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認錯10
隔壁就睡著姜本財和陳娥,姜邑本來怕檀洄不老實,可這條魚一進屋就表現得格外老成,鋪好床便安安靜靜坐著,就差手裡拿本書了。
姜邑在裡邊躺下許久,見他還一動不動地坐著,眉頭緊蹙,像是有什麼心事。
姜邑問:「怎麼了?」
檀洄垂眸看他一眼,一字不發,魚尾悄悄冒出來,在他腿上輕輕蹭著。
姜邑哼笑,把那條大尾巴挪了挪,剛挪到外面,大尾巴立馬回到遠處。
「到底怎麼了?」
檀洄這才湊過去小聲道:「以後別理他們了。」
姜邑有些意外:「為什麼這麼說?」
檀洄:「他們不好,打你。」
姜邑險些沒忍住笑,在那條尾巴上用力戳了戳:「你是真的沒在人世待過……放心,他們以後絕對不會打了。」
檀洄不說話了,依舊不是很樂意,姜邑把他拽下來,頸耳交纏,很小聲地說著話。
說的不是情話,都是些明日的打算,說著說著,自己也困了,埋在對方懷裡漸漸沒了聲。
檀洄盯著他,看他真的睡著了,在他臉上的疤痕上吻了吻,之後紅著臉往下……
姜邑做了一夜關於春花雪月的夢。
翌日一早,姜本財把僕役的衣服送了過來。
僕役的帽子正好能把姜邑的耳朵上部分遮住,陳娥又將他摁在妝台前,拿脂粉替他遮掩疤痕,過程中又掉了許多眼淚:「我的兒……這真的不是用刀划的?」
姜邑拿起帕子替她拭淚,耐心解釋。
陳娥頻頻點頭,說:「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讓你爹去買那什麼宅子做庫房,生意做這麼大有什麼用?害你落得如此下場!若沒有那詛咒,你怎麼會……」
「車到山前必有路,」姜邑道,「總有解決的辦法。」
陳娥本來還傷心,可看兒子如此信誓旦旦的模樣,心下就覺得安定許多,化好妝后,往銅鏡里一瞧,這不就是她那原模原樣的孩子嗎?
「那東西一回來,我就覺得哪裡怪怪的,」陳娥在一旁坐下,眼裡依舊閃爍著后怕,「我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兒子我能認不出來?那人雖跟你一模一樣,可我就是親不起來,更別提莫正初來后,我們總遇到的那些怪事了……」
姜邑聽她說了許久,雖然嘮叨,胸腔里卻是一股暖流涌動,他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聽,望著鏡中兩鬢蒼蒼的婦人。
姜本財出去找了個小廝去喊姜小姐過來。
檀洄則早已按照姜邑安排藏了起來,他昨夜與那怪物斗過,若對方是冒充自己的妖怪,自然會認出檀洄。他則好些,當時站在黑漆漆的門口,幾乎看不清臉。
……
「姜小姐」走進來的時候,姜邑和陳娥正在屏風後用火斗熨燙衣料。
「爹,娘,你們找我?」屏風外,高挑的身形坐下,自顧自地喝茶。
姜本財道:「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對方笑道:「自己家要那麼多規矩做什麼?」
姜本財語氣不太高興:「你最近實在太胡來了,先不說那個莫正初,你怎麼還把你屋裡的丫鬟都遣散了?你一個小姐,怎麼能連個貼身丫鬟都沒有?」
「我是不是小姐,爹你還不清楚?」
「……你!」姜本財嘖一聲,深深嘆了口氣,「就算是少爺,那身邊也少不了丫鬟,更衣梳妝,端茶倒水,哪樣能缺?」
「爹,我跟你們可不一樣,等和正初成了親,我與他便是道侶,哪需要別人伺候?我這是提前適應。」
「你非要氣死我了?!」姜本財這會兒已經入了戲,全然忘了眼前並不是他的真兒子。
「姜邑」興緻缺缺地站起來:「爹,你今天找我,為的就是這個?」
姜本財想起了正事,緊張地磕巴了下,隨即道:「這是小事嗎?!」
「姜邑」轉身想走,腳抬到一半,注意到屏風后的兩個身影,忽然出聲:「娘,兒子來了,你怎麼不出來見一見。」說著,徑直走了過去。
陳娥手一抖,險些沒拿穩火斗,姜邑替她拿穩,示意她放心,而後繼續熨燙眼前的衣料。
「姜邑」已經走了過來,先看了一眼陳娥,又看向低著頭靜靜熨燙的姜邑。
「我不見你,你就不能來見我?」陳娥咬緊牙關,「這邊這麼多活要忙,你又不是沒看到,要你幫忙你又不幫。」
「用得著嗎?交給下人不就行了?」
「我不看著,這些人就亂來,敷衍了事!」
「那樣的下人就得教訓……」說著,朝姜邑越走越近,突然伸手就要去碰他的帽子。
手停在半空,屋內倏然響起了驚叫。
姜邑在千鈞一髮之際,碰歪了陳娥手中的火斗,他位置看的很准,幾塊火炭全部掉在了「姜邑」的裙擺處。
那人的反應很奇怪,起先的大叫之後,又努力忍著眼底的驚恐去看腳邊,看到那幾塊完全沒落到身上的火炭時,瞳孔縮了縮,隨即強行穩下心神,在陳娥趕過去問有沒有事時,只強笑著搖搖頭說沒事,最後竟逃一般地倉皇離開屏風,欲要往出走。
走到門邊,又回頭對姜本財道:「對了爹,我也有件事跟你說。」
「什……什麼?」
「你還記得木靈山嗎?」
屏風后的姜邑微微抬眸。
「那不就是你和莫正初回來的地方?」姜本財道。
「是,上次正初殺的其實只是一隻小妖,他懷疑真正的大妖還在山上,只是以他一人的功力恐怕難成,他已經給同門寫了信求援,過幾日人可能就到了,我到時候也一起去。」
「你去湊什麼熱鬧?」姜本財又入了戲,氣惱道,「那是個什麼妖怪啊?」
「你就當是個……似鮫非鮫的怪物,」那人的聲音變得有些悠遠,低低笑著,多出了幾分陰詭的氣息,「此物冷血殘暴,據說那連生父都殺,更遑論其他凡人?誰不除之而後快?」
「……」
假姜邑離開后,姜本財和陳娥明顯鬆了口氣。
姜邑把最後一部分衣料熨燙好,出去找檀洄,還沒出門就被姜本財攔住:「孩子,你去哪兒?」
看出他的緊張,姜邑說:「那東西確實不是人,但很怕火,萬一下次遇到怪事我不在,就用火對付……我去找檀洄問他一些事。」
姜本財點點頭。
陳娥在後面小聲道:「諸事小心啊。」
「嗯。」
姜邑在一處無人小院的井裡找到的檀洄,用許多好話才把人魚騙上來,看那張怨婦臉就忍不住逗:「是你答應藏起來的。」
薄唇抿著,半晌后道:「寶貝,下次不要支開我見別的男人。」
姜邑微愣:「你怎麼知道那傢伙是男人?」
他可是記得這條魚剛開始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男人來著。
檀洄似乎也被問住了,咕噥道:「男人就是男人。」
想到昨夜看到的那抹魚身,還有不久前「姜邑」對火的異常反應,姜邑連忙靠近他道:「說起來,你們可能是同族。」
對同族的性別認知清晰倒也正常。雖然也有人的血統,可檀洄幾乎沒在人世待過。
檀洄:「同族?」
姜邑點頭:「我懷疑他就是另一條雄性赤鱬,只是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你在山中,就從沒遇到他?」
檀洄搖頭。
姜邑想起他曾經還生火給自己烤魚的事,問:「你不怕火?」
檀洄聽到「火」這個字有些恍惚,接著捏住他的手:「不怕。」
因為有一半人類的血統嗎?
姜邑沒再問,讓他重新換上僕役的衣服,隨後去自己的院子看看。
繞過花園,遠遠就看到了池塘邊的一對男女。
「姜邑」和莫正初。
看清那道穿著素白道袍的身影后,姜邑眼睛微眯,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早已痊癒的胸口。
檀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遠處的兩人,附在他耳邊道:「我去殺了他。」
姜邑一愣,眼看他真要去,立馬握緊他手:「乖,先別動。」
那聲「乖」一出來,檀洄就猶如天下第一乖的少年,果然格外安靜地立在一旁。
遠處的兩人似乎只聊著無關的小事,時不時笑一下,甚是情濃,姜邑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那般厭惡妖物的莫正初他日發現自己和一隻妖物談婚論嫁,會是什麼模樣。
分別時,莫正初才終於說了句有用的話:
「你記得提醒下你父親,那宅院做的庫房,暫時還是別用了,我前幾日經過,發現那裡有多了股陰氣,我當時用劍光碟機散,但事出反常,還是以防萬一的好。」
「……是嗎?辛苦你了,正初。」
……
回去的路上,姜邑一直回想著莫正初那句話。
為什麼充當庫房的宅子會有陰氣?
當年的鬼魂已經魂飛魄散了,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來安然無事。
陰氣哪裡來的?
冒充他的妖物夜裡不在房間,難道和那棟宅子有關?
昨天夜裡,那怪物真的是想在姜本財那裡殺人么?
不對,若要殺害姜宅的人,以他那身本事,早就殺了,何必弄出這麼多怪事?
比起殺人,那種行為,分明……更像是要將人都嚇走!
果然,回到姜本財那裡,姜邑就看到他們開始收拾行李了。
陳娥道:「孩子,我們思來想去,還是鬥不過那麼一個怪物的,準備找由頭先回我娘家,我娘家那邊認識一些大師,到時候找人過來治它……」
姜本財點頭:「你身邊這位再厲害,也太年輕了,這種事真的馬虎不得,現在被你爹我趕上倒霉事,也沒辦法……你們跟我們一起走吧,還是以僕役的身份,正好你娘也很久沒回娘家了,我們本來就在和它置氣,它不會懷疑的……」
姜邑自然不會跟著去,但也沒阻攔這兩人,就算知道那怪物想把人逼走,可他也知道,這種時候,父母離開確實會比較安全。
姜本財勸了半天沒勸住他,只好道:「那我們也不去了!」
姜邑怔住,半晌才問:「……為什麼?」
陳娥把包袱放下:「做父母的,還能把孩子留在火坑裡自己逃命?留下起碼知道你什麼情況,能安心。」
側放在一旁的手攥住袖口,指腹微微發白,姜邑幾乎不知所措,然後便看到姜本財泡了一壺茶,嘆息著說:「要是家都沒了,我錢不是白賺了?」
院子里吹來清風,日光的熱氣像是被吹了過來,姜邑攥住檀洄的手,說:「家會有的。」
……
傍晚,安撫完父母,姜邑和檀洄再次遛進自己之前所住的院子。
並沒有「姜邑」半個身影,連僕役都不見一個。
「去舊宅庫房!」姜邑立馬道。
從姜宅出來,到舊宅庫房還需要一些腳程,路過一戶人家時,裡面傳來哭嚎。
很快就有人走出來掛上白布。
姜邑記憶里,這家前些日子才辦的喜事,他本能問了一句:「誰出事了?」
那人搖頭嘆道:「就是男主人,也是可憐,半個月前才成的親,突然間生了病,再也不起了……」
裡面的哭聲越來越大,那人急急忙忙進去了。
之後的路,姜邑都走得很慢,檀洄以為他累了,直接把他背了起來。
姜邑沒掙扎,好像真的累了一樣趴在上面,他的腦內一片渾噩,在許久的冥想中,終於過濾出自己尋覓的信息:
他總把目光放在蘇醒后的人和事上,險些忘了,蘇醒前的記憶,也是很重要的。
其實在他認識莫正初之前,這個鎮上就有些古怪了。
比如,從今年正月開始,鎮上休妻的事情變得很多,而男人婚後出事的也有不少。
只是平時不當一回事,現在事情挨在了一起來看,便覺得有問題。
姜邑想的有些頭疼,晃晃腦子,對著少年道:「檀洄,放我下來。」
對方腳步遲疑,繼續走了一段才放人下來。
庫房就在遠處,隱隱能看到後門。
姜邑雙腳落地的時候,餘光瞄到一個閃身爬牆進去的影子。
衣服是「姜邑」今日所穿的那身!
檀洄反應極快,不用他開口便重新背起他往那邊衝去,雙腿矯健如飛,風馳電摯越過高牆后,轉身藏進樹后。
姜邑屏息趴在他背上,歪頭往外看。
那抹身影已經不見了。
天已經黑下來,庫房後院堆放的都是些不值錢的雜物,一般不會有人看守,連燈都沒有。
姜邑從檀洄背上下來,輕手輕腳往前走。
走過岔口,就能看到幾個院子的入門處。
牆很高,讓本來黑暗的走道更加壓抑,越往前走,姜邑就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那是曾經深入檀洄巢穴時所經歷的不適感。
越是如此,雙腳越是無法停下。
走到一處院門,姜邑本能感應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噁心。
雙手忍不住推開院門,徑直進去。
整個院子都是黑漆漆。
姜邑來時戴了冪籬,見此光景,伸手將紗布撩開,一步步入內。
半晌后,他走到了廊道,剛要停步,被一陣掠過的腳步聲驚得擰眉回頭。
什麼都沒有,沒有人群跑過去,連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檀洄……也不見了!
姜邑並沒失了方寸,他知道檀洄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跟他玩遊戲,可還是小聲道:「檀洄?」
沒有回應。
姜邑正要回去找,忽然,那陣跑動聲又響了起來!
拳頭死死攥緊了。
他慢慢回頭,通過那篇老舊到幾乎要掉下來的木窗,與一張女人的臉猛地對上。
女人好像透過他望著別人,滿臉笑意地低下頭,雙手忙活著什麼。
鬼使神差的,他直直走過去,不久后,在女人的手裡看到了老虎衣服,金項圈,金鎖……還有許多檀洄曾經送給他的東西。
睫毛微抖,姜邑抬眸,緊緊盯著眼前的女人。
誰知那陣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變得更加頻繁,更加響亮!
同一時間,他在黑暗荒涼的院落里聽到了人聲嚷動,然後,他就看到窗內的女人被大火包圍。
姜邑衝過去要開門,可那門就像是焊死了一樣,怎麼都打不開!
拍門聲,響徹不絕的拍門聲。
屋內傳來女人凄厲的求救:「相公!救我——」
姜邑開始用腳踹,他的腳幾乎踹到麻木,可那門還是紋絲不動。
他跑到窗前,剛要踹窗戶,女人滿是血淚的臉驟然貼過來,死死瞪著他的身後:「常子浩!常子浩——」
那聲音撕心裂肺,震耳欲聾。
下一刻,萬籟俱寂。
姜邑看到了一雙只剩骨頭的雙手從窗戶里伸出來,朝著他的脖頸而來。
後退之前,一條巨大的魚尾從身後甩出,掃開那雙鬼爪的同時,也將姜邑從幻境中帶了出來。
寂靜,漆黑。
姜邑抬頭,還是那個院子,還是那扇破財的木窗,檀洄依舊不在。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後,眼裡浮現那條魚尾出現的位置,漸漸明白了——檀洄確實是命簿所說的背後靈。
這裡是他母親出事的地方,或許是受了什麼限制,他只能附身在自己背後。
系統看他想通了,連忙大聲道:「就是他就是他!本統沒有說錯吧!他就是邪祟!宿主你快醒醒!」
姜邑煩躁道:「邪祟又如何?我說了,我甘願領受!閉嘴——」
話落,耳里捕捉一絲風聲,姜邑不再猶疑,循聲追去,那一瞬間,他的身體近乎形成一道殘影,手本能地竭力張開,獸爪一樣的姿態,繞過飛刺,冪籬迎風落地,爪子劃破泛冷的空氣,精準扣住那道非人的脖頸。
身後墨綠色的魚尾嘩然伸展出來,瘋狂扭動著幫他壓制眼前怪物的身軀,姜邑眼裡泛著冷意,竭盡全力,一拳頭將那張臉打爛:「冒充我,打死你!」:,,.