般,總有精疲力竭的時候,若是讓人知道你能隨意降雨,那緊急的不緊急的、必要的不必要的全都會找上……你答應我,只做一個觀測天象,偶祈急雨之人。這樣能有些事做,也不會大小事都找到你。」
姜邑想了下,點頭:「要隱藏地降雨?」
「嗯,先觀天象,預測下雨時間,不要說得太準確,比如三到五日後或許有雨,再在這個時間內降雨,只挪動暫不缺水地方的雨水……若有事,不可勉強,隨時與我寫信。」
「好!」說完拱過去開心咬他,咬得不重,江蕭林卻笑著說:「牙齒好厲害。」似乎總能想到辦法誇他。
五月初,姜邑跟著欽差走了,江蕭林一直送他到城外。
馬車走了很遠,姜邑翻開帘子往後看,城門處,白馬上的男人仍未離開,靜靜望著這裡。
事情比想象中還要好辦,就是降雨前的戲演起來比較費心思,可每次偷偷在山頭變回獸身降雨,再看到那些百姓笑淚交加的樣子,心裡默默流過奇妙的觸動,更確信自己無論如何都是人。
在外幫百姓降雨的同時,還是沒忘了收集自己每日掉落的幾根頭髮,積少成多,日復一日,竟集了一大把。
半個月後,當地乾旱結束,不用再隔幾日降雨了。
離開之前,姜邑收到了雲京來的信,看到上面的寶兒親啟,臉燒了起來,忙撕開信看: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這情詩,只能是江蕭林寫的了。不過也是看了這信,他想起來因為走前對方那句有事無論大小,隨時寫信告知。以防對方擔憂,於是自從到了這裡,便沒給江蕭林寫過信。
眼看要啟程,又覺得不寫點什麼不舒服,於是拿來紙筆,揮揮洒洒寫了一行:
等我回來吧!
扒著窗戶確信四下無人,又變回獸身,眯眼用力摁了個爪印上去。
……
回到雲京是傍晚,風都是悶熱的,姜邑風風火火一進門就喊:「蕭林!」
年邁的僕役跑出來,驚喜不已:「公子何時回來的?大人還未下朝,我去備些飯菜。」
姜邑攔住他,疑惑:「怎麼這麼晚還沒下朝?」
對方掩嘴小聲道:「您在外邊不知道,最近雲京發生了不少事……國舅爺好像犯了事,被抄家了,又有幾個官下馬……朝廷里自然事多,大人忙得厲害,經常天黑透了才回,回來也不歇息,坐在床邊想事想到半夜,也是辛苦。」
姜邑不問了,讓他去備飯菜,先去了後面洗澡。
晚上吃過飯,江蕭林才回,他當時已經回到寢屋坐下,遠遠聽到老人在說話,隔著窗戶往外看。
江蕭林風塵僕僕,穿著官服,手裡緊攥著一封信,走得極快,那老奴被他甩在後面,眼見他提著袍子忽然跑起來。
姜邑起身,看到推門而入的男人,嘴角快速地翹起來,眼睛一轉,又盯著那套官服,像是在很認真地思考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
還沒思考出來,已經被猛地抱起來,又抱著他將門迅速關上反鎖。
外面僕役笑著說先去備洗澡水了。
很長一段時間,姜邑的嘴巴幾乎不能說話,甚至有那麼一刻覺得江蕭林要把他嘴巴啃下來,舌頭咬斷,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了。
「剛收到信,你就回了,」男人眼睫微顫了,綳了許久的臉終於露出笑,「真是我的心。」
姜邑臉上熱騰騰的,問他累不累。
江蕭林搖頭,看他看得不錯眼珠,突然親著人就發起狠。寶貝回來,再累也能好好睡了。
窗外花團錦簇,在風中搖曳了一整夜。
朝中的動蕩很快平息,皇上聽聞姜邑在那邊施展的本領,召見了一次,見他行為乖巧,說話有些獃獃的,和傳聞中的跋扈少爺完全無法聯繫一起,便以為江家把他鑽研之術當成了旁門左道,看不上才那般不聞不問,一時間又有種同病相憐之感,想到他此次祈雨有功,又念及自己的規劃,便動了個念頭。
可也不能直接讓人一步升天,便賜了個清閑的芝麻小官,平日也不用上朝,每日自行觀測天象自己記錄成冊便是。
宮中有專門掌管天象的欽天監,可皇上封的小官職與欽天監半點不沾邊,作用的話……姜邑回家后總結了下,對江蕭林道:「好像是個吉祥物。」
江蕭林一時沒忍住,笑了笑,隨即又想到了別處,沉思片刻,捏著他的手道:「你本就吉祥,不過日後,想來不少人要怕你了。」
姜邑沒太明白。
江蕭林道:「北邊傳來一個新故事,說是下雨前,有人在山中聽到虎嘯,下雨後,就看到有窮奇飛走。」
姜邑忙道:「胡說八道!我沒咆哮,也沒飛。」
江蕭林被他說話的語氣萌得一時剋制不住,狠狠親了幾下才穩下心神:「所以才說是故事,可皇上要藉機立威,找一個可控的人當神物,若天下神物都為皇上所驅使,別國人怎麼想?那些心有不軌的宗室臣子又怎麼想?」
就算不當真,也會多一些忌憚,尤其是那邊旱災確實是姜邑一去就解決的情況……
姜邑搖頭道:「他心眼真多。」
多到都猜對了,還以為自己在掌控全局利用別人製造出一個神物。
江蕭林:「過不了多久,他應該還會為你立一些身為窮奇的佐證,不會直說,但會讓天下人這麼猜測……大約半年內,封你為國師。」摸摸他後頸,「無論如何,誰都不敢傷害你了。」
姜邑眼睛微亮,亮過後又笑道:「那就是大吉祥物了……多虧你了,你可真聰明!」
每天誇誇誇的男人猝不及防收穫到了這一句誇獎,身上的疲乏一掃而光,抱著無比寶貝的捲髮青年折騰到了半夜。
夏夜不長,天邊露出魚肚白,姜邑還睡得昏昏沉沉。
江蕭林每日要早起,穿好官服后,又坐在床邊盯著人望了會兒,才起身走了。
……
轉眼到了六月,幾個翻出來的大案了清,朝中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江家卻開始出事。
或許是被前段時間國舅爺抄家並斬首的事情嚇到,家裡有一位女兒入宮的胡氏接連做了噩夢,不出幾日,竟病倒不起,嘴裡只顧著胡亂念叨。
請了無數名醫,還是無果,江煊是個孝子,為此到處奔波,也不知從哪裡聽來了個偏方,說是窮奇的血可治療癔症。他早就察覺出姜邑和窮奇有著莫大的淵源,可不敢亂指認神物,況且姜邑真是神物,怕是要第一個報復他們江家,就將這事藏在了心底。
可如今,怎麼也不能眼看著胡氏這麼沒了,深知江蕭林把姜邑當自己眼珠子一樣看著,只好等對方早上離開,趁機進府。
江煊想了無數懇求的說辭,誰知才把目的道出口,對方便道:「那些都是胡說的。」
江煊急了:「縱然是胡說,也得試試才知道!命只有一條,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姜邑打斷他的話:「行吧,帶我過去。」
這麼痛快,反而讓江煊愣住了,出門時看姜邑抱著個木匣子,心裡不安,悄聲對侍衛道:「緊看著他,小心他耍花招。」
進了江府,眼前的一切,在記憶里都看過,可姜邑還是用看陌生地方的眼神一路掃過。
江煊臉色複雜。
到了胡氏房間外,擠擠攘攘一群人。
姜邑首先看到的就是三少爺江渝。
眾人看到他也愣了。
江煊說:「都讓開!」
江世元板著臉,想來也聽說了北邊傳來的故事,敢怒不敢言,只道:「你帶他來做什麼?」
江煊:「神醫都那般說了,我自是要試一試!」
姜邑這會兒卻不往裡走了,說:「我不幹了。」
江煊急了,剛要開口,姜邑就道:「除非你讓他給我磕頭認錯。」手一抬,精準指向江家三少爺江渝。
記憶里,他是從沒欺負過庶子出身的江渝,可一言一行好似都被江渝記在心裡當做瞧不起,身世真相大白后,還在他離府前狠狠揍了他一頓。
姜邑本想直接揍回去,可想到自己自己大小也是個官了,打架不甚體面。
江渝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你說什麼,你一個假兒子在我面前張狂……」
話沒說完,被江煊一腳踢中膝蓋,直接跪在地上,要爬起,又被江煊摁住肩膀:「我母親待你不薄,在你年幼時將你記在自己名下,府里也從未苛待過你……今日母親病重,不過一跪,你怎就做不到?」
江渝一愣,面色屈辱地咬牙不動。
姜邑看著這熟悉的兄友弟恭情景,忍不住發笑,看江渝瞪過來,又道:「別像是受了委屈,把欠人的還了,是天經地義,我也是來還賬的,不過你的沒還完呢!」
「你還想怎樣?!」
「明日在我家門口,跪下說三次「江蕭林,我對不起你」!」
「你去死……」江渝要奮力起身,江煊忙桎梏住他,也惱了:「發什麼瘋,當初家裡為你那事上下打點多少?險些把江家都害了,若非你胡作非為,母親會擔驚受怕致病?道個歉算得什麼?你自己做的什麼事,你自己不清楚?」
江渝還要爭執,被始終沒說話的江世元重重打了一巴掌:「孽障!要你做就做!因果輪迴!辱人時怎未想及此時有報應?若非是你,蕭林未必與我江家這麼大隔閡!」
姜邑看著眼前這處鬧劇,看得嘴角發笑,直到江渝哭著應下,踢開門走進去。
床上的人病得很是嚴重,臉上青白一片,已染上死氣。
姜邑慢慢走近,女人眼皮微抬,虛虛地看他一眼,明顯意識不清,看到那張許久沒見的臉,本能道:「兒,兒啊……過來娘看看……」
姜邑一動不動,過了片刻,問江煊要來了針,往指腹扎去。
血滲出,珠子一樣落入胡氏慘白的嘴唇上,又慢慢往裡滲去。
胡氏起先是獃獃的,嘗到血腥味后,眼睛瞪大,猛地伸手要去抓姜邑:「兒,我兒……你不是娘生的,可伴在娘身旁最多的,只有我這個兒!娘後悔了,娘不該那麼說你,娘不要你走,不要你去受欺負,娘不要再扔了你……」
江煊去將人抱住,控制在床上:「母親,你看錯了,那是姜邑,咱們很快就好了,沒事……」
胡氏仰著頭去看姜邑,淚珠一顆顆往下道:「邑兒……寶兒……原來是在我懷裡長大了……我怎麼就氣糊塗了呢?怎麼就扔了他呢……」
姜邑木著臉:「你在思念什麼?如果蕭林待在你身邊,你會思念我嗎?」命簿里的劇情,始終沒有任何人找過假少爺姜邑,江府也早就沒了他的位置。
缺了一個,才努力回味另一個的好,連姜邑都覺得可笑:「去年夏天,你們跟我斷了父母之情,我這邊還沒好好斷過,今日就做個了斷。」
胡氏似乎清醒了些,嘴巴張了張,伸手試圖抓他。
姜邑往後退了一步,這時候外面傳來轟然響動,他不在意,掏出一把匕首。
江煊臉上猛地失去顏色,就連江世元也震駭道:「你、你要做什麼?」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雖不是你們親生,可自出世便受你們養育,你們當得起我父我母。」
「這二十年,便如這二十年養來的頭髮,現在,全還給你們。」
匕首是江蕭林給他防身的,刃極為鋒利,出鞘后,於空中一揮,姜邑微一仰頭,微卷的長發飄蕩而起,自刀刃而斷,雨一樣落下。
眨眼間,地上多了一層烏黑的頭髮。
姜邑頂著一頭短髮,剛扭臉,已被忽然衝進來的江蕭林攥住胳膊,注意到他指腹上的血口,想也不想含住嘴裡。
僕役急急忙忙道:「老爺,實在攔不住……」
誰都沒說話。
那血像是真的有了作用,胡氏推開江煊,怔然抹去唇間的血,坐起來,看了看姜邑,笑中帶淚:「好,也好……」
江世元眼裡只有江蕭林含吮姜邑手指針孔的畫面,身子一晃,竟想不通,暈了過去。
「老爺!」
「父親!」
「快叫大夫……」
周圍徹底亂了起來。
江蕭林沉著臉帶人離開,回了家,看昔日愛美的寶貝滿頭亂糟糟的短髮,二話不說竟拿起剪刀也要削髮,姜邑趕緊攔住他:「你等一下!」說著立馬扒扒頭皮,居然扒下一個發套來,藏在裡面的烏髮一瀉而下,黑黑亮亮,極有光澤。
江蕭林:「……」
姜邑得意道:「我可沒作假,那削的確實是我的頭髮,集了那麼久的落髮,可不容易了,再做成頭套,那就更不容易,可比直接削頭髮難多了……那也是窮奇毛,江煊清楚,留下熬藥,還能治治病呢。」
再也忍不住,唇角一抖,江蕭林笑出聲來,他攬住姜邑抱緊,擁著人直接躺倒在床上,沒完沒了地親人臉蛋,親得人也跟著笑,笑聲哈哈哈的。
江蕭林定定看著他笑,猛地又去狠狠親一下:「寶兒,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微微頓住,像是不知該時說妻還是夫,片刻后脖子被圈住,他眉間一緩,瞭然道:「我的心。」
而經過那番刺激,又有窮奇毛髮作為安神藥引,胡氏居然漸漸好轉了,去了病根,病好后卻堅持在府內立了佛堂,每日禮佛念經,像個真正的出家人,江家誰都勸不動。
不足半年,果真如江蕭林所說,姜邑被封為國師。
哪裡有災害情況發生,他便隨著欽差一同前往,異地時常和京中的江蕭林書信往來,有時候忙碌雖累,可做完事看到那些感激的神色,看到笑笑鬧鬧的孩童,又愈發得趣兒。
他果真是人,不是只需要吃吃喝喝就滿足的動物。
時間過得飛快,系統每隔幾年便試探地詢問他何時前往下個世界,姜邑從來不應。
他要像人一樣,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
二十三歲生辰那晚,姜邑和江蕭林一同過,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每年都是這樣過。可那次,江蕭林一夜沒睡,到天亮后,看他緩緩睜開眼,突然就哭了,抱著他一遍遍親,就是不說話。
姜邑起初還很懵,很久后才反應過來:這三年來,原來江蕭林一直惦記著惡蛟的那番話。
儘管他說了咒殺解決拿回壽命,可惡蛟的話,還是對方心底一根不能觸及的刺。
那根刺,隱痛三年,終於在姜邑二十三歲后,徹底拔除。
這個小世界人類的壽命普遍偏短,姜邑能變身窮奇,可本是人,也要遵循自然的規則,好在他和江蕭林都活到了六十五歲之後。
那時候江蕭林早已是內閣首輔,被新帝敬稱為相父,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滔天,卻一生未娶。
可朝堂上下,誰都知道,他與國師姜邑是真正的夫妻,先帝駕崩前,甚至破天下未有之例,為他們二人寫了一紙婚書。
婚書中有一段話,后廣為流傳:
「江卿心繫國,也心繫國師,未有家室,朕看在眼裡,念江卿痴苦,又聞國師與江卿同年同月同日出世於同一地點,想必淵源極深,願成人之美。」
姜邑活到了六十八歲,在這個世界已經是高齡,死前非常平靜,江蕭林握著他的手,指著窗外的鳥兒,滿口胡言:「寶兒,它們沒你飛得快。」
點點頭,一點兒不謙虛地認下,眼睛微亮,似乎還有些因此得意,亮完,就又暗淡無光了。
窗外的餘暉徹底落下去,江蕭林一動不動抱著那具發涼的屍體,直至屍體縮成一團毛茸茸的窮奇。
開門進來送葯的僕役本要說話,突然停下腳步,手中的碗「啪」地碎了。
儘管所有人都在說國師是鎮國神物窮奇,可大多人沒親眼見過窮奇出現,久了,也有人參透其中的門道,只當那國師不過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
看到那具獸身,僕役直接癱軟下去,好半晌,才抹著眼睛跪下:「大人節哀!」
外面的人聽到了,也一齊跪下,喊道:「大人節哀!」
江蕭林彷彿變成了雕像,很久后,顫抖著拿了一顆松子糖放在姜邑毛茸茸的嘴邊。
沒有張嘴用力咬碎,也沒有吃完就獃獃地抹嘴巴,這下變得好安靜,卷翹的上睫毛和下睫毛合在一起,嘴巴抿著,爪子窩在他懷裡,說是獸,怎麼看又都是人。
糖順著毛茸茸的嘴掉在地上,江蕭林倏地把姜邑抱起來,想喊他,可嗓子只嘶嘶地發出痛吟,那聲音怎麼都組不成字,像孩子突然發現自己迷路、再也找不回家那樣,片刻后,竟嗚一下,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